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晨,媽媽將我晃醒:「收到奶奶通知,爺爺在昏迷中,正在發熱,需要打點滴」。我趕緊起床,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我要去看爺爺」。直覺告訴我,這次發熱可能意味著爺爺即將離世。
我著急地穿衣洗漱,同時疑惑家裡來了好認識的和不認識的人。一陣忙亂之後,我趕緊踏上了去爺爺家的路。同行的還有堂妹和不認識的幾位夥伴。他們似乎都不著急,只有我心裡清楚,爺爺的生命快耗盡了。
走了很長的一條路,我們來到了一片樹林前面,邊上有一個小湖,那有一群人,好像很歡迎我們的到來。我有點怨憤,奶奶為什麼不在家裡照顧爺爺,在這麼遠的戶外叫醫生多耽誤時間啊。
隨即,我們走向前。打開了一道高大嚴實而厚重的鐵門,我有點不安,鐵門很容易打開。地上躺著一排排人,他們蓋著同樣的白色被褥,露出頭來,睡得很熟。堂妹拉了拉我,我們便快速地穿過這個房間,我們用跑的速度又穿過幾個類似的房間。同樣在熟睡的人,偶爾有幾個人會支起半邊身體,帶著疑惑看向我們,他們看起來沒有力氣站起來。終於一陣奔跑之後,房間沒有了。我們走出最後一道門,看到了人群活動的熱鬧跡象。他們都在忙碌著什麼。
在人群裡,我看到了一個熟悉的人,他對著我笑了笑,表示接受我們的到訪。我注意到他們的穿著不太一樣,衣服沒有任何樣式,顏色偏白,就像將一塊布簡單地搭在身上,他們的髮型類似古裝劇裡男子的束髮,一根白色飄帶很是顯眼。我們幾個人往人群深處走了走,大家都感覺到了自己的不同,我將頭上的粉色鴨舌帽往下拉了拉。
我忽然記起來,我要看望爺爺。穿過人群,路盡,腳下是一條幾近乾枯的河,眼前樹立著一片片枯萎的蘆葦。右前方的田地裡,我看到爺爺躺在那裡,奶奶在他邊上照顧著。
那麼遠,我看到爺爺臉上很平靜,他穿戴整齊,衣服的顏色和帽子的顏色一樣。
不一會,《Only Love》那熟悉的鈴聲穿撞著我的腦門…手機顯示爺爺來電。外面已近中午。
(二)
「餵…」。
大概兩秒鐘後。電話那頭說:「是哪個啊?」我突然醒了,是奶奶的聲音。我感覺到心顫了一下。
半個月前,爺爺已經過世了。
悲傷裹挾夏日的溫熱向我壓來。我沒有抗拒的力氣,像是被擠壓後變了形的泡沫墊一樣彈不回去。
「奶奶啊,我是丫丫」。
「丫丫啊,我看這個像你的名字,還真是。」
一陣沉默。
我先開口了:「奶奶你認字的啊,爺爺手機你也會用的哦。」
「我認得一些字,你爺爺在的時候教我學過怎麼按手機。」我幾乎忘記了奶奶讀過兩年書,奶奶是識得一些字的。
「紅色是掛電話,綠色是接電話,這裡存的你們好名字我也認得,你爺爺以前也告訴我過。」這時候,奶奶像個小孩子摸熟了一個新玩具一樣自信炫耀。
我笑了。「我想起來奶奶你讀過書呢,厲害的喲。」
「嗯呢。我就給你們打電話說說。現在爺爺不在,也沒人說話。」
一陣沉默。
以前是爺爺打電話給我的時候多。爺爺是個能言善道的人,他打電話給我們小輩總會有話要說,有處事的道理要教。通常,我只要做一些生活匯報,帶著耳朵聽聽就可以。
我想打破沉默。我問了叔叔什麼時候上班,什麼時候下班,嬸嬸什麼時候上班,什麼時候下班。因為奶奶目前和叔叔嬸嬸住在一起。我想找話說,而奶奶回答了什麼,我一句也沒記住。
「丫丫,以後有空了,多給奶奶打電話行嗎?奶奶一個人,總是想到你爺爺,怎麼一轉眼就不在了。」電話裡的落寞不斷向上蔓延,罩在這個平常的夏天平常的日子裡。此刻,我和奶奶各自在感受。
(三)
「丫丫,給你爺爺過六七,你回來嗎?」
「回的。」我脫口而出,好像這樣能夠填補奶奶心裡的空落。
「回來好啊,爺爺是個好人啊。」
到這,這通電話要結束了,奶奶說,她要再打幾個人的電話試試。
我已經不記得和爺爺最後一通電話的具體日期了,我清楚地記得,爺爺問我放假回不回家,我加重了胸腔裡發出的聲音,表示肯定回。
家裡人對爺爺隱瞞了他的病情,只是不約而同地得空回去看望他。這半年,到訪的親戚特別多,還有很多我沒見過面的。我有時候會想,爺爺知道自己的病況嗎?
