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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二月初二,雨水一候,大雨,忌出行。
大雨淅瀝,雨水下的桐花鎮顯得格外靜默,落在石板街上的雨水沿著街間的溝壑匯入桐花河,河裡的小魚在這些水流附近歡快地暢遊。鎮上的孩子們把竹簍放在水流附近,希望雨停的時候能有一兩條誤入竹簍的小魚。
桐花鎮是一座水鎮,沿河而建,鎮上的百姓沿水而生,沿河而居,百年皆是如此。
這場雨水時節的第一場大雨,桐花鎮的百姓都支起竹窗望著煙雨籠罩的桐花鎮,有的人希望這場大雨趕緊過去,有的人卻不希望這場大雨停下。
因為雨一旦停下,那些怪物就又要回來了。所謂怪物,其實是桐花鎮上一場大雨之後死去的人們,他們會在這一場大雨之後,從桐花河盡頭的那間鋪子裡重新回到桐花鎮。
在桐花鎮上水上集市的盡頭,有一間不知主人、不知名字的鋪子,而桐花河另一頭的渡口,有一位不會說話的老艄公。
只要給他十兩銀子,老艄公就會帶著鎮上已經離世之人的屍首來到桐花河盡頭的這間鋪子裡,一場大雨之後,那些進了鋪子的人,就會重新回到鎮上。
只不過這些重新回來的人,只有三個月的時間,等三月之期一到,他們又會重新回到桐花河盡頭的鋪子,再也不出來。這些人,他們不會笑,不會說話,也沒有感情,除卻活動,他們幾乎與木偶無異,並且唇全為白色。
鎮上有些人不喜他們,所以稱他們為怪物。但是即使如此,那些痛失親人或因親人離世尚有遺憾的人們,還是會把親人的屍首送到桐花河盡頭的鋪子,希望在他們重新回來的這個三個月裡慰藉心靈,彌補遺憾。
遺憾得嘗,重得三個月的陪伴,怪物又如何?
傍晚的時候,大雨停下,鎮上的人知道,明日桐花鎮的街道上就又會出現那些重新回來的人了。
第二日晨光熹微,桐花鎮還籠罩在雨後的水霧中,孩童已經踏著石板街在大街小巷奔跑。突然,遠處的迷霧中幾個若隱若現的身影出現,孩童們在驚叫之後散開,他們知道這是那些從桐花河盡頭鋪子歸來的人。
日頭漸高,大霧悄然散去,桐花河兩邊的鋪子陸續打開,在鎮上人或嫌惡或歡喜的目光中,這些唇盡白、目光呆滯的歸來人,在老艄公一半是紅一半是白的燈籠的引導下回到各自家中。
2
桐花鎮的西街有一間胭脂鋪,此刻胭脂鋪的老闆娘看著這些歸來人,神色和鎮上的其他人有些不一樣。
她似乎笑得格外神秘又歡喜,但是當她的目光落在那些歸來人的白唇上的時候,神色一頓,垂下眼眸,隨後拿起一盒手邊的胭脂,使盡地往自己鮮豔欲滴的唇上抹了抹。
不一會兒,東街豬肉鋪子的老闆娘孫五娘來胭脂鋪,進門,就看見胭脂鋪老闆娘李漁豔麗的唇色,滿目歆羨。
「漁娘,你這胭脂真好看,我家相公啊,昨日還誇了,今兒我也來買一盒。」
李漁抬眸看了一眼孫五娘的唇色,轉身從貨架上拿出一盒淡粉色的胭脂遞給孫五娘:「這個顏色,你看看。」
孫五娘打開胭脂盒,胭脂的馥鬱芬芳瞬間盈滿鼻尖,再看那顏色,不那麼豔麗淺淡的顏色,卻正合她意。
於是眉開眼笑朝胭脂鋪老闆娘李漁開口:「你選的,準是沒錯,這顏色我也喜歡,我們這些良家子,就該用這淡一些的顏色,又不是那些煙柳巷的娼婦。」
說到娼婦,孫五娘的眼珠子一轉,回頭看了一眼店門口,見沒人進來,於是湊到胭脂鋪老闆娘耳邊低聲開口:「說到娼婦,我前幾日可在煙柳巷附近看見你家王相公了。
哎呀,我可告訴你,我們這種小有家財的人家最容易被那些娼婦瞧上了,而且那些小娼婦的手段可厲害著呢,你家王相公可別被她們迷惑了去,姐姐可提醒你一句,把你家王相公看牢了!」
李漁眼神瞬間黯淡,隨後強扯出一個笑容,展起豔麗的唇,苦澀朝孫五娘開口:「多謝姐姐提醒,他大概是路過,我自會注意的。」
「好好好,你會注意,我這就先走了!」說著孫五娘拿著胭脂歡天喜地地走了。
目送孫五娘離開後,李漁便立刻關了胭脂鋪,她哪裡會不知道?他又哪裡只是路過那裡?
