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考上研究生那天,父親在祖墳放了幾百掛鞭炮,騰空而起的煙花把夜色籠罩的村子照的宛如白天。人們放下手中的碗筷,跑出來看煙花。
「老夏女兒出息啊!」
「咱們村出了個研究生啊!」
「這小姑娘可是爭氣啊!」
那天村裡熱鬧的很,在「大學生」都還是稀有物種的小村莊,「研究生」就是一個新奇、神秘而又尊貴的存在。
我捧著成績單看了一遍又一遍,想起來這一年的頭懸梁錐刺股,心裡暗暗發誓:非衣錦,不還鄉。
我讀研那兩年,村裡同齡人的「結婚潮」早已過去,取而代之的是「生子潮」甚至是「二胎潮」。開始母親對這一切不屑一顧,甚至引以為傲,她說是因為我有出息,學歷高,所以才晚結婚。
其實,直到畢業的時候我也不過25歲。可是村裡的年輕人結婚太早了,20歲是正常的結婚年紀,23歲便是晚婚,誰若是到了25歲,那怕是要被稱作光棍了。
研三的時候,母親開始說服我,讓我回家鄉工作。但那時候我與男友感情穩定,且有讀博打算。
母親不知道被誰洗腦,勸我與男友分手,因為男友是外地人,她說所有的遠嫁都是智障加不孝。
那段時間我過得很難,一邊是考博與找工作的壓力,一邊是感情受阻的壓力。我踉踉蹌蹌,頂著各種壓力,也總算是熬過了那段日子。後來我才知道,那段日子,根本就不叫困難。
看見擬錄取名單的時候,我內心複雜,遠不如查到碩士成績時欣喜。我看著自己的名字,和耀眼的「北京」,半邊為自己自豪,半邊為自己擔憂。
母親很不喜這個選擇,她三番五次打來電話,讓我不要再繼續讀下去。男友那邊也不太開心,因為他已經工作,我去北京讀博,便意味著異地,他是想早些成家的。
母親身邊對她吹耳邊風的人越來越多,她開始相信女生讀了博就徹底不會回老家、會晚結婚甚至不結婚、會思想越來越古怪……
在擬錄取通知出來後的一個月,家裡給我打電話,讓我儘快回一次家,說是母親病重。
那時候我手邊的事一堆,畢業答辯、博導提前布置的任務、男友這邊的情緒安撫……我急匆匆的趕回家。
母親躺在床上,一臉虛弱,嘴唇泛白而又微微顫抖,旁邊的呼吸機運作著,藍白相間的病號服。周圍的親戚們紛紛嘆氣,而又眼含淚水,見我進來,他們紛紛讓開,讓我去跟母親說說話。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母親,前些日子還扯著嗓子罵我的她,喊著要去學校鬧的她,如今竟然靜悄悄的躺在床上。她看見我就開始哭,說自己時日不久,即將西去。親戚們紛紛說這是心病,以後傷不得、氣不得。我嚇得不知所措,開始懊悔自己之前的種種不孝行為。我說什麼母親都不肯回復我,直到我說:「那要不我回來吧,以後好照顧你。」母親立馬兩眼泛光:「好!」
我坐了20個小時的硬座回學校,看了沿途20個小時的風景,斷斷續續的哭,算起來哭了也有一半的時間。
我編輯給博導的信息,語言組織了一次又一次,每到「發送」鍵的時候,又停下來。最後我閉上眼睛,一下子點了過去。那一刻我的心徹底崩塌了。博導給我打來電話,火車上信號斷斷續續,我不能聽清老師的全部話語,但是能夠知道他大概的意思。他勸我不要放棄,但最後還是尊重我的決定。
向博導說完這些,又到了下一個難關。當我還在想著怎麼和男友說這件事的時候,他卻主動發過來了信息。她是不想讓我為難了,我家裡已經偷偷聯繫過他很多次了。
回校,答辯,收拾行李,我回家了。
那時候已經是七月,招聘季已經基本結束,我回到了慢悠悠的小縣城,一時竟然不知道該做什麼。公務員、事業編考試早已落下帷幕,教師招聘工作也已經結束。我心裡五味雜陳:名校的博士錄取生,985的碩士畢業生,回到了縣城,卻找不到一份體面的工作。
我白天去縣城找工作,晚上回家照顧母親。說來也是奇怪,母親的身體恢復的極快,很快就精神如初,甚至能夠下地幹活。
後來一所縣高中願意要我,有位老師要休產假,臨時缺一位語文老師,問我願不願意去教,但是因為我沒有經過正式考試,只能是做臨時老師。我已經沒有時間再挑挑揀揀,很快便入職。