爺爺一直是個清醒的人。即使病倒床上,他也在清楚地生活。他告訴爸爸和叔叔們,誰家的人情要還,誰家的忙要去幫,想著他的孫子的工作最近累不累,孫女在外有沒有受委屈,他惦記著叔叔身體不好,他期盼著親人多給些幫助。他心裡還牽掛著很多事情,好像都是為別人考慮的事情。
我童年的大部分時光是在爺爺家度過的。記憶裡,他是個無所不能的人。他用柴木編出玩具手槍給我們,他會幫我們溫習功課、製作手工,他會幫我寫學生代表發言稿,他炒的菜很好吃。爺爺在小鎮環衛所工作時,每天傍晚,我們姐弟常常盼著路口有穿工作制服騎著自行車的身影出現,那一定是爺爺,那輛自行車車頭前的籃子裡也一定有好吃的。我們三姐弟自然會發生爭搶,而爺爺任由我們自己去搶奪,他不參與決斷。我的年齡最大,個頭也最高,在爭搶中經常佔上風,也因此常常被堂弟哭訴著告狀,爺爺沒有責備過我。
爺爺的父母早逝,從小跟著叔叔們長大。他們都說我爺爺一生孤苦不易。而在我們眼裡,爺爺是我們家最厲害的人,他活成了一棵深深紮根泥土的大樹,枝丫不斷地向外延伸,給我們守護。
去年五月勞動假期,我放假在家的最後一天。我病重的爺爺躺在床上,他沒忘記讓奶奶給我留一碗魚湯。魚湯是給他養身體的。那個場景,至今都讓我哽咽。
爺爺去世後,我時常會想,死亡是什麼?
(四)
那天在老家,長輩們忙完爺爺的六七忌日,各自收拾行李準備回城工作。我暫時還不想回去,那是多年來我第一次單獨和奶奶相處。
奶奶醒得很早。我有點認床,睡得也淺。
奶奶說:「再睡會,天還早。」
「你睡的好嗎?」我問。
「哎,就這麼樣咯。」奶奶只說了這幾個字。那天夜裡,我醒來好幾次,我看見奶奶或坐在床上用蒲扇扇風,或用手抹眼睛,或坐在床邊發呆。
我又睡了一會便再也睡不著了,起身走到門口,看到奶奶在家門口的田地裡採摘豆角。兩排竹子搭建的豆角架上爬滿了鮮綠,像少女生長著的濃密的長髮,生命的氣息在蒸騰。
我走進兩排豆角架中間,學著奶奶挑挑揀揀摘著豆角。
「有蟲,奶奶。這個也有,哎呀,好多。」我將摘下的豆角在手裡捋了一遍,發現好多豆角被蟲咬出了鐵鏽色的洞,不知道裡面有沒有蟲。
「不礙緊的,不扔,等我來揀。」奶奶好像知道我不敢拿。我突然想到,爺爺以前經常嬉笑我五穀不分。
我們將採摘好的豆角抱回家門口,放在地上。我搬來兩個小板凳,奶奶從屋裡拿出一個藍色的塑料籃子。我們用手將長豆角截成一節節短豆角,小心地剔除蟲眼的部分。有幾根豆角的皮很老了,奶奶說留下做種子。
「以前爺爺身體好的時候,還摘豆角到鎮上去賣的。家門口的豆角、毛豆、番茄所有的都是他一個人打理。」
我扭頭看了看圍著場院那片直角型的菜田,東邊已經長了稀鬆的草,南邊有幾顆番茄和幾行毛豆棵,還有兩排垂滿了豆角的豆角架。
「今年長得沒以前好了,就是我不能幹,爺爺以前弄得多好啊。」
……
「奶奶,人家說人死後第七天,靈魂會回家。那天爺爺回來了嗎?」
「誰看見過呢?回來就好了。」
「我經常夢見爺爺。一次夢見他吃了神奇的藥復活了,還有次夢見他病好了,還有就是他和我們一起生活,和以前一樣。」類似的夢我做過很多次。
「真的是夢啊,活著就好了。」奶奶低頭繼續折豆角。