兩個月前相公回家的時間就越來越晚,從前,他總會及時趕回來同她一起收鋪子,可是如今,半夜她也未必會瞧見他回來的身影。
他身上沒有別的女人的胭脂香,是因為整個桐花鎮的胭脂都是從她鋪子裡出去的,而那個女人用的是和她同一種的胭脂。
她的相公早已經被人迷惑了啊!
李漁在鋪子裡一坐就是一整日。直到夕陽的最後一點光也沉入桐花河,整日滴水未進的李漁看著鋪子的小門口,依舊沒有出現相公王恩的身影,她長嘆一口氣,流出苦澀的淚。
亥時,李漁終於等到了丈夫王恩回來的身影,可是相公並沒有回她的房間,而是徑直去了廂房。
李漁望著廂房關上的門,咬咬唇,神色黯然地進了房。
3
枕著溼透的繡枕入睡的李漁做了一個夢,她夢見自己變成了一條鯉魚——鯉魚界最負盛名的立鯉。
她躍入水中,肆意歡快地在水中暢遊,突然狂風大作,空中電閃雷鳴,風雨之中她乘風破浪前行,最後來到了東海龍門前,看著驚濤駭浪中高聳入雲的龍門,她深吸一口氣蓄積體內的力量,然後奮力朝著龍門一躍而去。
她看見自己衝破驚濤,飛入雲端,最後在萬丈金光之中她越過龍門,當她準備欣喜歡呼時,卻看見龍門之後,丈夫驚恐地指著她的唇大喊「怪物!」
李漁從夢中驚坐起,身後的衣襟都溼了大片,片刻的失神之後,她趕緊跑到妝奩前拿起銅鏡看著鏡中的自己,還好,紅唇嬌豔。
李漁長籲一口氣,隨後呼吸急促地拿起桌上的胭脂盒,用力把胭脂塗在唇上,直到唇色幾乎紅得要滴出血,才作罷。
她看了看窗外的星子,子時過半,隨後,她眯起眼,披了一件鬥篷,拿了一個竹簍,走出家門。
此時,整個桐花鎮都陷入沉睡,桐花河中,只有一盞漁火蕩在碼頭邊,掛著漁火的烏篷船上老艄公似乎在打著瞌睡。李漁走上船,老艄公立刻起身,劃著小船來到桐花河水上街市盡頭的那間鋪子。李漁上岸,走進鋪子,推門而入,然後輕車熟路地走到裡屋。
這裡屋之中正是那些上一批三月之期已到,又重新回到了鋪子裡的人。
此時,他們的身上開滿了一種高不過二三寸的豔紅色小花,李漁彎下身子,迅速從屍身上採下這些豔紅色的小花,裝入身後的竹簍。
當一具屍身上所有的小花全都被採下來的時候,那屍身便瞬間化為了塵埃。
李漁卻面不改色繼續在下一具屍身上採下小花,當她把所有小花全部採下來的時候,鋪子裡的屍身也全部消失,李漁站起身,轉身掩上門離開鋪子。
燈火搖曳,水波悠悠,老艄公載著李漁在晨光升起之前回到了胭脂鋪。
回到胭脂鋪的李漁,立刻回到胭脂作坊,把竹簍裡的小花全部放入黃銅捻子,開始做胭脂。
原來,她胭脂鋪裡的胭脂竟是這些屍首上長出的小花做的,而她就是桐花河那間神秘鋪子的老闆。
此刻正在酣睡的桐花鎮女人們還不知道,她們每日所用的胭脂,竟是用屍身上長出來的花做的。
4
李漁把花瓣的花汁都瀝好的時候,天方明。
今日,住在廂房的王恩也起得格外早,他一起來以後就跑到胭脂作坊,眼見李漁在做胭脂,似乎又是徹夜未眠,王恩趕緊殷勤地上前幫李漁收拾物件。
見丈夫殷勤的模樣,李漁直起身子擦擦額頭上的汗,心中總算是有了一絲欣慰。
