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終點站

2020-10-16 張小笨我不是詩人

種嘉睿:終點站

種嘉睿,2002年生人,現就讀於湖南師範大學。

終點站

鬆餅快要烤好的時候,安娜合上了抽屜,起身走回廚房。雖然這個過程非常短暫,但在抽屜完全緊閉之前,我們還是從安娜胳膊肘下的縫隙裡窺視到了其中的物品:一把漆黑的自動手槍,一塊發黃的紙片,大約是倒扣著的照片,兩封信疊在一起,上面那封的牛皮紙封口條還沒有撕掉。桌上破舊的唱片機中歡快高昂地響著《German Youth Guard》,一首十年前流行的曲子。小女孩米婭趴在窗前望著樓下的花園。

石子路穿過籬笆,一直延伸到遠處的路上,它的兩側,雜草叢生,足有米婭的膝蓋高,從樓上望去,倒也綠得熱鬧。只有幾處角落,被闢為空地,種植蔬菜。東南角的一叢白菜,西北處的幾株土豆,零零散散的蘿蔔幼苗,均長勢喜人。小小的蝴蝶在附近飛舞,影子快速掠過經臨的每一株植物。陽光很足,紫紅色的牽牛花盤繞在籬笆上,閃閃發光。

安娜對這些毫無興趣,她做什麼都是急匆匆的,仿佛有人追在後頭,但手底下又很穩健,極少出錯。她還有個習慣,就是進廚房前,瞥一眼門邊窄牆上擦得透亮的鏡子。這個年紀的女人,總是忍不住要愛美的,沒有當年那件事情,安娜也該如此,即使作為一個孩子的母親。此時,望著鏡中頭髮枯黃、身形瘦削、裹著廉價白圍裙的女人,安娜悄悄嘆了口氣,她已嘆過很多口這樣的氣。

從爐中取出的幾塊烤餅,是當前下午茶最流行的,它比薄麥餅厚一些,由小麥、大麥或麥片製成,採用烘焙粉發酵,食用時可以塗上奶油或草莓果醬。不過,這次的烤餅有些特別,安娜嘗試著在其中添加了甜葡萄乾、奶酪和紅棗,這是孩子所喜歡的,同時也能更好地款待今天的客人。

將兩塊烤餅裝進一隻淡藍色的禮品袋後,安娜拎著它走出廚房。「米婭,衣服換好了嗎?」她的聲音非常沉靜,感受不到一絲波瀾。

「我有預感,爸爸快要回來了。」被叫作米婭的女孩子穿著一件發黃的襯衫,將臉壓在窗戶上,她答非所問,聲音悶悶的。

「米婭,去換衣服。」安娜加重了語氣。

「戰爭就像白菜上的蚜蟲一樣討厭,殺死它們,白菜也會壞掉。」米婭嘟囔一聲,跳下椅子,跑到房間另一邊的沙發上,去取摺疊整齊的衣物。那是一套做工很好的裙子,是安娜節省了一個月的用度買的,讓米婭出門時穿。

在她換衣服的當口兒,安娜舉了舉手中那隻袋子:「順道把這兩塊烤餅送去厄裡亞先生家,對,就是樓下新搬來的那位叔叔,他住房東太太的隔壁,你找得到吧?不用進去,在門口遞給他就足夠了,要有禮貌。」

「可是約翰娜阿姨還有一個小時才到。」米婭將淡黃的貝雷帽扣在頭上,不高興地皺起眉頭,「我不想等那麼久,天很熱。」

「也許火車會來得比較早,就像你有時候會提前放學一樣。」安娜將袋子放在米婭手上,「接到約翰娜阿姨後要記得問好,那是媽媽以前的朋友。」

「沒問題。」米婭朝門口走去,安娜為她打開了門。

女兒走後,安娜解開身上的圍裙,露出底下的紅布裙子,重新走到桌旁。唱片機中的音樂又一次從頭播放,還是之前那一首。猶豫片刻,她拉開抽屜,緩緩揭開那張發黃的紙片。

一個非常英俊的德國青年安靜地躺在安娜手中,他的頭髮比黃金還要燦爛,他的眼睛比大海更加蔚藍,他的笑容遠勝過法爾茲的雷司令酒,甜美醇厚無人能敵。種種好處,襯得他身上的灰綠色軍裝都明亮了起來。仔細觀察,還能看到他右臂上小小的一塊紀念章,這是對步兵擊毀坦克的嘉獎,銀色表示擊毀一輛,金色則代表擊毀五輛,他佩戴的是金色的。男人的五官輪廓和米婭很像。

「啪」,安娜狠狠地將照片按在桌上,凝視著窗外,嗚嗚地哭了,幾滴眼淚從臉頰滑落,掛在腮邊,突然又止住了,哭泣聲似乎也帶了笑。她抹掉眼淚,看著一隻烏鴉從天空降下,掠過窗前,停在白菜後的籬笆上,抖動身體梳理羽毛。

同一棟樓的另一側,厄裡亞也在觀察花園東南角的那一片白菜,它們由其他租戶種下,白菜剛剛綻出嫩苗,伸展著五六片碧綠的葉子。通體烏黑的鳥兒,警惕地蹲在纏著花朵的籬笆上,靈活地轉動著腦袋。有那麼一瞬,厄裡亞感覺自己與它對上了目光,可當他張開嘴巴,想對烏鴉或者自己說些話時,卻像患了失語症似的,發不出任何聲音,反覆多少次都是如此,這讓他十分氣惱。