這是一個小縣城,這裡的一切都和城市截然不同,一塊錢一大碗的豆腐腦,八毛錢一個的純肉包子,一路公交可以抵達縣城的所有地方,人們不急不慢,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人間煙火氣,最撫凡人心」,小縣城滿滿的都是煙火氣息,可是卻怎麼都撫慰不了我的心。
整個縣城,只有兩個地方會燈火通明,一個是縣醫院,一個便是高中。
山東對教育的重視從來都不是傳說。每天5:20,起床鈴會準時響起,作為語文老師,我要監督晨讀。我每天早上5:30準時起床,稍微收拾一下便去教室,這是一所重點高中,孩子們都懂事,他們都拼命的學習。我有時候不知道自己每天來監督的意義是什麼,與其說是我在監督他們,倒不如說是靠他們的意氣風發來鼓勵自己。
牆上貼滿了勵志標語:「只要學不死,就往死裡學」、「將來的你,一定會感謝現在拼命的自己」……每天早上6:30,他們會起立宣誓,右手握拳,大聲喊出自己的雄心壯志,我聽著那些話語,似曾相識。曾有幾次,我聽著他們的宣誓,默默流下了眼淚。
他們對外面的世界,充滿了太多的嚮往。
我從不提及自己曾考上博士這件事,但是不知怎麼回事,大家還是知道了。
在碩士都還算稀缺的縣城,博士一詞更是珍貴無比,大家漸漸的從喊我「夏老師」,變成了「夏博士」,我極其討厭這個稱呼,我總覺得裡面有太多戲謔的成分。可是他們的雙眼和語氣又都是那麼的真誠。
孩子們知道這件事後,對我更加崇拜,本來我與其他老師相比歲數較小,和他們代溝就小,這下子他們更是願意與我親近,時不時的就讓我講講外面的世界,講大學什麼樣,碩士什麼樣,博士又什麼樣。
可是我心裡總是難受,我只是考上了,沒有讀,也沒有畢業,「夏博士」這個稱呼,我是不配的。
孩子們很配合我的教學工作,期末考試的時候,兩個班竟然分別位居年級第一和第三。校長找到我,當面表揚了我,並且表示我只要能通過教師編考試,學校一定錄用我為正式教師。
那一年我幾乎沒有過工作外的生活,周一到周五上課,周六周日回家。我不敢面對眼前的一切,只是用高強度的上課、備課、考試來麻痺自己。父母對此歡喜的不得了,逢人便誇我,說我在縣高中當老師。那著實是縣裡最體面的工作之一了。但是至於是編制、合同制還是臨時制,他們不懂,我也從未解釋。
但是那年的教師編考試、公務員考試,我一個都沒有報名。我不知道這是在跟誰較勁,但是我著實是不想就此被「編」在這個小縣城裡。
期滿。校長和領導不舍,勸我考慮考個正式的編制,說這樣他們可以光明正大的將我收進學校,一是博士的名稱讓學校有光彩,二是我提升了教學成績。孩子們不舍,他們哭著來找我,說再也找不到能像我一樣交心的老師。我微笑著拒絕一切。
領導們成績和榮譽至上,孩子們年紀尚小,太容易動真情。
母親和嬸嬸的對話不小心讓我聽到,母親的病是全家演的一場戲,目的就是騙我回家。
我內心毫無波瀾,或許是我已經猜到了,或者說,我對如今的一切都毫不在乎了。
家裡開始瘋狂的催我結婚,農村認可虛歲,那時候我已經28歲,周邊同齡人的孩子紛紛上了小學,二胎也已經在幼兒園活蹦亂跳,甚至三胎也呱呱落地。他們開始了另一個輪迴,如同我們父母當年寄希望於我們,他們開始寄希望於孩子,盼著他們長大、取得好成績、考上大學。
而我的希望又應該寄托在哪裡,孩子,我沒有。自己呢?我已經沒有希望可以寄託了。
打開朋友圈,看到前男友的更新:「我要結婚了」。下面是婚禮邀請函的連結。我點開他的朋友圈進去看,才發現他之前就發過官宣,然後是結婚證,再然後是婚紗照。三個月,一氣呵成。
我打開對話框,寫下來很多字,但最後刪到只有四個字:新婚快樂。然後轉給他1021的份子錢,我不知道他能不能知道那些錢的含義,那是我們在一起的天數。
我塞上耳機,隨機播放的歌曲仿佛是誰故意設定的,「很久以前如果我們愛下去會怎樣」,我換一首,它又放起了「可惜不是你,陪我到最後。」
我取下耳機,嚎啕大哭。
還好餐廳的人都已經走盡,空蕩的餐廳裡迴蕩著我一個人哀嚎般的哭聲。保潔阿姨默默的塞給我幾張紙,走開了。
他結婚了,我的青春,也算是徹底的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