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絲籠中金絲雀，慾海生波《海上花》——民國大佬追捧的方言小說

蓮生回身，想要迎出去。只見沈小紅早上樓來，直瞪著兩隻眼睛，滿頭都是油汗，喘籲籲地上氣不接下氣，帶著娘姨阿珠、大姐阿金大，逕往前軒撲來。劈面撞見王蓮生，也不說什麼，只伸一個指頭照準蓮生太陽裡狠狠戳了一下。蓮生吃這一戳，側身閃過一傍。小紅得空，邁步上前，一手抓住張蕙貞胸脯，一手掄起拳頭便打。

蕙貞不曾提防，避又避不開，擋又擋不住，也就抓住小紅，一面還手，一面喊道：「耐哚是啥人嗄！阿有啥勿問情由就打起人來哉嗄！」小紅一聲兒不言語，只是門打，兩個扭結做一處。

黃翠鳳、金鳳見來勢沒悍，退人軒後房裡去，趙家(女每)也不好來勸。羅子富但在傍喝教沈小紅：「放手，有閒話末好說個（口宛）！」小紅得手，如何肯放？

——韓子云《海上花列傳》·沈小紅拳翻張慧貞

侯孝賢的《海上花》我是看了兩遍的，初看時除了幀幀似畫，倒也不覺有趣，一如侯導既往作品情節略沉悶。侯孝賢的電影一直帶有其鮮明的個人特色，備受爭議的長鏡頭深焦和畫外音的使用，獨特的節奏和距離，讓觀者總有一種遠遠觀之的疏離感。他的故事總是刻意地和觀眾保持著距離，營造出中國式的隱晦和出世的清冷寡淡。這樣的冷淡造成了觀者對於劇情的無法投入，所以即使熱鬧如《海上花列傳》這般市井喧嚷的作品，在侯孝賢的鏡頭裡，也可是鏡花水月式的寂寥。

電影的沉悶，讓我對於民國文化大佬們的品味產生了懷疑，於是找了《海上花列傳》的原著來看。這一看可好，那一個個或狠辣，或軟弱，或痴情，或恬淡的角色躍然紙上，那框框裡的影子都活了起來。《海上花列傳》是清末韓邦慶將十裡洋場的舊上海謄到了紙上，用吳儂軟語描繪秦樓楚館的悲喜痴嗔。

這是一部寫古時娼妓生活的小說，著墨於清末的官商貴胄和市井小民，是一幅生動的清末民間寫生捲軸。它是我國第一部方言小說，全書以蘇州吳語完成。因為是方言小說，自然受眾有限，對於不懂俚語的讀者讀來是有些吃力的。張愛玲作了這本書的譯本，裡面加入了她對於一些情節的解析，看著雖然清楚，卻不及原著語言的爽利。大可以兩書參照著讀，不失原著的意趣，又不會因為語言的不通漏掉了意思，想來似乎可以將這幅圖卷看個周全。

這樣一來二去，對於電影裡的人有了更為人性化的理解，再看電影，竟也不覺無趣了。這才有了我二看電影的從容和思度。在原著一百二十餘名人物中，侯孝賢選取了最具戲劇性的五組人物展開故事。

痴心女偏遇痴心漢，痴心錯付好一場鏡花水月

筵席開場，商賈圍坐，倌人大姐或坐或站，胭脂飛進雲鬢裡，顧盼生香。洪善卿（羅戴兒飾），朱靄人（徐明飾）操著一口語調姿勢俚語都對頭的舊上海話調笑著坐在對面的玉莆。玉莆身後一排三四個溫軟甜鄉，他輸了拳，身後的美人替他受罰，一副少爺做派。

「謝謝你，體諒點好伐。」一拳過後，身後的小姑娘忙不迭接了杯去，嬌俏伶俐的模樣，引得眾人忙問，這是哪位姑娘。

「淑芳的妹妹。」提到淑芳、玉莆倒有幾分羞赧。他亦知道他和淑芳早已名聲在外。說話間，玉莆離席，一應倌人姨娘大姐都跟了出去。洪善卿幾人開始議論起玉莆與這位淑芳的韻事。

歡場情事本是風花雪月一場，卻不想這位倌人動了凡心，放了生意不做，一心與公子談起了天長地久。洪善卿說她不敢拍照怕西洋人的玩意把眼睛抓了去，說罷第二日給玉莆舔起了眼睛。

逢場作戲動了真情本也不是要緊事，恰恰這個玉莆少爺也是個痴情種子，兩個人一來二去倒是真真的嗔怨著發起了痴來。旁的人看了可笑，兩人戲褶子看多了，竟成了真。

電影中對兩人的際遇一帶而過，書中卻給了這對發夢的痴男怨女最現實的結局。身如柳絮浮萍，心卻嚮往著自己所想所愛，在情愛中不肯受半點委屈的妓女淑芳，最終死於嫁與玉莆的幻想。臨死還將妹妹託付於玉莆這個誰也保護不了的「少爺」。玉莆待她也算真心，淑芳死後久久不能忘情。這女人終是成了他心口的硃砂痣，可惜生死已是兩茫茫。

薈芳裡，沈小紅不敵張慧貞，王蓮生左右逢源失人心

沈小紅和王蓮生（梁朝偉飾）這段恐怕是原著最妙趣橫生的一對。這裡梁朝偉飾演的王蓮生可能語言受限，即使侯導給了他廣東做官的背景，講上海話的橋段他依然吃力。大部分時間他用沉默來演繹這個又可恨又可悲的王蓮生。只有那段粵語對白，影帝方彰顯出他的實力，沉著且深情。