他昨天來到斯諾瓦——眼前偏遠的小城鎮。剛下車,就在火車站街租下了這個房間,原本打算只住一周,可惜房東太太按月收取房租,好在這裡位於車站旁邊,不遠處又是墓地,多少要比別處便宜些,可這也幾乎花光了他的全部積蓄,在買下那束最貴的白菊之後,就更是捉襟見肘了。從昨天到現在,他只喝了幾口水,接下來的生活,他沒有任何打算。

厄裡亞伸手抓住窗簾,朝相反方向一拉,整個屋子頓時暗了下來,像清晨或者黃昏。他轉身,打算回到床上,屋內再沒有其他可供休息的地方。他走得很慢,雖然從窗戶到床邊,只有幾步的距離。由於受過嚴重的槍傷,他的左腿變得不太聽話,即使過去許多年,依舊沒有重新追隨右腿的覺悟,做什麼都慢上半拍,拖累著它的主人。

所幸房間很小,他終於坐下來,坐到被褥發潮的床上,手臂搭住旁邊桌子,取了根煙。搔了搔發癢的頭皮後,厄裡亞摸出一隻打火機,在空中停滯了一下,轉而點燃昨晚殘餘的蠟燭,再用蠟燭的火焰點著紙菸。有了光之後,我們很容易看見桌上除燭火外僅有的兩件東西:一沓厚厚的報紙,足有三塊磚頭高;還有那束繫著絲帶、包裝精緻的白菊,這是厄裡亞今早從街邊買的,屋內空氣不新鮮,花兒已經微微卷邊,有些蔫了。

報紙是按新舊順序排列整齊的,最底層已經發黃,邊角也破了,從側面看,黑乎乎的,往上,逐漸變白,最頂上這張寫著昨天的日期,那是《斯諾瓦日報》,厄裡亞昨天在車上買的,他翻遍整張報紙,沒看到尋人啟事,或者其他有用的信息,這是他今天消沉的主要原因。十二年了,那個承諾,依然無法兌現,於是他回到這裡,帶著不太新鮮的白菊,準備向她道歉。

厄裡亞深深吸氣,將煙裡的氣體壓入肺中,默默感受著自己的飢餓與燃燒。他用拇指抬起那沓報紙,配合著食指夾出最底下那片頗具年代感的紙張,它淋過雨,吹過風,最上端赫然寫著"斯諾瓦晨報"幾個大字,只不過時間是1942年3月。和最上面的日報,是同一家印的,沒什麼大的分別。

他打開報紙中縫,當年那則尋人啟事非常簡陋,沒有照片,只有幾句簡單的描述,和一個叫作約翰娜的普通名字。厄裡亞深知,在千千萬萬個約翰娜中,找到一個十五歲的(如果她還活著,現在應該是二十七歲)、黑色捲髮、喜歡圍絲巾、身材嬌小的約翰娜有多麼困難,何況女孩子是故意躲藏起來的,何況他開出的報酬並不高。

一陣敲門聲打斷他的思緒,這個聲音很輕,不像成年人發出的,排除掉昨天說要請他吃飯的凱麗女士,厄裡亞再想不出還會有誰敲響他的房門。沉默地放下報紙,掐滅手中的煙,他蹣跚著朝門口走去。永遠不會有人知道,那扇破舊的木門打開之際,故事原本的結局也將隨之改變。

背光的走廊,即便在正午,也散發著森森涼意,米婭打了個哆嗦,一看,手臂上已泛起一層雞皮疙瘩,她不明白其中的緣故,只是抬手敲門,又用更大的力氣,把耳朵貼在門上,聽到斷斷續續的一陣聲音。

她現在的穿著和在家中完全不同,很難想像她是來自這幢破敗的舊樓。米黃色的卷沿式貝雷帽,比梔子花還要潔白的襯衣,領口的粉玫瑰胸針,還有極細的黑皮腰帶,將上面的襯衣束在下面的格子百褶裙裡,黑色的小皮鞋配白色的長襪子。雖稱不上特別,但已足夠體面,這身打扮的米婭,活脫脫是個小淑女。

「厄裡亞先生在嗎?」米婭拖長聲音問道。這麼久不開門,多半是不在,或者睡著了,那睡得也太死了吧?她邊想邊鼓起腮幫子,心中早已認定屋內無人,至於裡頭窸窸窣窣的響動,多半是老鼠幹的好事。

「是誰?」沙啞的嗓音從門後傳出,像是許多天沒有喝水或者說話的人。面前的門依舊緊緊閉著,絲毫沒有打開的跡象。

「媽媽烤了鬆餅,希望您能嘗嘗。」米婭趕緊說。

「我很快就會搬走,沒有這個必要。」

「您在旅行嗎?」米婭想找一個話題,她感覺門內的陌生人並不友好。送不出去的鬆餅就算被她偷偷吃掉,媽媽也會循著蛛絲馬跡發現真相,沒有誰能瞞過自己的母親。親手製作的食物被拒絕是安娜所不能容忍的。

「不,我在找人。」昏暗的房間裡,厄裡亞靠在門上,撫著疼痛的胃,抵禦洪水般的飢餓,咽下剛剛分泌的口水。可惜對方還是個孩子,他不想輕易露面,免得將來走了,給小姑娘帶來不必要的陰影,進而重演十二年前的過錯。

「我也在找人。」米婭學著他的口吻說。她還未出生時,父親就離開了,再沒回來過,雖然只見過照片,但從小到大的睡前故事,都是爸爸的英勇事跡,米婭發自內心地想念他。「您再不出來,我要走了。」見沒有回應,米婭後退兩步,又小聲補充道,「我得去火車站接約翰娜阿姨,儘管時間還早,可我不喜歡遲到。」

所有聲音都消失了,就連空氣也凝滯起來。厄裡亞猛地吸了一口氣。

……約翰娜?

