作者:穀雨不聽
1
傍晚打完牌回家後,李桂香發現嶽麗敏回來了。
因為心疼剛在牌桌上輸的那幾塊錢,她走路的時候,那雙老花眼一直迷離地盯著地面。在她推開堂屋那扇厚重的門時,冷不丁聽見有人叫了一聲「媽」。
她嚇了一跳。
嶽麗敏離開有五年了,她的兒子建陽死去也已經有五年了。五年的時間不長不短,但足夠讓鄰居們忘記她曾有個兒子和一個兒媳,也讓他們習慣了喊她「小軍奶奶」,而不再是「建陽媽」。
李桂香自己也漸漸不再想起以前的人和事了,而是習慣用打紙牌的方式來消磨無趣的生命。更大的變化是她老了許多,反應也遲鈍了許多,所以盯著眼前那個女人好一會兒才弄明白她是誰。
她是害死建陽的人。
李桂香軟塌塌的手臂突然有了力量,她抄起門邊的鐵釺子就朝嶽麗敏身上砸去。
對面的人輕輕一跳就躲開了,鐵釺子落在了一旁的棉花團上,連個落地的聲響都沒有。李桂香感到了深深的悲哀與無力。
嶽麗敏是來見兒子何小軍的。五年前的那個夜晚,她披星戴月離開這裡,身後留下了白天剛過世的丈夫以及只有五歲的兒子。
她是逃走的,如果不走,他們會讓她為何建陽陪葬。
「你做夢!」李桂香朝嶽麗敏身上吐了一口,「你害死了他爸爸,還有臉來見他?狗東西!」
李桂香這輩子罵人罵得最多的就是「狗東西」。她平素性情不錯,除了前些年家裡養的那條黃狗常常惹她生氣外,她鮮少和街坊四鄰紅過眼,「狗東西」就是她以前常罵黃狗的話。
嶽麗敏一聽李桂香罵她,臉就耷拉下來了。她從不認為何建陽死得無辜。何建陽必須得死,如果他不死,那麼她和自己的兒子早晚就會死。
她嫁給何建陽圖的是他國企工人的身份,可沒過幾年好日子就遇到了工廠改革。
何建陽年紀輕輕就下了崗,隨後胡亂和朋友做些生意,他掙的那幾個錢也就剛剛夠他們一家三口吃喝。可他本事不大,脾氣卻大得很,一喝酒就滿大街追著她罵,再後來又總是動手。
嶽麗敏一想起何建陽心裡就不是滋味,「娘,您兒子什麼德行您知道。他只要一喝酒就像個瘋子,那天要不是他又喝醉了在大街上追著我打,他也不會被車撞了。」
李桂香坐在地上,手哆哆嗦嗦地揚起來,「要不是你整天好吃懶做,建陽怎麼會天天和你生氣?要不是你偷人,他那天怎麼會在大街上打你?」
說起她這個媳婦兒,年紀輕輕就好吃懶做,脾氣還大,以前她和建陽生氣,當著她這把老骨頭的面就敢咒他死媽。她生病臥床,她更是連口水都沒餵過她。
嶽麗敏努了努嘴,把想回駁的話又忍下去了。她想見兒子,惹怒了老太太沒什麼好處。她本想偷偷去學校帶走兒子,可是她怕自己一露面,還沒見到兒子她人已經被打死了。
何家是村裡的大戶,族裡出來不少有頭有臉的人,他們要臉面。她畢竟讓何家人臉上丟了光,何建陽的死又和她脫不了關係。當初就惹得何家人在她娘家鬧了一個多月,要不是她早逃到了深圳,大概早就沒命了。
李桂香要站起來,她顫顫巍巍得差點就摔了,還好嶽麗敏眼疾手快扶住了她。她甩開嶽麗敏的手,一步一步走到自己的床邊坐了下來。等她坐下來,腦子也冷靜了,她知道嶽麗敏見不到小軍是不會走的。
她抬頭望了望窗,四根鋼筋柱隔出三塊昏暗的天。小軍跟他那幫狐朋狗友出去玩了,今天大概是回不來了。
2
李桂香把中午剩的麵條熱了熱,盛出鍋剛好夠一碗。她勻出半碗倒到了小白的盆子裡,然後開始招呼,「喵,喵,喵。」
小白是建陽走的第七天來到家裡的。都說人死後「頭七」那天會回家來,所以李桂香便堅定地相信小白是何建陽的轉世,平日裡,她照顧它比照顧自己還盡心。
嶽麗敏看她婆婆一點兒沒有讓她吃飯的打算,便自己去灶臺上翻騰出了一塊涼饅頭和半碗熟醬。
李桂香斜眼看了她一眼並沒有去阻止,一看她的樣子就是餓久了,要是不讓她吃,指不定她又出什麼么蛾子。她不是個省油的燈哦。李桂香在心裡嘆了口氣,但凡她和自己的兒子兩個人裡有一個懂事的,老何家的日子也不會過成這樣。
一轉眼的工夫,嶽麗敏已經把那一塊涼饅頭吃完了。她又開始在灶臺上翻騰起來,還把一袋剛拆開的醋弄灑了。
「也不知道是有多餓,餓死鬼投胎來的?」李桂香譏誚道。
嶽麗敏也不惱,要是擱以前她得蹦起來和她婆婆吵。如今她臉上堆著笑,一臉饞樣兒,「娘,我想了好久你做的醬。在深圳的時候,我晚上做夢都會想到流口水。」
李桂香心裡忽然一暖。她想起來以前,嶽麗敏是全家最捧她做飯手藝的人。每次兒子一家三口從城裡回來,她都要做上滿滿一大桌,可是她的飯不合孫子的口味,兒子又嫌棄她弄的菜不乾淨,只有那個兒媳婦像餓死鬼一樣,每回都吃不夠。
想著想著李桂香眼角泛了淚花,家裡原來也有過和樂融融的日子的。如今兒子死了,兒媳成了仇人,孫子小小年紀又整天打架上網,她這個老婆子臨要死了日子過得沒滋沒味的。
剛剛滑過心臟的那絲溫暖,根本不能抵消她這兩年來的苦痛。
「你別叫我娘,我要不起你這樣的媳婦兒。」