下午,跟著奶奶去了村後面一戶人家串門,按著輩分,我該叫老太。老太和老太爺相伴在家。老太爺身體不是很好,老太一直照顧著。子女都定居在城市裡,節假日回來探親待幾天,這樣的家庭村子裡還有很多。村子越來越老,村裡的老人越來越多。
「大哥怎麼就走得這麼突然呢?」老太稱我爺爺為大哥。
「哎,姐啊,你不曉得呢,早上起來好好的,一點都沒徵兆。」奶奶一邊說著,手一邊拉著老太的手臂。「給他做了一碗泡饊子,全吃了,還喝了碗魚湯。」「哪裡曉得突然就什麼不說地走了,之前和你說話也好好的,沒發現要走的樣子。」奶奶將老太的手臂抓得更重了,似乎一鬆手,她就要倒下去了。
我想像著爺爺離開的那個早晨,他陷入昏迷的時候我剛出差到遙遠的江西,堂妹和堂弟也都在工作中,爸爸和叔叔們趕到了身邊,奶奶一直都在。我起身走到屋子外面,摘下眼鏡,擦乾淚水。
再回頭看向屋裡,兩個瘦骨嶙峋的老人坐在屋門內,一位是我的奶奶,她的左手抓著旁邊老人的手臂,旁邊的老太用另一隻手握緊了我奶奶的右手。我的奶奶在一遍一遍地說著那天早晨的事,時不時抽出右手來抹眼淚。
(五)
晚上,和奶奶坐在床上說話。其實我和奶奶都沒有說幾句話。我不知道在這個時候說什麼,奶奶想說說爺爺,可是沒說兩句,她就哭了。我更不知道說什麼了,我也哭了。我逼著自己憋回了眼淚,因為我是奶奶的依靠,我想讓她先釋放悲傷。
兩天後我回到了工作地方,一個人度過了剩餘的夏天。
又一個夏天來了。我翻開手機通訊錄,找到聯繫人「爺爺」,撥了出去。
「喂,哪個啊?」
「丫丫,聽不出來呀?奶奶。」我故意逗趣。
「聽出來了,聽出來了,丫丫聲音能聽不出來嘛,我的大乖乖。」奶奶在電話那頭跟著打趣開心地笑。
「你吃飯了沒啊,吃了什麼好吃的啊?最近又給誰打過電話嗎?」
「正在做飯呢,你叔叔嬸嬸快下班了,你要好好吃飯啊,不能餓著,吃飯不能省啊,不準減肥。」
「放心吧,我不會省的,我現在很胖了。」我做了個鬼臉。
「奶奶,過幾天是爺爺忌日,我會回去的。我還給你買了好吃的。」
「回來好啊,回來看看,奶奶想你呢。」
「回的回的,在家等我啊。」
幾天後,我坐上了回老家的大巴。車子臨近小鎮的車站,耳機裡想起來我熟悉的鈴聲,手機顯示爺爺來電。
「奶奶,我的車正好剛到站。」
「哦好額,到了好。我就想打電話問問你到哪了。」奶奶在電話那頭自言自語了一聲,我沒聽清。「正好晚飯燒好了,到家就能吃了,有棒頭,你喜歡吃的。」
掛了電話,拖著行李箱,我出了車站。
(六)
車站對面是一家汽車售票店。我記得那次下了小雨,五點的清晨還有點暗,路燈下的雨淅淅瀝瀝,店門口只有爺爺、我、一個等車的女大學生和售票的奶奶。上車後,我從車窗望向爺爺,爺爺沒有記憶中高大了。穿著雨衣站在車窗下的爺爺是那麼的瘦小,我拿出手機偷偷拍了照片。照片還在手機裡,但是我還沒有勇氣看。
沿著汽車售票店右側那條路向北,爺爺曾將我的行李箱扛在肩頭,走過五十多米鋪著瀝青的公路。
在這個小鎮,有過爺爺的存在。而死亡,將這個存在變成了記憶。
在我們的記憶裡,也在小鎮的記憶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