這個名字驚雷般炸在他的腦中,剝奪了他全部的思考與行動能力,他捂住胸口,那顆將要熄滅的心臟重又燃燒起來,搶著往嗓子眼外蹦,厄裡亞兩眼發黑,幾欲昏倒,恍惚間聽到小女孩說了句什麼,仿佛離他很遠。他腦中只剩下各種模樣的約翰娜,有哭有笑,和她母親依偎在一起。歷歷往事鋪天蓋地。

無數聲音如潮水般席捲而來,他滑坐到地上,目光很快黯淡下來,自嘲地笑了,臉色變得蒼白,痛苦使他碎裂。大概是我餓瘋了,這天底下叫約翰娜的人太多了,又是一個重名的。他悲哀地想。

小女孩離開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厄裡亞瞪著地上看不到的塵土。倏忽,他像意識到了什麼,悚然一驚,手忙腳亂地爬起來,朝窗邊衝去,透過簾間一指縫隙,眼看她就要穿過那道籬笆與石子路時,他左腿不爭氣地一軟,又坐回地上。呆了兩秒,他扒住窗沿想要起身,可惜甩開厚重的帘子之後,留給他的只有空空的小路。

厄裡亞重新拉緊窗簾,在收回目光的同時,注意到籬笆上的烏鴉早已不見。他長長地吐了口氣,抹掉額頭上沁出的冷汗,他的眼睛不再飄忽失神,似是終於下定決心。

拖著左腿來到桌邊,拉開抽屜,摸出一柄鋥亮的尖刀,刀很特別,鋒刃上鐫刻著「忠誠乃吾之榮譽」的字樣,鍍銀的護手雙面都繪有橡樹葉的圖案。套緊黑色皮革包裹的刀鞘,厄裡亞將它塞進上衣內袋,捲起那束白菊,拉開了門。

一隻淡藍色的禮品袋撞進他的眼睛,就在門外的矮窗臺上,它的旁邊是一串蛛網,不知名的昆蟲從它下方爬過。剎住腳步的厄裡亞眯起眼睛,觀察起那隻紙袋,仿佛要數清上面有多少朵碎花。

斯諾瓦小鎮的車站重建不久,一切都是嶄新的,包括且不限於綿延於軌道兩側的纖細白樺、五月初變綠的麥田、遮陽棚與長椅、往來的陌生面孔。由於位於南方的緣故,這裡總是炎熱的,往往在感受不到風的情況下,被烈日直直烤著,遠處的尖頂教堂傳出沉悶的鐘聲,屋頂上的瓦片變得通紅。一年四季的藍天白雲,已然沒有新意,在這樣一個令人眼前發黑的午後,看多了容易反胃。

為數不多的旅行者很早就等在站臺上,因為附近沒有可供休息的旅店或酒吧。幾個人將報紙鋪在地上,坐在陰涼下休息。三個還是四個人,聚在稍遠的地方打牌,時不時爆出歡呼。最後一個小女孩,坐在兩撥人中間的長椅上,輕輕搖晃著雙腿,望著前方碧綠的麥田。

從媽媽的描述中,米婭得知,她要等待的約翰娜阿姨是一位圍著絲巾、懷抱嬰兒的女士,哦,差點忘記,她還留著黑色的捲髮。米婭用手搓著自己耳邊垂下的碎發,不經意間就瞄緊了那條深入樹林的火車軌道,再也移不開。

她不知道約翰娜從哪裡來,所以留心著每一趟經過的火車。平日裡媽媽只和約翰娜阿姨寫信聯繫,她替媽媽取過幾次信件。在米婭的記憶中,約翰娜阿姨從未去過她們家。昨天傍晚這位神秘友人突然來信,說她將在今天下午兩點半左右抵達斯諾瓦火車站。米婭覺得這件事情非常奇怪,她問過媽媽,但沒得到解釋。

為此,安娜不得不花費半天時間打掃房間、準備食物,迎接多年不見的朋友。去火車站接人的重任只能交給米婭,畢竟她已經十一歲了,火車站又在她們家附近,走路不會超過十分鐘。這種小地方的白天還是很安全的。

鬍子拉碴的男人是下午兩點以後出現的,教堂的鐘聲剛剛響過。米婭順著腳步聲望去,那是一個不算醜陋,卻很難討孩子喜歡的中年人。他的臉上刻有長期遭受苦難和飲酒過度的痕跡。極其有力的下巴,太過濃密的頭髮,圓而規則的臉頰,以及滿身難聞的煙味,襯得他那條瘸腿越發可疑。不過最為怪異的,還要屬他懷中的那束白菊,因為墓地在火車站的相反方向。

米婭牢記媽媽的叮囑,快速收回視線,不自覺地繃直背部。男人環顧一圈,很快鎖定了長椅上的女孩子,沒有猶豫,他喘著粗氣,斜著身子,右腳先邁出一步,左腳再緊跟著拖過去,倒也走得不慢。

汽笛聲中,黑色臃腫的火車先他一步經過小女孩的面前,車窗上映出女孩子平靜的影子。有女孩影子的那扇窗戶裡,穿著迷你小禮服的男孩坐在父母中間,用手託著玩具飛機。他的母親喋喋不休地指責他衣服上的油漬,他的父親靠在窗邊呼呼大睡,規律均勻的鼾聲幾乎穿透玻璃。