嶽麗敏沒吭聲,只低著頭翻騰她的。
「看你能翻騰出啥來。」李桂香又說道,還沒到領低保金的日子,她最近都是一頓飯抵兩頓吃。
「喵,喵。」吃飽喝足的小白臥在李桂香腳邊,衝著嶽麗敏不滿地叫喚。
嶽麗敏沒理那一人一貓,她找到了一顆熟雞蛋,那是李桂香要留給孫子的。李桂香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嶽麗敏就三下五除二剝了皮蘸了醬送到了嘴裡。
她這幾個動作一氣呵成,看得李桂香又好氣又好笑,「噎不死你!人家大城市就沒個賣醬的?你自己在家就不會做一碗?」
「那不一樣,超市裡賣的醬都不是這個味兒。」
嶽麗敏吃完雞蛋還是意猶未盡,李桂香看著她的樣子突然想到了什麼。
「西屋的桌子上還有兩個硬饅頭,你拿過來往火上烤烤蘸著吃吧。」
嶽麗敏向她的婆婆投過去一個感激的目光。她就知道這老太太心善,要不然她也不敢再踏進這個家。
等到嶽麗敏一出門,李桂香就走到窗前拉開了縫紉機的小抽屜。她拿出一個盛著黑水兒的瓶子擰開了蓋子,那雙乾瘦的手拿著瓶子在碗口抖啊抖的,就是下不了決心。可是一旁的小白「喵喵」一叫,叫得她心一慌她就抖了幾滴進去。
她倒的是老鼠藥。這老鼠藥是從走街串巷的醜老楊手裡買的,據說特別靈,所以引起了人們的搶購。
其實因為有小白,李桂香本來用不著買這藥。但是因為醜老楊把這藥說得邪乎,李桂香就也買了一支,不過她不是治老鼠用的,她是為自己準備的。
自從何建陽走後,她的身體一直不好。她就怕哪天躺在了床上會拖累了小軍,所以早早地給自己做了準備。
現在老鼠藥提前派上了用場,殺嶽麗敏的心自從建陽沒了就有了。建陽是老何家的獨子,是她早逝的丈夫留給她的唯一念想,她從小又當爹又當媽地把他拉扯大,突然有一天就被這女人禍害沒了。她必須為兒子報仇。
嶽麗敏一手拿著一個饅頭進來了。她笑嘻嘻的,絲毫意識不到她要死了。
3
當饅頭皮燒黃一片,嶽麗敏就迫不及待地摳下吃了。
李桂香心裡有些著急,這樣下去萬一她不等饅頭烤軟就吃完了怎麼辦?
「你就不能等等再吃?看你那饞死鬼樣兒!」李桂香說得有些急。
嶽麗敏放下饅頭,往煤爐下添了一把乾柴。她沒抬頭,小聲地說道:「也不知怎麼回事,我回到這裡就覺得是回家了,看見你就覺得是看見了親娘。以前建陽雖然對我不好,但你卻真心拿我當親閨女。」
她這樣一提,就又把李桂香的怨氣提上來了,「對你好頂屁用!到頭來我落下什麼了?兒子讓你禍害死了,臉面也被你抹成黑炭了。你出門打聽打聽,人家都是怎麼編排我們老何家的?」
嶽麗敏小聲嘀咕道:「也不能全賴我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跟何建陽的日子過得不痛快。」
李桂香啐了她一口唾沫,「那你現在可痛快了。丈夫沒了孩子不要了,一個人在外邊可勁兒痛快吧。」
「現在過得也不痛快。因為想小軍,我沒有一個晚上睡得踏實的。」嶽麗敏說道。
李桂香哼了一聲,「你活該。」
嶽麗敏訕笑道:「是。我是活該。誰讓我當初只顧自己了呢?您說我一個當媽的,怎麼能丟下兒子自己走了?」
李桂香剜了她一眼,沒搭理她。
嶽麗敏便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小軍出生的時候,身子弱。他在保溫箱裡住了一個月才出來。那時候我也是整夜整夜地睡不好覺,怕一覺醒來,發現他已經死在那個箱子裡了。
「當時我吃不下飯,是你整天端著碗在我床邊哄我的。你知道我愛吃您曬的醬,就專門回家為我做了滿滿一油桶熟醬,當時下大雪不通車,您又是扛了好幾十裡地走到了城裡。可我當時不懂事兒,還老在病房裡給你難堪。」
李桂香的回憶也被她拉到了以前,後來因為小軍長得黑,嶽麗敏還老埋怨她在月子裡給她吃多了醬。她打斷了嶽麗敏,「你不用念我的好。現在我們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以前的情誼再好,今天也都不作數了。」
嶽麗敏猛地坐到李桂香身邊拉住了她的手,「娘,我知道我對不住你,也對不起小軍。我知道小軍變成這樣都是我的錯,可我不能讓他再錯下去了。他因為沒人管,整天上網、打架,再這樣下去會毀了他的。你就讓他跟我走吧。」
李桂香用她那雙乾巴巴的手,把嶽麗敏撥到了一邊,「明天孩子回來了,他要是願意跟你走,我就答應。」
嶽桂敏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老太太這麼快就轉變了態度?
她沒想到的是老太太還有後招等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