王恩見李漁直起身子,趕緊過來小心翼翼地幫她捶背:「娘子,有一事,我想與娘子商議一下。」
「何事?」李漁拉開王恩的手,轉身溫柔地看著他。
「東街有個鋪子,臨街的一面是鋪子,後面還有個一進小院,看著是處十分不錯的產業,我打算把這鋪子置下來!」
李漁臉色頓時凝住,深吸一口氣,盯著丈夫開口:「不知相公想置下這份產業做什麼?」
看著李漁緊盯的眼神,王恩一頓,眼中閃過一絲慌亂,但隨即他定神開口:「我……就是瞧著這院子不錯,買下來興許還能做些別的生意呢?你也知道我一向不管錢,家裡的錢都在你那裡。」
「那相公打算做什麼生意?我在家裡開著胭脂鋪子,何人去東街做生意?而且家裡住著不好嗎,非得去外面置個院子?」李漁一連三問朝丈夫開口。
「我……」王恩被李漁問得一時語塞。
李漁站起身,眼中閃過苦澀,隨後嘴角勾起一個冷笑開口:「我知道相公置院子是為了做什麼。相公如今已經打算為她置下一處院子了嗎?」
「我……你,你都知道了?」王恩臉上閃過一絲慌亂。
「知道?我當然知道,兩個月前你開始喝得酩酊大醉,你說你去應酬,但是我們來桐花鎮三年,胭脂鋪子一直由我打理,你何須什麼應酬,而一個月以前你身上開始有女人的胭脂味。
你為了怕我發現,還特地送她和我一模一樣的胭脂。但是你忘了,那一個月,你並沒有進我的房間,哪裡會有我的胭脂味?」
「漁娘,我……」王恩低下頭不敢看李漁一眼。
「相公,」李漁深吸一口氣,把眼中的淚強忍了回去,「我且問你,我們當初成親之時你在娘面前對我說的那些誓言,你可還記得?你當初是如何答應娘的,你可還記得?」
王恩面色一頓,渾身一震,隨後抬起頭,滿臉愧疚又悔恨地看著李漁。
此時李漁卻已經捂著抽泣出聲的嘴,轉身走出作坊。
當初,在他娘的病榻前,他對娘和她承諾,一生一世照顧她李漁,一生一世,只此一人。
可是如今僅過三年,誓言就已經開始煙消雲散。
但此刻,她看見他眼中冒出的悔恨,仍然對他有一絲期望,她希望他記起誓言,重新變回那個在王村花地裡救過她的單純男子。
5
這幾日去胭脂鋪買過胭脂的人都知道,胭脂鋪的老闆娘心情格外舒暢,去一人,皆是笑臉相迎,胭脂也比往日便宜不少。
大家皆問老闆娘是不是有什麼喜事,老闆娘只是一臉但笑不語。
這幾日李漁的心情的確舒暢,因為丈夫王恩真心悔過回到她身邊。王恩這幾日都是早出晚歸,走街串巷、不辭辛苦地幫她推銷胭脂,她自然是開心不已。
但是沒想到好景不長,半個月之後,相公身上就重新出現了胭脂味,而且這一次還沒有刻意與她用同一種胭脂,是完完全全的另外一種。
相公也依舊是早出晚歸,依舊用推銷胭脂搪塞她。
慢慢的,隨著相公回來得越來越晚,鎮上的流言也開始傳入她耳中:相公已經租下東街的那處院子;相公已經不避諱地攜著那女子出來見人;整個東街都知道那女子與相公的你儂我儂。
從那些媳婦姑娘們或憐憫或幸災樂禍的眼神中,李漁知道,她已經成為整個桐花鎮的談資和笑柄了!
