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工頭老薛
作者:郭憲偉
日子一晃又過了兩年多,我骨折之傷終於痊癒,經醫生檢查後說需要再做一次手術,把體內固定骨折部位的鋼針(髓內針)取出來。於是我又住進了先前住過的病房。
有上次住院的經驗,我和妻子商議決定還是要請一個護工。我給一個護士說了此意,護士立即在走廊裡叫了一聲:「薛哥,你來一下。」
很快,一個40多歲的漢子來到我的面前,高高的,精瘦,馬臉,一口大牙尤顯凸出。護士對他說,這是郭老師,要做髓內針取出手術,需要一個護工,你給安排一下。這個被叫作薛哥的漢子看了我一眼說,這兩天莫人手了,我來吧。護士說,有薛哥你親自出馬當然更好。接著又對我說,薛哥是這裡的老護工了,對這一套熟悉得很,一般人薛哥還不接呢,你儘管放心好啦。我問老薛護理費多少,老薛說,一天60元。我沒有料到,護工的價格在兩年多時間裡翻了一倍,想想人家辛辛苦苦地掙倆錢也不易,60就60吧。我和他約好,待我從手術臺下來,他便正式開始對我的護理工作。
我不知道老薛是什麼時候來護理我的,當天由於麻藥的作用,我下手術臺後一直昏睡不醒,等我完全清醒時已是半夜。準確地說,我是被一陣鼾聲震醒的,說實話,這一輩子我聽過很多奇特的鼾聲,卻從沒有聽到過震得牆壁都在發顫的鼾聲。我不知道這鼾聲是誰發出的,便努力偏著頭在黑暗中尋找,終於在窗口下邊看見一張簡易床,這震耳欲聾的聲音就是從這張床上發出來的。哦,這就是我的護工老薛了。我想,做護工也不容易,他肯定是護理我太累了吧。儘管我醒來時口渴得要命,也沒有叫醒他,就讓他多睡會兒吧,於是這鼾聲就一直山響到天亮。
早上,妻子送飯來了。老薛一晃便不見了,我問妻子老薛呢?她說可能吃早飯去了吧。等到再見到他時,已臨近中午了。我對妻子說,這個護工和老尋比簡直差得太遠了,他的鼾聲讓我沒法睡覺,問問護士,老尋還在不在這裡,如果在,就把老薛換了。妻子出去了一會回來告訴我,老尋雖在,但早已不在骨外科,說是在肝膽科做工。末了,她漫不經心地對我說,忍忍吧,不就幾天的時間,弄不好得罪人。我很詫異,得罪人?得罪誰?妻子神秘地笑了笑,小聲對我說,你不知道,老薛是這裡的護工頭。護工頭?護工還有頭兒,這事怪了!我越發驚異了!
「你慢慢看就知道了。」妻子說。
第二天病房裡來了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太太,不小心摔了一跤,把股骨頭摔折了,躺在床上不能動彈。隨同而來的是一位女護工,大約三十來歲,老太太稱她為「葉姐」。老薛看見臉就拉長了,便問她:「哪個介紹你來這裡的?」那個被稱為葉姐的怯怯地回答:「是病人家屬來找了我幾次,我才接下來的,薛大哥你多關照哈。」老薛沒說話,一臉冰冷如霜。接下來的事讓人匪夷所思,這個讓病人很滿意的葉姐竟多次遭到護士的訓斥,不是指責她不愛乾淨,就是訓斥她不懂基本護理常識,再不就直截了當地說做不下來就走人嘛。我感到很奇怪,老薛基本不管我,卻沒有任何護士對他進行指責,這個一天24小時不離病人護理得異常耐心細緻的女護工卻不時地遭到無端的指責,這是為什麼?我沒想明白。
在一個病房待久了,葉姐的話也多了起來,她悄悄地告訴我們說,她在這個醫院已做了五年護工了,本來在六樓胸外科,是病人家屬了解到她做護工很有經驗和耐心,專門找她的。妻子不解地問她,那為何這些護士老是要指責你呢?她笑了笑說:「大姐,你不曉得這裡面的內情,這個醫院每個科室都有一個護工頭,護工要找活兒一般都要由頭兒來安排,每個科室的護工原則上不得交叉,交叉了頭兒就要給你小鞋穿,讓你在這裡做不下去。」
「小鞋,怎麼穿呢?」我妻子問。
「我是老護工了,在醫院護工中也有點名氣,他拿我還不敢怎麼樣,這不,就讓護士來捏拿我(找碴的意思)嘛。」
「不可能喲,護士憑啥要聽他的?」我覺得她說得太天方夜譚了,連連搖頭地說。
「咋不可能?!你們不是都看到了,那些護士小妹像訓龜兒子一樣訓我嘛。其實我哪裡做錯了嘛,不就是我是胸外科的護工,沒按他們的規矩接活路嘛。」隨後她壓低了聲音對妻子說:「他們之間有利益關係。」
利益,啥利益?我再一次驚異了。
她猶豫了半天才回答道:「這事不好說,也莫法說。」隨後又壓低了聲音說:「反正我曉得護工每月都得向護工頭繳介紹費的。」
」還有介紹費?」我更驚異了。葉姐慌忙看著外面說:「我亂說哈,莫當真莫當真!不過說真的,這些護工有一個頭管著,倒是省了護士們很多麻煩事。」
我說,僅骨外科就有百十號病人,護工至少有五六十人,都歸老薛管,他管得下來嗎?
