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爹80歲了。
七歲那年,因為老爹他爸得了白內障瞎了雙眼,老爹就接收了一個米店,幾畝地,扛起了養雙親和一個弟弟一個妹妹的擔子。
因為從小被他媽拿著棍子在後面趕著幹活,老爹幹起農活來飛快,我小的時候就喜歡跟著老爹後面轉,跟他學幹農活,不喜歡做家務活。以致於到了30多歲時,全仗著網絡和不恥下問搞點吃的。
老爹幹著農活,坐個黃包車拿個帳本到處去收米帳,倒是也沒拉下上學。老爹初中畢業考上了當年縣裡唯一的高中。但他媽不讓再讀:學費貴,要住校,顧不了家;也怕讀好書,跑大城市去了,不養一大家子了。多年以後,他那些去讀了高中的同學後來都有了錦繡前程。他讀書的命運就這樣被他老媽生生掐斷。
當年都是毛筆寫字,老爹的字寫得很不錯。我們小的時候,逢年過節,紅白喜事,鄰裡鄉裡都找老爹寫對聯兒,我們一臉豔羨的圍觀幫忙攤開晾乾。可惜老爹沒讓我們學點。
老爹的算盤打得飛快,就如他種田時一樣,我常常懷疑就因為他媽逼得他幹什麼事都快。所以他年輕時去景德鎮廠裡做過會計,還把弟弟妹妹帶去讀那時候的勞動大學——我姑的學生證我有看到過。後來還是他媽,尋死覓活,叫大家回來,她潛意識裡老爹把弟弟妹妹賣了——因為每月老爹準時把一部分工資寄給她。
老爹是孝順的。就這樣回來了,帶著弟妹,回到了從前的生活。然後娶妻生子--作為長子,努力生個長孫,也就是我的弟弟。在那個全國都貧瘠的年代,繼續努力養家,習慣性的艱辛養家。
我們小的時候,老爹想到了子女的前程,有給景德鎮原單位寫信,表達想繼續去那兒上班的心願。當年收到回信,對方負責回信的工作人員很不客氣的祝願老爹子孫後代世世代代,永遠面朝黃土背朝天在農村過日子!——老爹從來沒說過,但這封信搬了幾次家都一直珍藏。我有偷偷念過——當然,寫信的人應該沒有想到,多年以後在我們老家,做農民成了奢望:工業化和城市化讓我們再也沒有了土地!而江西很多年輕一代來到我們老家打工,租住了老爹的房子,老爹對他們都像自己的孩子一樣。
我潛意識裡一直以為,因為老爹的娘把老爹和弟弟妹妹禁錮在身邊的經歷,還有就是這封景德鎮來信 ,讓我老爹老媽下定決心,讓我們盡情上學,能走多遠去多遠,去看外面的世界。
老爹老了。但歇不下來,大概從小幹活養家的他,勞動成了習慣。忙活過半輩子的土地沒了,子女遠隔重洋,老爹在家無所事事。於是,撿個瓶瓶罐罐,紙板箱子去賣,熟人遇上勸他也沒用,甚至有親朋鄰居塞錢給他讓他不要去撿廢品的。老媽有一段時間電話裡跟我們告狀:說是太倒黴頭了,拿著退休金,收著租金,子女們又在國外,卻去撿這些垃圾——我卻大笑,告訴老媽還是讓他去吧,那麼快樂的忙活著,老年痴呆症也趕跑了,多好!從此老媽再不說他了,但也不支持。而樓頂的涼臺,我們有過無數設想,如何搞得浪漫典雅,但美好的幻想,都被務實的老爹打破:他簡單明了的搞出了個生機勃勃的樓頂菜籃子工程。一年四季,自己種的有機小菜是有的吃的;新冠居家隔離期間,基本上做到了自給自足的水平。
老爹的一生,買得起兩個輪子的車時沒能學會騎自行車,只好讓孩子們騎了;有錢買四個輪子的時候,只能看著別人開著車呼嘯而過;唯一趕上時髦的是30多年前學會了騎三輪車,而且一直騎著到處竄。每次回國,我們打個車他都嫌棄我們太浪費,每次都是把三輪車一推,讓我們坐上去;甚至到火車站來接我們也是他的三輪車。我們大家都很給面子的幸福的坐在三輪車上,跟一大堆飛行萬裡回來的行李一起,跟著他穿街過巷回家,一如小時候坐在他的板車上那麼幸福--他的三輪車自然也是騎得飛快的。我常常聽著他一路嘮叨,才能認出已經陌生的無時無刻不在變化的家鄉。前年帶孩子回去,老爹比以前更老了--我把孩子放在老爹的三輪車裡,自己一路小跑跟著他們,突然淚溼滿眼。
80歲的老爹,就讓他這樣快快樂樂的騎著他的三輪車,過著自己想過的日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