這一夜,相公沒有回來,李漁在胭脂鋪中獨坐一夜,天將明的時候,她大怒著,把櫃檯上的胭脂全部掃落在地。
看著那散落滿地、鮮紅的胭脂,李漁想起了她割掉一身妖骨,脫骨做人的那一日,那滿地的胭脂,真是像極了她脫骨那日流了滿地的鮮血。
只是想不到,她舍一身妖骨,骨沉九淵,離家舍親,最後得來的不過是這個結果。
李漁跪地,失聲痛哭,萬分後悔著當初的那個決定。
她本來是躍魚江的一尾鯉魚。躍魚江多魚,因為常常可以看見魚在水中躍起所以稱為躍魚江,江中又以鯉魚最多,其中最久負盛名的就是立鯉。千百年間,所有越過龍門的鯉魚,皆為立鯉。
而李漁就是躍魚江中的一尾立鯉,並且是立鯉一族靈力最高、法力最強、被族人寄予厚望將來要躍過龍門的鯉魚。
數年來,李漁一直為躍龍門準備,苦練修為,但是鯉魚唇白,越過龍門化龍後也是如此,而白唇的龍卻因為唇白不為龍王所喜。
所以李漁在躍龍門之前,聽說在水澤王村附近有一種名為血菟葵的花,此花色丹紅,用以做成胭脂,常年塗於唇上,經年累月,胭脂的顏色沉澱就可以得到紅唇,於是立刻前往水澤王村採擷血菟葵。
可是等她到了血菟葵生長的水澤才發現,血菟葵根本不是一種普通的草,這是一種長於人屍首之上的草,常年吸收屍首精華而有了一些自己的意識。
所以當李漁採擷他們之時,萬千的紅色小花聚攏,化成一個水澤巨怪,與李漁打鬥,水澤之上,李漁和巨怪打鬥,幾乎攪得水澤天翻地覆。
好在李漁最終還是戰勝巨怪,可是再觀她自己的情形也不容樂觀,她被巨怪的飛花打得遍體鱗傷,血幾乎染盡了半個水澤。
最後,當李漁看著巨怪倒下,萬千血菟葵瞬間全部凋零之後,失望地長嘆一口氣,陷入了黑暗。
6
李漁再次醒來的時候,她發現自己現出了原形,並且因為傷勢過重,她已經不能再化成人形,李漁正準備通過水澤遊回躍魚江,卻發現一隻水獺朝她遊了過來,李漁心中一慌,暗道一聲不好!
