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煥清
元妃省親,在整部《紅樓夢》小說中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第十三回,秦可卿臨終前託夢給鳳姐時,提到賈家將有一件「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非常喜事」,指的就是這件盛事,它不僅標誌著賈家的事業步向了輝煌的頂峰,而且也預示著大觀園「青春王國」的大門即將洞開。對這件大事,曹公進行了濃墨重彩式的敘述和渲染,那層層疊疊的鋪墊,那浩浩蕩蕩的陣勢,那直擊人性的相見,還有那「追魂攝魄」的眼淚等等,都給讀者留下了深刻印象。總觀整個事件,最讓人感慨不已的是一個字:「奇」。
其一,無中生有的「奇事」
根據史學家的考證,貴妃回家,這在中國歷史上從未有過。歷朝歷代,無論是誰家的女兒,只要嫁入了皇宮,那裡便成了她終老之地,她便再也沒有機會走出那森嚴之宮,更不用說回家去探望父母和親人了。第十六回,王熙鳳在與賈璉的對話中說「歷來聽書看戲,古時從未有的」;第十八回,「滿眼垂淚」的元春在「忍悲強笑」著安慰自己的祖母和母親時,也稱那皇宮是「不得見人的去處」。
既然「不得見人」,而現在又可以回家見人,這樣的事情寫不好是要「掉腦袋」的,因為會有「妄議朝政」的嫌疑。但曹雪芹卻巧妙地在第十六回借賈璉之口「狠狠」地歌頌了一下浩蕩的「皇恩」:說當今聖上「貼體萬人之心」,深知無論貴賤貧富,「世上至大」都「莫如『孝』字」,故「啟奏太上皇、皇太后」允許「宮裡嬪妃才人」在「每月逢二六日期,準其椒房眷屬入宮請候看視」;太上皇和皇太后聞奏即「深贊當今至孝純仁,體天格物」,便「大開方便之恩,特降諭諸椒房貴戚,除二六日入宮之恩外,凡有重宇別院之家,可以駐蹕關防之處,不妨啟請內廷鑾輿入其私第,庶可略盡骨肉私情、天倫中之至性」。
就這樣,史實中的「無」,變成了小說中的「有」,曹公為這個純屬虛構的「探親政策」,塗抹上了「盡骨肉私情」、合「天倫至性」的亮麗光環,使之上褒聖上之隆恩,下應民眾之希冀。為了增加真實感,曹公又參照了皇帝巡訪的史實,把整個場面描敘得煞有介事、盪氣迴腸。
其二,別開生面的「奇盛」
曹公不僅是個在細處可妙筆生花的能手,更還是位在大處能統領全局的高手。在敘描大場面的時候,他特別擅長運用襯染的技法,比如那第三回的林黛玉進大觀園、第十三回的秦可卿出殯,還有第四十回的史太君宴請劉姥姥等。同樣,這第十八回的元妃省親,曹公也是將襯染之法運用得收放自如、恰到好處。
一是以園子之暢亮襯染眾人之「靜悄」。
元宵節這天終於到了,五鼓時分的大觀園是什麼光景?「帳舞龍蟠,簾飛彩鳳,金銀煥彩,珠寶爭輝,鼎焚百合之香,瓶插長春之蕊。」放眼望去,滿目都是龍鳳飄舞的帳簾和煥彩爭輝的珠寶;深吸嗅來,滿鼻都是百合之焚香和長春之花香。整個大觀園呈現出一派生機盎然的熱鬧景象。而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人的肅靜:賈赦等站在西街門外的男人們,賈母等列在榮府大門外的女人們,都是「靜悄無人咳嗽」。這時候的賈家,那麼多人都列隊而迎,卻鴉雀無聲,恭肅得幾乎「連一根繡花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
二是以眾人之恭敬襯染貴妃之高貴。