男人在女孩身邊半臂遠的地方坐下。這可憐的人,冒著打擾小女孩的風險,想坐下歇一歇,再合理不過了。若有人藉此說什麼,更多的人會批評他,這很符合紳士們的做派,哪怕這個男人看起來很不和善,可畢竟什麼都還沒發生。

米婭恨不得將眼睛吸在列車門上,這不僅是為了更好地看清下車的人。用四分之三袖的寬鬆大衣搭配緊緻鉛筆裙的女人,手舉遮陽傘飛快地走過。一對年輕的夫婦或情侶,穿著相似的登山裝,男的背著大包,拎著小包,女人在喝水的同時抱怨天氣。骨瘦如柴的老頭子下車走了兩圈,看了看大呼小叫的牌局,又鑽回車上。幾分鐘後,似乎沒有人需要下車了。

就在火車快要開走的時候,一個肥胖的女人拽著一隻鼓囊的麻袋走下來,她的臉漲得通紅,嘴裡罵著讓人聽不明白的髒話。兩個小夥子跟在她的身後,各自拖著相同的袋子,撇在車下的空地後,他們迅速返回了車廂。

樹蔭下躺著的幾個人中,有兩人聞聲站了起來,而且速度很快,因為凱麗正在大喊他們的名字。他倆小跑幾步,接過胖女人手中的袋子,又去拾另外兩袋,一併扛在肩上往站外走,那裡有一輛等待的汽車。

這幾秒鐘的時間,男人和女孩狀似和諧地坐著,他們都認出了那個肥胖的婦女是自己的鄰居凱麗。對於厄裡亞來說,凱麗在昨天他剛搬來的時候,熱情地邀請了他今天一起吃晚餐;對於米婭來說,凱麗女士作為雜貨鋪的老闆娘,經常將剛剛過期的食品送給自己,並承諾不會吃壞肚子。

厄裡亞暗暗期待著凱麗注意到這裡,因為他無法確定眼前的女孩子就是剛才送鬆餅的,約翰娜這個時候應當還沒下車,這是他最後的機會。厄裡亞用手臂為白菊擋光,懷中的刀子沉甸甸的,墜得他很不舒服,他用餘光觀察米婭,發現對方似乎不太愛動,自始至終,只是靜靜地坐著,這讓厄裡亞難以搭話。

凱麗伸出胖手拭著額頭上的汗漬,許是太曬,她將腦袋轉向另一個方向。這樣一來,剛好可以看見長椅上一大一小的兩個人。凱麗露出吃驚的表情。

從她眼中看去,新搬來的厄裡亞和小米婭正其樂融融地坐在那裡,他們身後是正在修建的火車站大廳。厄裡亞依舊穿著昨天那件灰色的飛行夾克、斜紋棉布褲、足尖破掉的靴子,打扮得很不協調,而且容易中暑。米婭也永遠只有那身令人討厭的衣服,安娜既然死愛面子,為何不再省省,為孩子多買幾套呢?凱麗在心裡嗤笑,同時在臉上擠出一個大大的笑容。

「我還真不知道,你們以前認識。」凱麗點頭回應了米婭的問好,朝兩人走去。她的嗓門和她的人一樣粗大,帶有濃厚的地方口音。

「我是自己來的。」米婭看了厄裡亞一眼,飛快地移開目光。她以為是兩人距離太近才導致凱麗女士誤會。對於這個男的,米婭第一眼就感到害怕,因為他的形象很像媽媽小時候給她講的故事裡的壞人,會拿刀子脅迫女孩的那種。

「這是我第一次來斯諾瓦。」厄裡亞緊跟著解釋道。

「那很巧啊。」凱麗擺出一副很感興趣的模樣,又靠近了兩步,神情快要飛舞起來,恐怕已經忘記自己幾分鐘前的姿態,「不過厄裡亞,我聽你的口音,倒是有點像本地人,只是多了些奇怪的腔調。」

「我原本就是這附近某座城市的人。」

「都是鄰居,怎麼也不吭聲,米婭?」凱麗盯上神色不太自然的米婭。

「厄裡亞先生。」米婭說。她回憶起先前送鬆餅的事情,努力將剛聽到的聲音和門內那個沙啞的嗓音對上號。她不知道厄裡亞先生為什麼會來火車站。

「哎呀,這孩子怎麼這麼不會說話?」凱麗嚷道,「也不提醒提醒厄裡亞先生,墓園在火車站街的另一端。」她瞪著男人手中蔫巴巴的那束菊花,「這麼貴的花兒,真的可惜了。你可以便宜點賣給我,我再轉手給掏不起錢買花的人,只要能當天賣出去,就不算太糟。」

「我在等人,今天是她母親的忌日。」厄裡亞語氣發冷。

「你大可以等她來了再買嘛。」凱麗不以為意。

米婭的目光在兩個人之間來回打轉,從凱麗脖子上的金鍊子到厄裡亞褲子上的灰塵,再從厄裡亞破靴子的洞到凱麗精緻綿滑的絲襪。一種情緒呼之欲出,但是隔了層打不破的玻璃,就像撫摸咖啡館裡貓的皮毛。

「天太曬了,我得走了,小米婭。」凱麗心裡忽然湧起一陣嫌惡,汗水將大傘裙黏在身上,更是加深了這種感覺。自己究竟為什麼要在如此炎熱的天氣下,和這兩個窮人說話?還要提醒自己露出笑容,像是討好他們,這簡直比優惠店裡的商品還要荒唐。