如今正是雨水時節,雨水一侯,獺祭魚,古稱魚肥而出,故獺先祭而食,這水獺定是打算把她先祭後食。而此時她身受重傷,化人形已是不能,她必須快些遊回躍魚江,逃脫這獺口。
可是就在她遊了不遠時,水獺已經追到她身側,利爪劃開她的鱗片,鮮血再次暈染水澤。
一片血水中,李漁看不清方向,待她衝出血水,卻發現自己竟然遊進了一個小潭,這個死胡同裡,李漁看見身後的水獺張開利爪追了上來,她嗚呼一聲,心中哀嚎。
就在此時,一背著竹筐的麻衣男子突然出現,他手執一根長竿趕走水獺,然後走到水潭中。
「這麼漂亮的鯉魚,竟要落入獺口,實在可惜。」
接著,李漁被男子救起,這個男子就是王恩。
王恩把李漁帶回王村,悉心照顧數十日,李漁見到了他家徒四壁的家,和病榻上久病不愈的老母。
李漁傷勢恢復以後,為了報答王恩的救命之恩,化身漁女李漁來到王家。
王恩收留了孤身一人的李漁,從此以後二人一起在水澤打漁,一起到河邊採藥,過著安逸又平淡的生活。
此後數月有餘,一日,王恩病中的老母親把二人叫到塌前。
「漁兒不能這般無名無分地留在家中繼續照顧我了,今日要麼漁兒離開,要麼你就給了漁兒一個名分!」
王恩望著李漁,深情不舍,「漁兒,你可願嫁給我?」
李漁望著王恩的雙眸,點點頭,那一刻她決定做一個人,為了眼前的男子,舍一身妖骨,換一場人間深情。
三日後,她藉口回鄉為名,潛回躍魚江,親手割掉一身妖骨,妖骨沉水,血染躍魚江岸。然後她又忍住撕心裂肺的疼痛,親手扯掉她一身引以為傲的耀目鱗片,終於她變成了一個人,可以和那個深情的男子相守一生。
那一夜,李漁還驚喜地發現,她的血液裡竟然融入了血菟葵的種子,從她斬殺那巨怪之後,血菟葵再沒有在水澤王村開放,而想不到那些種子竟然融入了她的血中。
從此她的血就是血菟葵的種子,只要她的血滴在屍首之上,一場大雨過後,血菟葵的種子就會在屍首中萌發,那些屍首會因此人蛻。
即表面上看起來還和常人一樣活了過來,但沒有思想,不會哭,不會笑,只是一具被血菟葵藤莖佔領,且因為它的根莖生長可以活過來的軀殼。
生長的血菟葵會吸收屍首身上的所有血液,所以那些人蛻的唇皆會變成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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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李漁在野外找到一具老人的屍首,用他的屍體種出了血菟葵,又用那上面的血菟葵做出了胭脂,用以掩蓋自己化人形之後的白唇。
從此以後,她再也不用想盡千方百計,用各種花汁塗抹嘴唇;從次以後,她再也不用擔心王恩看到她泛白的唇欲言又止的模樣;從此以後,她終於可以朝王恩展顏露出她最嬌豔絕美的模樣。
但是,沒想到,她回來不久,王恩老母親的病情就突然加重了,可王家已經沒有餘錢給老母親看病了。李漁握著手裡的胭脂,下了決心,她告訴王恩和母親她會制胭脂,不如他們搬去桐花鎮賣胭脂掙錢?
隨後王恩和李漁帶著老母一起來到桐花鎮,他們在這裡開了一家胭脂鋪子,李漁用她在荒野中找到的那具屍首,她沒有摘掉那屍首心口的最後一朵血菟葵,所以這屍首沒有化為塵埃。
隨後把她祖母留給她的那一片龍鱗放在屍首身上,讓他化成老艄公,自己則在桐花河的盡頭開了那間神秘的鋪子。
但遺憾的是,王恩的老母親來到桐花鎮的第一個年關,還是離世了。彌留間她把李漁和王恩叫到病榻前,要王恩立刻娶了李漁,還讓他發誓一生一世照顧她李漁,一生一世,只此一人。
老母親離開的第二年雨水時節,王恩娶了李漁,但是沒想到,僅僅三年,他們之間就變成了這般光景。