電影全片雖然幾乎沒有外景和自然光線，都是在公寓中拍攝，取景卻幾乎沒有特寫，全程第三視角，有一種上了戲臺的感覺，我們只是這遊園驚夢的旁觀者而已。

沈小紅在書中更為潑辣兇悍，模樣倒不會是粗鄙的，畢竟是當時的長三裡的頭牌。這樣好的模樣，再配上這樣刁蠻的個性，反生出許多生氣勃勃的市井之美來。這裡要交代一下《海上花列傳》中的舊時娼妓是分兩類的，長三裡的屬於高等妓女，登記在冊，有姨娘攬客周旋，有小大姐顧起居飲食，有名一些養自己的車夫廚房，客人都是富商大賈。無籍的皆是野路子，討口生活而已，所接觸的客人也多是上不了臺面的。

這裡的沈小紅之所以恨毒了張慧貞，可以打上門去，與張慧貞不高的出身有密不可分的關係。這位王蓮生的新寵是野路子出身，沈小紅這位頭牌自然是氣不過王老爺讓她攬在手裡。張慧貞的手段自是高明，全程隱忍退讓，沒說沈小紅一句不好，卻成功引起了王蓮生的疑心，直接導致了王沈二人最後的決裂。如果不是自己偷人東窗事發，她幾乎嫁給王蓮生，妥妥的大贏家。

當然沈小紅的失寵也絕不僅僅是張慧貞的陷害，且不說她持靚行兇，驕縱任性，單姘戲子這一條，足以讓王蓮生捶胸頓足。

電影裡一個日本人飾演的沈小紅和一個廣東人飾演的王蓮生，在這幾場本應潑辣勁道的戲裡，大約是施展不開的。梁朝偉和羽田美智子的表演內斂含蓄，即是鬧了彆扭的一雙璧人，倒是符合了侯孝賢一貫的表面清冷寡淡。

公陽裡，雙珠看破不說破，心機女得償所願求富貴

劉嘉玲飾演的周雙珠是家生的倌人，妓女的女兒出生就是妓籍。她的出身和眼界使她脾氣最從容，有一種大氣雍容之感。早年的劉嘉玲是擔不了這樣的角色，在香港光怪陸離的演藝圈摸爬滾打一番，這個角色在她身上渾然天成。

周雙珠與朱靄人有點類似，不痴情，不瘋魔，簡簡單單的對談，反而如同經年的夫妻，倒是有了一種默契。周雙珠的聰明是不外露的，看似圓滑的外皮，包藏著鋒芒和欲求。她的清醒讓她說出：在做倌人的時候再風光也是有限，過兩年都是要嫁人的。

對於館中雙玉雙寶的爭鬥，她置身事外，不得已才出手調停。大約因為心思正，平日裡撒潑耍刁的雙玉，對她倒是畢恭畢敬。

可惜聰明如雙珠也看不出，一個剛剛冒頭的年輕妓生，卻有這樣狠辣的心機。雙玉的心機在電影裡是未露的，書中也描述得十分隱晦。雙玉是剛剛有些紅起來的倌人，仗著自己有些行情，總是欺負與她境遇懸殊的雙寶。

朱靄人帶著剛成年的侄兒朱淑人來風月場所開葷，就找上了年紀相仿的雙玉。因為年歲都輕，沒什麼社會經驗的兩個孩子一來二去私定了終身。

雙珠對雙玉的伎倆瞭然於胸，所以聽到他們不著邊際的戲言不動聲色，任事情發酵開，鬧了上來。淑人家裡給他定了親事，雙玉尋死覓活地鬧了一場，弄來了鴉片水要與淑人殉情。淑人受到了驚嚇，逃回了家中，這麼一鬧，人人都知雙玉的痴情，逼著他不得不掏出一萬大洋，五千贖身，五千給雙玉做了嫁妝。

雙玉全了自己的剛烈之名，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自由和富貴。雖是險中求，唬得雙珠都難辨真偽，說出客人的話怎麼可以信，這樣掏心窩子的實言。可追根究底那兩碗鴉片水卻是假的，這小女子不但唬住了公子，也唬住了為她痴情所念的我們這些看客。

尚仁裡，黃翠鳳洗盡鉛華，巧設局羅子富自投羅網

黃翠鳳是個王熙鳳一樣狠辣爽利的角色，比王熙鳳還多了一分現實和清醒，是這部電影裡最受歡迎的角色。李嘉欣的飾演本是讓人有些擔憂的。上海話，她的西洋樣貌，在劇中都是有些吃虧的。

可李嘉欣粵語口音的上海話居然並不違和，反顯得她的市井氣和潑辣，看起來十分過癮。

黃翠鳳在書中可能還存著些內心的貪婪和黑暗，電影裡倒是沒有表現，倒是對世事的通透和對周圍環境的拎得清，讓她格外出彩。

已經開始走下坡的名妓開始謀劃著給自己找出路，和老鴇叫板周旋，給自己博一個最低的價錢贖身。這裡的黃翠鳳不卑不亢，和老鴇姐妹說話都是一針見血，不依不靠的個性，讓人有說不出的暢快。之前我對於女性特質的體現還局限在溫柔婉約，看到黃翠鳳，才明白了爽利明白美人一番嬌嗔，更是魅力電力十足。

感情是感情，生意是生意。是她的這份拎得清讓她的結局比眾人都好。當然書中寫道黃翠鳳和羅子富是有金錢官司的，黃翠鳳做了局，騙了羅子富的錢財。這樣將愛情逼入絕境的情節被心懷悲憫的侯導拿掉，其實也是無可厚非。

《海上花列傳》與《海上花》猶如一幅幅舊時滬上萬象圖，觀之極盡華麗之能事，置身其中的人卻多是悲劇收場。繁華過後，是被時光和世事抹去了光彩的靈魂。細細看來，儘是褪了色的夢罷了。

方寸間感悟生命，痴嗔裡皆是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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