「再見,凱麗女士。」米婭站了起來。

「我今晚還有其他事情,不得不在外面用餐。」凱麗瞧著厄裡亞說。

厄裡亞又一次感受到了懷中軍刀的重量。兩塊鬆餅遠遠不夠他吃飽,反而令他更加痛苦。巨大的飢餓、由下至上的疲憊,使他在炎炎烈日之下手腳冰涼,宛如置身寒潭。

搭著一輛順路的馬車回到住處,凱麗以路途太短為由,不願付錢。大熱天的,車夫也懶得為那五芬尼硬幣多費口舌,只在凱麗走後,朝著她小跑的背影啐了一口,便作罷了。

拉開鐵門,進入園子,周圍儘是東倒西歪的雜草。二層的小樓立在眼前,原本刷成黃色的牆體,現已染上了黑色,一副沒洗淨的模樣,屋頂的紅色瓦片,其中不少都已碎裂或出現裂痕。每扇窗戶都有屬於自己的窗簾,或半拉,或全拉,或敞開,窗臺上也有晾曬的被褥,像是窗口吐出的舌頭,還有幾盆花,放在側面,追隨著太陽的腳步。

嫌惡地繞開爬向高處的黑螞蟻群,凱麗靠近不遠處草叢裡貓著腰的女人。安娜正在為白菜除草,手裡握著小罐子,向周圍噴灑。金色的頭髮紮成馬尾,長長地垂在腰際,她膚色很白,緊抿著唇,嘴角向下,她的胳膊很細,左手無名指上戴著一枚戒指。注意到有人過來,安娜直起身子,看了過去。

「你在做什麼?」凱麗湊近她,「哦,種菜。」

「房東太太家的。」安娜說。

「她付給你錢?」

「是的,一次五芬尼。」

「那挺好的。」和那個小心眼的車夫走一點點路程掙的錢一樣多嘛,凱麗心想,「你考慮得怎樣了,要不要去我店裡幹活?」

「我不想離開這兒太久,謝謝您。」瘦弱的女子低頭忙著手中的活計,似乎早已考慮好這個答案,雖然她們家的生活的確困難。

「我是不清楚你的私事,但我從未見過你丈夫,只聽你說過他的事情。安娜,我想你也明白,他要麼戰死了,要麼有了別的女人。他拋棄了你們母女,你卻守在這裡苦苦等待,難不成,還有什麼浪漫誓言?」

「他早已死了,我一直瞞著米婭。」安娜收起除草劑,轉過身,冷冷地看著面前傲慢的婦女,「孩子對你說什麼了嗎?」

「沒有,我剛下火車時,看見她和一個瘸子走在一起。」

「瘸子?」安娜叫道,她經常教育米婭不要輕信陌生人。

「乖,聽我說完,這個瘸子還是個猶太人呢,黑色的頭髮亂蓬蓬的,長著一雙深棕色的眼睛,臉上寫滿了飢餓,穿著初冬才穿的厚衣服,抱著一捧快凋謝的白菊,說實話,那花可不便宜,我看比他的人要值錢,也不知從哪搞來的。我一下車,就看見他和米婭聊得正歡,當著這男人的面,我能做得了什麼……」

「我知道了。」安娜打斷凱麗的講述,表示不想再聽下去,她的臉色比先前更蒼白,心底塵封的那塊記憶微微鬆動,使她顧不得計較凱麗的淡漠。

「我還沒說完。」凱麗觀察著安娜的臉色,貼近她低聲道,「這個男人瘸掉的左腿……是被手槍打中的,可惜沒有傷到骨骼,開槍的是個新手。」

「我知道了。」安娜沒什麼表情,加重了語氣。

「都是我親眼看到的,你生什麼氣?」凱麗想伸手拍拍安娜的肩膀,被安娜側身躲開,凱麗笑了,「你就放心吧,火車站還有別人,孩子不會出事的,現在又不像十多年前那麼亂。」

「無論如何,我得去看看。」

推開凱麗,安娜丟下房東太太除草施肥的工具,向洞開的樓道跑去,她必須先取一樣東西,作為防身的武器。路過厄裡亞先生的房間時,她看見那扇破舊的木門虛弱地開著,裡面黑黢黢的看不見人。與此同時,黑鳥從天空飛過,原來它一直徘徊不去,幾朵白雲遮掩心臟,牆上的樹影依次消失。

安娜走後,凱麗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頭,二樓的房間大半被她租下。看著前方女子的背影漸漸與許多年前火車站上匆忙開槍、逃進樹林的女孩重疊,她只覺得命運弄人。那個時候,凱麗尚不富裕,是斯諾瓦火車站上一個小小的售票員,不需要厄裡亞過多的威脅,就收下他的錢,冷眼旁觀了那場戲碼。

關上門,凱麗拿起話筒,撥響警察局的電話。

聽到火車晚點二十多分鐘的消息後,約翰娜有些心急,她不希望別人等自己太久,那是不守信的象徵。斯諾瓦是這趟列車的終點站,車上剩下的人不多,難怪開車的懶散。抱緊懷中熟睡的兒子,扭頭透過窗簾的縫隙,她觀察著途經的一草一木,找不到一絲熟悉的感覺,任憑它們從眼角滑過。

