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除夕。
每到除夕,我就想起三十年前的那個除夕,這是我過往的幾十個除夕裡最為耿耿於懷的一個。
老家有一個鄉俗,除夕必須上墳,祭奠先祖。年年如此,家家如此,雷打不動。
上世紀八十年代最後一個除夕,由於哥嫂在鎮中學教書,母親常住哥嫂跟前。我回家過年就在哥嫂哪裡。那年除夕我就騎上自行車回家上墳。進入村子要穿過一條不算太深的溝,穿溝必須經過下坡、過溝底再上坡,哥哥再三叮嚀,穿過這個溝時一定要下車,不能在安全上有任何差錯。我照辦不誤。
當我推著自行車下到溝底時,看見不遠處有大小五個人,其中兩個大人,是一男一女,我猜想應該是夫妻;三個小孩,兩個男孩一個女孩,應該是他們的子女。在離路邊七八米的地方,兩個大人在溝底乾涸的溪床上生火,三塊石頭支起一個鍋,說是鍋,實際上是個鋁盆盆,鍋裡冒著蒸氣,不知在煮什麼。兩個大人蓬頭垢面,衣著襤褸,表情木然,女的半跪在地上吹火,男的站在旁邊,目光滯呆,看著女人吹火。小女孩穿著棉襖,露出了幾處棉花,棉襖是用紅綠格子布做的,紅色和綠色均已黯淡,頭上扎著兩個似乎很長時間沒有梳理過的小辮子,頭頂上好像還有柴草之類的枝葉,伸出兩個黑乎乎的小手,站在火旁邊取暖。兩個小男孩一高一矮,在遠處的山坡上拾柴,看不清面目,衣著也非常破爛。
要飯的?這大年除夕怎麼還有「叫花子」?農村已實施「包產到戶」,在我老家,家家戶戶糧食堆積如山,出現了賣糧難的現象,我家曾一斤小麥9分錢賣掉了幾千斤,怎麼還有沒飯吃的人?我扶著自行車,停住腳步,疑惑地望著他們,我希望是這個隊裡的誰家,在這裡處理什麼雞呀、魚呀之類,可是,看那表情和衣著,我清楚地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因為大路的上面就是我小學同學的家,而且我常年從這條路上過往,這個隊裡的大人多數人都見過,雖然沒有說過話,但面熟。而這一家人我從來沒有見過,應該是外來戶。
我不知所措,我能幫他們什麼呢?摸摸口袋,只有兩張嶄新的五塊錢,這是我給外甥和外甥女準備的壓歲錢,回老家也沒有帶任何吃的。怎麼辦?把這十塊錢送給他們?在這寒冬臘月,人人在家裡準備年夜飯的時候,錢能換來吃的嗎?我想來想去,只有一個辦法,趕快回老家,從二姐家帶些吃的送給他們。
我趕回老家,上墳,二姐給我帶了兩塊豆腐、十幾個包子和兩三個冬羅卜,我也沒有推辭,打算把豆腐和蘿蔔帶回,把包子送給那一家可憐的人。返回的路上,遇到我的大表兄哥,我姑的大兒子,他叫我停下來說說話。我說,時間不早了,我得趕路。大表兄哥似乎有點不高興,說就這一節節路,一會兒就到了,著急啥?沒有辦法,我只好停下來,有一搭沒一搭地回復著大表兄那些無關緊要的話題。眼看太陽將要落山,遠處的山頭即將暗淡,家家戶戶的炊煙升在半空中,隨著微風飄向遠處,好像空氣不能承受其重,又鋪在田野裡,似乎不願升天,只想在人間過年。大表兄看我心不在焉,讓我趕路。我重新騎上自行車,快速前進,到了那個地方,那一家人已不知何往。我站在溝底的路邊,四處張望,不見人影,唯有暮色蒼茫。
到了我哥那裡,夜幕已降臨,只有路燈昏暗。晚上看聯歡晚會,熱鬧的文藝節目無法提起我對「年」的興趣,眼前豐盛的各色食品無法勾起我對食物的嚮往。那可憐的一家人到底去了那裡?在萬家團圓的除夕之夜,他們將如何度過?在北方寒冷的夜晚,他們怎樣抵禦刺骨的寒風?他們會不會到哪個農家去敲門,懇求主家收留,以度過這除夕之夜?《賣火柴的小女孩》裡,小女孩至少身處城市的角落,還有光明的路燈驅散黑暗,還有可供她豐富的幻想以增強生的希望,而這一家人,在中國人最講究的大年三十裡,處在沒有光明、沒有食物、沒有人影,只有光禿的山嶺、呼嘯的山風和刺骨的寒氣,他們如何走出這茫茫絕路?人常言,有錢沒錢,回家過年。大年三十在外乞討,意味著要麼無家可歸,要麼家裡無糧可炊,這家人窮到了什麼程度?一連串的疑慮在我腦海裡旋轉,一連串的擔心在我心頭糾結。
三十年過去了,每到除夕,那熟悉的黃土山溝,那一家人悲戚的境況便浮現到我的眼前,擔憂與失落相伴,傷心與懊悔相隨,似乎那一家人的悲慘遭遇是由於我個人一手造成的,令我內心無法釋懷。隨著年齡的增長,這種內心的折磨並沒有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減弱,沒有隨著生活的好轉而消失,相反,隨著年齡的增長,愈來愈糾結,愈來愈不安,尤其到每年除夕的時候。
三十年過去了,當年的小孩已經長大成人,他們是否已經成家立業?是否不再流浪遠方?
2019年2月9日(農曆正月初五,值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