月落日升,一道晨光透過窗欞落在李漁臉上,李漁轉眼木然地看了一眼晨光,迅速擦乾臉上的眼淚,開始清掃凌亂的胭脂鋪。她搖搖頭告訴自己,她的夫君不是那樣的人,只是一夜未歸而已,他一定還會回來的。
不一會兒,她就在門外聽見了相公的聲音。
「小心一點!」
李漁大喜過望,趕忙走到鋪子外,卻見相公正小心翼翼地扶著那個煙柳巷的女子,看著她微微凸起的小腹,李漁知道,她懷孕了。而面對丈夫對那女子珍之重之的眼神,李漁知道,她輸了,她的相公,永遠也不會回來了。
扶著女子走上臺階,王恩抬頭看著李漁,眼中閃過一抹慚色,「漁娘,我本也是打算不再去那煙柳巷的,但是惜月傳信給我,她懷孕了,是我的孩兒,我……」
李漁把咬碎的齒和血全部吞入腹中,盯著二人,苦澀開口:「那相公是打算如何?」
「她懷了我的孩兒,我自然要把她接回來住的。」
「相公的意思是讓她進了這王家大門?」
「嗯。」
李漁看那王恩口中喚做惜月的女子,雖面上柔弱,眼神卻揣奸把猾,冷笑一聲開口:「好!很好!但是我有一個條件,我李漁認準的一生一世一雙人,如果她要進門,你就休了我!」
聽李漁說出這樣決絕的話王恩瞬間慌亂了,「我……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想讓惜月進門,但是我沒打算休了你。」
李漁望著此刻仍然小心翼翼扶著女子的相公,失望地開口:「既然沒打算休了我,那她永遠也別想進王家門!」說著,轉身狠狠關上了胭脂鋪大門。
關上門後,抵在門後的李漁癱軟在地,其實她是怕,怕自己繼續與王恩對峙,會先哭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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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後,桐花鎮又下了一場雨,但是這場雨之後被送入鋪子的那些人並沒有回來。而且鎮上的百姓發現,那個隨時隨地在渡口的漁船上打瞌睡的老艄公不見了,就好像他從來沒有在桐花鎮出現過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而桐花河盡頭的那間鋪子也大門打開,裡面是上一次雨天之後被送入鋪子的屍首。那些痛失親人的人們遺憾地領回屍首,三日都不下葬,還依舊每日都會去那渡口看看是否有老艄公的身影,但是沒有,老艄公再也沒有出現了。
西街的胭脂鋪胭脂越賣越少,卻不見老闆娘有繼續做胭脂的架勢。接著,隨著老闆娘把最後一盒胭脂賣完,胭脂鋪子宣布關了門。
當天夜裡,王恩就急匆匆上了門,看見關門的李漁大喊:「漁娘,休書我可以給你,胭脂鋪不能關!」
「你說什麼?」李漁仿佛沒有聽清,轉頭死死盯著王恩。
王恩不敢看她,別開頭開口:「惜月已經懷了孩子,我不能不給她名分,你既然想要休書,我可以給你。但是,胭脂鋪不能關!」
「我要休書?」李漁大笑起來,直到笑出滿臉淚水,「當初成親之時我便告訴你,我自小體寒,會無法生育,但當時你是如何說的?你不介意的,你只要一生一世一雙人。只要我們在一起,你可以不要孩子。」
她雖然脫去了妖骨,但是終歸和人還是不一樣,她哪裡可以孕育人的孩子?
王恩眼中的慚色退去,冷冷盯著李漁:「那是當初,那時家中一貧如洗,靠什麼養育孩兒。但是如今不同,如今,我王家有偌大的家業,不要孩子,將來誰來繼承?」
幫丈夫掙下偌大家業後,他提和離「我要娶能生兒子的女人」
「由誰繼承?!」李漁冷笑一聲,心死成灰,「你別忘了,你的家業是誰幫你掙下的!」
李漁這般開口,王恩瞬間大怒。從他們來到桐花鎮開始,鎮上的人都會或明裡或暗裡地議論他,空無本事,只能靠媳婦養活,他一向最討厭的就是別人這樣說。