這輛火車的年代較為久遠,車廂內沒有安裝桌子,而是像公共馬車那樣,在車廂左右兩側各安一條長椅子,乘客們挨在一起坐著,與另一側的人們幹瞪著眼。不過這個時候,大多數人,都歪歪斜斜地睡倒了。約翰娜也有困意,但她還是堅持著睜大眼睛。

坐在車廂角落,約翰娜的左手邊是面牆壁。車內每一扇窗戶都備有輕薄帘子,遮光性不強,勉強起到安慰作用,此刻幾乎拉得嚴絲合縫。和別人不同,她身後本該掛窗簾的鉤子上,吊著一隻紙袋,隨著列車晃動,裡面七枝水淋淋的白百合,散發出沁人的香味。

枕著這股清香,約翰娜在火車規律的晃動中緩緩閉目,心裡告誡自己,只眯一小會兒。她把左半個身子倚靠在牆上,堪堪保住平衡。

在黑暗中走了幾步,約翰娜找到光的源頭,她看到神色憔悴、滿臉淚痕的安娜,捧著自己寄去的兩封信,猶豫著遲遲不肯打開,仿佛裡面有隻吃人的妖怪。安娜把信貼到眼前,細細瞧著每一個細節,可光禿禿的信封上還能有些什麼呢?透過厚厚的牛皮紙,安娜猜不透其中書寫著的,到底是背叛還是死亡。

安娜一度將信推向蠟燭,又在火焰舔舐到紙張的時候,迅速收手,如此反覆,直到徹底選擇逃避,兩封信被丟入抽屜。約翰娜藏在安娜身後的陰影中,將這些瞧得一清二楚。緊接著,安娜從抽屜裡拿出一張照片、一把手槍。約翰娜對這兩件物品非常熟悉,它們來自自己的愛人,現在全被安娜搶走了。

照片上英俊的青年是黨衛軍的一員,從北方隨隊伍過來。一次夜裡他在鎮外打鬥受了傷,被晚歸的父親背回家去,傷不重,幾天就養好了。約翰娜那時才十五歲,正在附近的學校讀書,自從青年住下以後,情竇初開的女孩每天放學都要跑著回家,以便擁有更多的時間同對方交流。

約翰娜的父母曾多次阻攔,但是沒有任何效果。青年在傷好離開以後,也常常出現在校門口,有人見過他們在巷子裡幽會。只有約翰娜自己知道,那些所謂的幽會,不過是青年在向她打聽同班同學安娜的信息。

安娜是約翰娜唯一的朋友,她們很小就認識。不同於安娜金色的頭髮,約翰娜遺傳了父親的基因,頭髮黑色捲曲,眼睛也是深棕色的,和周圍的孩子完全不同。若不是安娜也生著比較特殊的灰色眼睛,她想她們不會成為朋友。安娜比她漂亮得多,性格也好,見過一次面後,青年就深深愛上了她。

燭火猛地跳動一下,拉回約翰娜遙遠的思緒。

安娜合上彈匣,裡面僅剩一發子彈,她打開保險,將槍放在桌上,動手去燒照片。這次的的確確是燒了,火舌從一角騰起,很快就舔向了整張照片,她一鬆手,失了大半的照片掉在地上,燒成一團。

許是失了心智,約翰娜沒有多想就衝了出去,一把推開瘦弱的安娜,用力踩踏那片火焰,褲腳被點著了也全然不顧,任由火焰順著褲腿爬向全身,直到身後傳來扣動扳機的聲音。

感受到褲子緊緊黏著皮膚,溼嗒嗒而溫熱,約翰娜慢慢醒來,好半天沒有反應過來,直到兒子的哭鬧聲響起。看見褲子上的尿跡,約翰娜輕輕叫了一聲,睡前不久她讓孩子尿過一次,天氣炎熱,沒再給他用尿布。窗外的景物依然在移動,約翰娜不敢耽擱,從椅子下的背包裡摸出準備的換洗衣物,抱起孩子往盥洗室跑。

經過鏡子的時候,約翰娜打量了一眼自己——身材矮小、長相平凡、繫著墨綠色絲巾的人,站在對面,和她對視著。

軌道將世界分成兩半,一半為豔陽,一半為樹影。種著樹的這面,天上的雲彩也要多些,蓬鬆地脹著,邊緣部分不斷變化。聳立在麥田裡的白楊樹,牢牢盯著自己的影子,默默期待著它能快些跑動,像是等待日出的孩子。

米婭有些坐不住,擺起攤準備賣甜冰茶的老人告訴她,兩點半已經過了。軌道伸向樹林的一面,安靜得沒有任何聲音。凱麗走後,厄裡亞同米婭聊了幾句,米婭答得無精打採,很明顯是不太感興趣。

「我想聽點刺激的故事。」她說。這讓厄裡亞陷入沉思。

米婭顯然也不相信厄裡亞會給自己講故事,起身跑到旁邊的陰涼下看別人玩牌。那副牌的主人是個流浪漢,白天在這裡乞討或休息,晚上睡在火車站尚未完工的大廳裡。米婭不懂玩牌的規矩,蹲在別人身後看上幾眼,就換個位置,再看下個人的,若是有人猶豫,她還會湊近對方的耳旁,悄悄嘀咕幾句。流浪漢看在眼裡,很快把她趕走了。

「給我講個故事吧,這兒太沒趣了。」米婭怏怏地回到厄裡亞身邊,央求道。

遲遲不見列車駛來,厄裡亞也有些心煩,隱約覺得自己再也見不到約翰娜了,他再次摸向懷中的短刀。他原本的計劃是帶著白菊與尖刀,去妻子的墓前自殺,花費十二年尋不到女兒的下落,他心中有愧。米婭口中的約翰娜燃起了他最後一點希望,可是現在,希望似乎快要落空。