「有什麼管不下來的,這裡的護工大都是老薛的親戚朋友,舅子老表,還有就是他那個村那個鄉的人,都抱成團了,那個敢不服管,除非你不想在這裡找飯吃。大哥,你是不曉得呀,這年頭,撿破爛刨垃圾,討口要飯都有一個頭兒罩著,不然你就啥子事也不好做,弄不好還要吃苦頭呀。」葉姐嘆了口氣說。
哦,壟斷經營。我恍然頓悟。此時我才知道老薛為什麼常常不在我的病床前晃悠,原來他除了打工,還有重要的管理工作要做呀。恕我眼拙,委實是小看了老薛。
又過了兩三天,我已能下床自如地走動了,老薛見我病床上留有術後血跡,立即從護士那裡拿來全套乾淨的床單被子,三下五除二就換得整潔一新。我知道,這是別的病人不太容易享受到的事,正要感謝他,老薛卻把自己的被子抱到另一個病室裡去了(原來他同時護理著另一個病人),且很少再來我的病房,偶爾來一下,看看沒事,轉身就走了。我有時走出病房活動活動,常看見老薛在護士臺前立著,和護士們有說有笑。令人奇怪的是,那些如花似玉,高雅矜持的護士對他盡皆一口一個「薛哥」叫得挺歡的,全然不怕降低了自己白衣天使的身份。葉姐悄悄告訴我說,他是守在那裡接活路,只要有病人入院,立即就會把是否請護工的事敲定,完全不允許其他護工與病人直接聯繫。
有一次,我聽到走廊外有大聲訓斥人的聲音,便走出去看,見老薛在對一個女人發火,說她不懂規矩什麼的,還揚言要開除她。那女人一個勁地認錯,眼淚「吧嗒吧嗒」直往下掉,極其可憐。我勸他大可不必對一個女人發那麼大的火。他看了我一眼說,莫得啥,這是我老婆的一個隔房表妹。我問她犯了啥事?他說,她把一個婦產科的護工介紹到骨外科來做工了。
我心裡「格登」了一下:妻子和葉姐沒有說錯,老薛確實是這裡的護工頭,儘管他也是來自農村,生活在這個城市的最底層,儘管這是一個無需任何組織任命,無需任何人選舉而產生的頭兒,但他就是個頭兒,而且是一個對這個毫不起眼的護工圈子實施嚴格管理的領導人。我在心裡感嘆,真是時勢造英雄,是改革開放的大氣候和醫院的小環境造就了農民工中的佼佼者——護工頭老薛啊。像這樣發展下去,老薛成為一個管理偌大行業的老總沒準也是可能的,君不見, 那些腰纏萬貫,拔根汗毛頂別人腰粗暴富起來的老闆,很多不就是從大山溝裡出來的嗎?
又過了幾天,我出院了,妻子付給老薛7天的護理費,他接過錢,連聲謝都沒道一個,立即消失在走廊裡了。
此時,我倒十分懷念那個樸實敦厚且勤快負責的護工老尋,並產生了一種欲到肝膽外科去看一看老尋的願望。剛走出病房,又立即打消了這個念頭。我想,倘若老尋經過幾年的打拼,也當上了護工頭,我見了他還不知該說些什麼好呢。
摘自紀實小說《病中四題》之二
作者 簡介
郭憲偉,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南充市作家協會原名譽主席 。長期從事文化藝術工作,曾發表小說、散文、詩歌、劇本等文學作品250餘萬字,出版《市井俗人》、《天地蒼茫》等文學著作8部,獲「全國孫犁散文獎」及其他國、省、市級文學獎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