好在惜月是理解他的,就是因為李漁顯出他的無能,讓他一身抱負不得施展,她如今還敢這樣開口。
「是,是你掙下,但是開鋪子做生意我也會!」
「你會?你會當初在王村就不會那般一貧如洗了。」李漁冷聲反駁。
王恩大怒氣急敗壞開口:「夠了!我早就厭棄於你了,你這一身魚腥臭我已經受夠了,這世上我最討厭的就是這個味道!可是我每天要對著它吃飯,對著它睡覺,漁女就是漁女,塗了胭脂又怎麼樣,還不是一樣掩蓋不了你身上的魚腥臭!」
李漁把流下的眼淚憋回眼眶,深吸一口氣開口:「你從前說,你並不介意這個味道。」
「那是從前,當初在王村,飯也吃不飽,能娶到媳婦就是幸事,哪裡還會去嫌棄什麼味道。但是現在,你身上的那股魚腥臭我真的受夠了!」
「好!好!」李漁連道兩個好字,心如泣血,「既然你早已厭棄於我,那我們今日就恩斷義絕,也無需勞煩相公寫休書,我今日就走。從今往後,不會再回桐花鎮了。」
「走可以,但是鋪子不能關門,惜月說了,你做胭脂的配方必須留下!」
「惜月?」李漁冷笑一聲,無不失望地望著王恩,「原來是她!配方我不會留下,這裡我也一刻都不想留了。」
說著,李漁失了魂一般朝門外走去,路過王恩時卻被他一把推到,磕在臺階上,身下流出鮮紅的血液。
王恩看著李漁流出的的鮮血,一愣,隨後想起來時惜月的話,即使要了她的命也必須要到胭脂的配方。於是發了狠,上前掐住李漁的脖子,狠狠開口:「不說出胭脂的配方,你今日別想走。」
李漁望著這樣的王恩,仿佛第一次認識一般,她的相公啊,明明是一個看見獺食魚都會心生憐憫的男子,怎麼會是眼前這個忘恩負義、心狠手辣的男人?
但是她忘記了呀,他第一次見到她時說的就是「漂亮」,他救她,不是因為她是水獺爪下一隻弱小的生靈,而僅僅是因為,她是一隻漂亮的鯉魚。
他救她不是出於善良的憐憫,而是因為她漂亮。
李漁望著王恩,心中那最後一點的光終於全部熄滅。
她站起身,看著身下流出的血,披頭散髮,嘴角帶著一抹詭異的笑,形如鬼魅般望著王恩,「你真的那麼想知道胭脂的配方嗎?」
9
惜月終於如願地嫁給了王恩,做了胭脂鋪的女主人。
她坐在胭脂鋪子裡,想像著以後做女主人賣胭脂的模樣,以後,那些鎮上的女人再也不能給她半分顏色,因為她握著如她們性命一般的東西——胭脂。
只是不知為何,她幾次向王恩提及胭脂配方,王恩都只是敷衍地告訴她拿到了,並不願意再多說。
而從嫁入王家以後,王恩待她的態度就差了許多,不如從前那般殷勤,也不再為她鞍前馬後。不過也沒有關係,反正她如今假扮著懷孕,不宜勞累,配方可以以後再拿。
也多虧她及時想出孩子的辦法,假扮懷孕,成功騙過了王恩,才順利讓王恩娶了她。等過些日子,她再假裝流產,便可神不知鬼不覺地掩蓋這場騙局。
三月初三,桐花鎮又下了一場雨,淅瀝的雨水中,看雨的桐花鎮百姓有了新的談資,有嘆惋,有指責,有的無不感慨。皆言這王恩的名字當真取得好,王恩,忘恩負義,小有家財就舍了一同受苦的糟糠之妻,喜歡了年輕漂亮的煙柳巷女子。
只可惜那李漁,在上一場雨夜之後,整個桐花鎮就沒有了她的影蹤,誰也不知道,她究竟去了哪裡。
三個月後,又是一個雨夜,惜月讓搬去東廂的王恩去關門,卻未見任何反應。
一個月以前她已經成功流掉了自己的假孩子,自那以後,王恩待她就無比淡漠。如今雨夜讓他去關門,竟已經沒有任何回應,久喚無人,惜月只好自己打著傘前去關門。
突然電閃雷鳴,一個黑影在雨夜中緩緩走到她面前,而黑影的一雙白唇,在黑暗的雨夜中,格外顯眼。惜月嚇得大叫一聲,後退數步,跌倒在地。
「怪……怪物!你是雨裡回來的怪物!你,走錯門了,這裡不是你的家。」
「這裡怎麼會不是我的家?這裡就是我的家。」撥開溼淋淋的頭髮,李漁冷冷地望著眼前的惜月。