「三點我要離開。」厄裡亞盯著遠處的教堂。

米婭表示贊同,因為她也打算三點離開,或許媽媽和約翰娜阿姨中,有一人弄錯了時間。而厄裡亞為報答鬆餅的款待,告訴了米婭一件十二年前的事兒,關於自己腿上的那塊槍傷。

十二年前的斯諾瓦火車站,有一間小木屋用來賣票,當然現在已經拆除了。厄裡亞白天躲在附近的樹叢裡,晚上悄悄睡在木屋的簷下,一位他曾經救過的士兵會在傍晚時為他送來一些食物,靠著它們,他才能堅持到下一個傍晚。

約翰娜本該和他待在一起的,日子雖然苦了點,但也好過被關進以通電鐵絲作為屏障的木屋裡,最後死掉。若不是那個年輕英俊的士兵,說能保證約翰娜的安全,約翰娜正巧又迷戀著那小子,事情也不會變成現在這樣。

「當然,沒有那小子,我也活不成。」厄裡亞感慨道。

三月份的一天傍晚,士兵照舊給厄裡亞送飯,他已堅持了兩個月之久,說是報答救命之恩,有時候還會帶著約翰娜來看他。這次送完飯,他沒有急著走,而是遞給厄裡亞一包紙菸、一把沉重的短刀,以及一柄自動手槍。這是什麼意思?厄裡亞不明白。

士兵解釋說,他愛上了一個姑娘,明天他就會找人委託她去附近城市送信,希望厄裡亞能在火車站劫持她,由他趕來英雄救美。總之這是件十分安全的事情,不會傷害任何人的健康。

「接下來的事情很簡單,我準備用刀威脅那個女孩,就把槍插在褲兜裡,結果她在那裡不斷掙扎,隨時都會踢我咬我,而我卻不能真的傷害她,結果她找準時機,奪走了我的槍。」

「我是沒打算用槍的,但為了維護自己的人身安全,我打開了槍的保險。」厄裡亞掀開自己的褲腿,從腿毛中翻出一小塊有著紅印子的地方給米婭看,「女孩子慌亂中打傷我的腿,朝樹林那邊逃了。」

「此後再沒見過那個士兵,我的約翰娜也隨之消失。」

看看,就是這把短刀,厄裡亞解開扣子,從內袋中取出那把黨衛軍的榮譽佩劍,摩擦著柄上兩條銀白的閃電標誌。他說得有些忘情,臉色微微潮紅,不理會小女孩聽沒聽懂,又將刀抽出來,調整著角度,展示上面的文字。

米婭對那柄短刀很好奇,想要握在手中感受一下,厄裡亞同意了,套緊刀鞘,朝小女孩遞過去。陽光下,兩隻手的影子,投在長椅的椅背上,像兩隻戲水的天鵝。這一刻,厄裡亞忘記了飢餓,小米婭甩脫了煩惱。

沿火車站大廳旁草叢中被腳踩出的小徑走出去,可以看見一條路。往左走,微微有些坡度。路的兩側植著酸豆樹,枝葉繁茂,正值花期,黃色的花瓣帶有紫紅的條紋,有一些被風吹落到地上。幾個通往小村莊的分叉口處,插著紅白相間的警示牌,提醒過往的車輛注意路口。

從高處灌下來的風,樹木的蔭蔽,讓這條道路分外涼爽。路上行人很少,一輛藍色的卡車停在路邊,裡面空空的。安娜顧不得換衣服,穿著裙子就跑出來,她出門時,鐘錶上顯示剛剛兩點過半。裙子上沒有可以藏槍的口袋,腳下踩的是低幫布鞋,安娜沒有辦法,只好將槍拿在手裡,所幸一路上沒有別人。

奔跑的過程仿佛讓她回到了少女時代,在那片樹林裡折了翼之後,她以為自己早已不能如此輕快。她知道事情的全部過程,收到約翰娜終於肯來拜訪的消息的時候,也就是昨天夜裡,安娜打開了那兩封信件中的一封。兩封信不屬於同一時期,前後相隔了足足四年,都出自約翰娜之手。

安娜選擇了時間靠前的,她更願意了解開頭,而不是結果。開始意味著無限可能,無論它本身的好壞,結局只能指向唯一的開始,在它打開之際,開始會變得無足輕重,被當事人打著悔恨的幌子,在一遍遍思索中逐漸失真。

當日她也是這樣握著槍,在林子中,身後的男人沒追上來,匆匆幾眼,安娜認為他很眼熟,又想不出在哪見過。攥著另一隻手裡的信件,她不顧方向地跑著,險些被草叢裡的藤蔓絆倒。沒跑多遠,撞進一個人的懷裡。安娜嚇得彈了出去,後退好幾步,甚至抬起手中的槍,揮舞了幾下。她看了看來人,發現是在約翰娜家借住過的士兵,安娜曾經見過他一面。

她鬆了一口氣,緩緩放下槍,靠過去,因為青年正友好地微笑,甚至叫出了她的名字。有了之前驚險的經歷,安娜迫切希望找到可以信賴的依靠,溺水者想要抓住一切。安娜說明了自己的遭遇(說的同時不停地扭頭觀察林子裡的風吹草動),表現出求助的態度,她告訴士兵,信是約翰娜寄的。