「是你!李漁?!你是個怪物?!」惜月瞪大雙眸望著眼前形如鬼魅的鯉魚。
「怪物?」李漁仰天大笑一聲,「我是怪物,那你身後的相公又是什麼?」
惜月驚恐回頭,發現王恩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他的身後,目光呆滯,似乎沒有任何感情。而最讓她恐懼的是,王恩的唇也是駭人的白色。
接著,她在無比驚懼之中,看見王恩身上開出了許多鮮紅色的小花,隨後,他一動不動,如同一具死屍一般。
惜月驚恐地爬到王恩身邊,「相公,相公……」
可是,她輕輕一推,王恩就重重倒地,再也沒有起來。
10
李漁走進鋪子大門,如看著一個死物一般,看著地上的惜月,「你不是想知道胭脂的配方嗎?我今日就告訴你。」
說著她緩緩地走到王恩身側,一朵朵摘下王恩身上的紅色小花,直到她把王恩身上的小花全部摘掉,倒地的王恩,轟然成灰。
望著瞬間消失的王恩,惜月眼中已經不能再用驚恐形容,她發現自己已經嚇得叫不出聲,只能渾身顫抖地一步步朝門口爬去。
李漁卻攔住她,拉起她進了胭脂作坊。
「你不是想知道胭脂的配方嗎?我親自做給你看。」
李漁一邊說,一邊取下黃銅攆子,把手上的鮮紅的小花放入攆子之中,「胭脂的原料就是這種從屍身上採下的血菟葵,這種花,遇雨生根發芽,三月長成。
桐花鎮的那些歸來人,就是你口中的『怪物』,之所以可以回來,就是因為他們的屍身中長著血菟葵。我就是用他們屍身上開出的花做了胭脂鋪裡的胭脂,是不是緋紅如血?」
李漁一邊慢慢攆著攆子,一邊開口:「王恩問我要配方的那一日,我就告訴了他。但是種在無意識的屍身上不行啊,他還要娶你呀,所以我抽了自己的三靈一藏,把我大半的血都注入他的身體裡。
既保證他還活著,又保證種子可以在他體內萌發,還保證我可以控制他。現在花都做好了,我就教你怎麼做胭脂,來,你來試試這汁液夠紅嗎?」
說著,李漁就拉起惜月的手,要伸入磨好的血菟葵花汁之中。
「啊!怪物,你不要碰我!」惜月大叫一聲,一把掙開李漁。
李漁卻望著她,厲聲開口:「怪物?我是怪物?我本只是躍魚江的一條魚,本可以魚躍龍門化龍,但我舍一身妖骨變成人,只想報恩,只想和我的相公相守一生。
你,卻勾搭他,奪我家庭,甚至還教他殺了我,搶奪胭脂的配方。比起我,難道不應該你才是那個被貪慾吞噬,心靈扭曲的怪物嗎?」
「我不是,我不是!你才是白唇的怪物!」惜月搖著頭後退,驚異地發現自己找回了聲音。
李漁突然面露詭異,奇異一笑,「白唇嗎?你很快就會有了。這三個月,每日待你入睡,他就會把血滴入你的發間,他身體裡的血大部分都是我的,裡面都有血菟葵的種子。這場雨之後,血菟葵也會在你的身體裡萌發了,你很快也就會擁有白唇了。」
說著,李漁望著緋紅的血菟葵花汁,似呢喃開口:「好在你的孩子沒了,我還可以少些愧疚。不然他就只有陪著你一起死了!」
「啊!不要,不要!」惜月發瘋一般地從地上跑起來朝門外跑去,她已經清晰地感覺到有什麼在她的體內萌發。可是,她已經阻止不了了……
第二日,雨過天晴,桐花鎮的百姓在桐花河裡看見了惜月的屍首,似乎是昨夜大雨,失足跌進了河裡。而再看王家胭脂鋪,只見大門大開,鋪子的主人,王恩卻不見影蹤,就像三個月前他消失的下堂妻李漁一般,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一時關於王家的八卦又在桐花鎮復起,但是很快,這些八卦也被新的八卦掩蓋下來。(原標題:《立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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