坊間傳言約翰娜與士兵的關係曖昧,安娜是知道一些的。自己那位朋友雖然不愛說話,但關於士兵的事情,能津津有味地講上一晌午。搬出她,面前這位總該幫幫自己了吧,至少也得把我安全送回去,這是人之常情,安娜想。

果然,對方沒有拒絕,願意陪同安娜一起送信。安娜起初不願意,最後還是妥協了。獨自行動意味著危險,有人跟著總會安全許多,何況是認識的人。兩個人走在一起,很容易尷尬或不自然。士兵想牽住安娜的手,被她給躲開了。

一片花瓣黏在安娜發梢上,指甲大小,安娜沒有理會。她已經抵達火車站門口,穿過那條小徑,就是月臺了。一輛警車停在了她的身後,安娜沒有在意。她喘著氣飛快通過最後這段小路。枝幹斑駁的白樺、碧綠的麥田、廣闊的藍天映在她的眼中,還有那三棵高高的白楊樹。

米婭和頭髮亂糟糟的男人坐在右前方的長椅上,靠得很近,具體在做什麼,看不真切。只見白光一閃,男人抽出尖利的匕首,在米婭頸邊比畫,眼看就要割破她的脖子,小小的米婭坐在那裡一動不動。

她發梢上的花瓣在她劇烈的動作中滑到地上,消失在泥土中。遠處教堂的大鐘滑過最後幾秒,發出沉悶的響聲,三點了。安娜渾身顫抖,心一橫,尖叫了一聲,抬槍扣下扳機。

眼看窗外的白樺逐漸稀疏,緩緩吐露出田野的景象。約翰娜知道終點站即將抵達,車站對面的麥田,十多年前就存在,她對此記憶清晰。換掉難受的溼褲子,孩子興致很高地用肉嘟嘟的手掌拍打窗戶,他還不滿一歲,長得圓頭圓腦,鼻子和眼睛很像她的媽媽。

之前的夢境讓約翰娜心情凝重,她並不知道這次見面,安娜會怎樣待她。時間過去這麼久,轉眼間她已和一個富商有了自己的孩子。丈夫常常不在家,所以這次歸鄉,她只能帶著孩子前來,途中舟車勞頓,困難重重,好在挺過來了。

至於士兵,他在八年前就戰死了,約翰娜的信中提到過,不知安娜讀了沒有。同樣是信,十二年前的春天,約翰娜以思念父親為由,謊稱她的父親藏在鄰鎮,請求安娜幫忙送信,安娜爽快地答應了,結果踏入士兵設下的陷阱。安娜的父母都在外地生活,她平時由年邁的奶奶照看。安娜這一去,就和士兵在鄰鎮住了半年,米婭也是這個時候懷上的,這讓她不敢回家。

約翰娜在鄰鎮的旅館裡等到了兩人,不過她沒有露面,而是住在他們隔壁,安娜整天悶悶不樂,她全看在眼裡。在一個沒有星星的晚上,約翰娜借來燭火,寫下第一封信,猶豫之下,她沒有立刻交給安娜。後來,士兵快要隨軍離開的時候,為保全自身,約翰娜鋌而走險,跟隨士兵去軍中做了一名雜役,那封信是在走時由士兵轉交的。她對士兵的感情自此深埋心底,再無破土而出之日。

在與安娜為數不多的書信往來中,她得知母親去世、父親失蹤的消息,傷心之餘,喪失了回斯諾瓦的動力,自此流落北方。如今,約翰娜有了自己的孩子,回來看看母親的願望愈發強烈,於是有了這次並不輕鬆的旅行。

現在,一切都過去了,窗外的輕風撫著陽光,萬物都孕育著生機與活力。懷中的那團小生命「咯咯」的笑聲,融化了約翰娜緊繃了多年的心。完全可以相信,斯諾瓦,有著嶄新的開始。約翰娜放下心中的畏縮與歉疚,哼

起《German Youth Guard》的旋律,期待起接下來的重逢。 遠遠地從樹葉空隙間看見火車站大廳的潔白牆壁,比照記憶中小木屋的模樣,約翰娜彎起嘴角笑了,她為斯諾瓦的發展感到開心,不愉快的事情全都過去了。月臺上的每個人都在做自己的事情,看起來和諧而美好。

火車到站,汽笛聲中,約翰娜挎上背包,右手抱緊孩子,左手捲住裝著鮮花的袋子,朝車門走去,她的身上似乎充滿了無窮的力量。遠處教堂的鐘聲在這時響起,悠遠肅穆。都三點了啊,約翰娜感到一絲不好意思,邁出踏向月臺的最後一腳。

「砰!」一聲槍響打碎了寧靜,躲藏在樹叢中的黑鳥,撲稜稜地驚飛。

大雨下了整夜,斯諾瓦墓地的看守者在第二天早晨開始工作,空氣非常清新,他哼著歌,消化著胃中的食物,低頭清理地上的落葉。

一塊墓碑引起他的注意,準確來說,是那塊碑前擺放的東西。七枝白百合由絲帶綑紮著放在右側,左邊是把純黑的自動手槍,槍口插著一朵白菊,朝向旁邊的樹林。它們沒有被雨水淋過的痕跡,看來剛剛放下不久。

出於好奇,年輕的看守者小心翼翼地拿出那朵白菊,他驚訝地發現,這花的斷口非常平整,像用刀子切出來的。

看守者將花朵原樣放回,朝著墓碑微笑。

「十二年了,終於又有人來看您了。」

張小笨摘自《雨花》2020年第十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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