元妃要回家省親了,賈家隆重到什麼程度?且不用說耗費巨資新建了一個「三裡半大」的「省親別院」,僅僅從元宵節這天的日程安排就可以見出非同尋常:「至十五日五鼓,自賈母等有爵者,俱各按品服大妝。」五鼓時分,即五更時分。古人把黃昏到拂曉分為五個更次,每個更次相隔兩個小時左右,換成現在的時間,一更指晚上19:00-21:00,五更指凌晨3:00-5:00,即拂曉時分。也就是說,在這個元宵節的三五點鐘,賈母他們都已起床,盛裝站立在凜冽的寒風中等候。
那麼,貴妃要什麼時候來呢?曹公借著一位太監的口說:「早多著呢!未初刻用過晚膳,未正二刻還到寶靈宮拜佛,酉初刻進太明宮領宴看燈方請旨,只怕戍初才起身呢。」換成現在的時間就是:賈貴妃要到13:15才用晚膳,14:30再去拜佛,17:15再去請旨,直到晚上19:00左右才能出發過來這裡呢。
晚上19:00左右才出發,而賈母他們早在凌晨三、五點鐘就已盛裝等候,為什麼要提前這麼長時間?因為這位省親的賈元春已經不僅僅是賈家的女兒,更是高貴無比、萬人仰止的貴妃。
三是以程序之蕪雜襯染省親之隆盛。
中國戲曲講究「開場鑼鼓打炮戲」,曹公在小說中也借用了這個手法,在元春正式出場之前,把這通「開場鑼鼓」敲得震山響。自建大觀園伊始,他就層層渲染,直到了元宵節這一天,還依然不緊不慢,讓元春「千呼萬喚始出來」,而且出來時仍然「猶抱琵琶半遮面」。
曹公是如何為元春出場作鋪墊的?他先交代了三撥人:第一撥,挑擔的人。他們挑的是什麼?蠟燭。他們「一擔一擔的挑進蠟燭來」,到園中各處「點燈」,把晚上的園子照得如同白晝。第二撥,太監。在「馬跑之聲」中,十來個太監「喘籲籲跑來拍手兒」,告訴大家「來了,來了」。於是,賈家所有的人都「各按方向站住」,「賈赦領合族子侄在西街門外,賈母領合族女眷在大門外迎接。」順便提一句,1987和2010版的電視劇,都沒有準確地表現這個場景。第三撥,紅衣太監。在賈母她們重新列好隊、「靜悄悄的」站了半日後,「一對紅衣太監騎馬緩緩的走來,至西街門下了馬,將馬趕出圍幕之外,便垂手面西站住。」然後,又是一對紅衣太監,也是等了「半日」後才來,動作和第一對一模一樣。更讓讀者訝異不已的是,這第三撥的紅衣太監,竟然「少時便來了十來對」。
等這三撥人全部「各就各位」後,曹公依然饒有興趣地測試著讀者的耐心,在引出下一撥人之前,竟然從視覺轉到了聽覺,他寫了一種聲音,一種「隱隱細樂之聲」。隱隱細樂,說明聲音很輕,顯示那聲音離這裡還有一段距離,同時又襯出了迎候的眾人當時那種屏聲靜氣的場景。然後,曹公的「攝像鏡頭」對準了三支由遠及近的隊伍:第一支是旗隊,他們舉著「一對對龍旌鳳翣,雉羽夔頭,又有銷金提爐焚著御香」;第二支是「傘隊」,他們「冠袍帶履」,舉著「一把曲柄七鳳金黃傘過來」;第三支是後勤保障隊伍,他們是值事的太監,「捧著香珠、繡帕、漱盂、拂塵等類。」直到這三支隊伍次第「過完」,曹公才讓這齣戲的主人公隆重登場,但我們依然沒有看到元春的「尊容」,緩緩映入我們眼帘的是,一頂由「八個太監抬著」的「金頂金黃繡鳳版輿」。我們只是從這頂「八抬大轎」的規格,以及賈母他們一見便「連忙路旁跪下」的情形,才如夢方信元春真的來了。這樣的陣勢,直讓我們那張大的嘴半天也合不攏!
我們不得不佩服雪芹同志的高超「玩技」:你急,我卻慢;你在火裡,我卻在水裡;你迫不及待,我卻娓娓道來。我們沒有看到元春,但那隆盛的陣勢,那肅穆的場景,以及「飛跑過幾個太監來」「扶起賈母、邢夫人、王夫人來」的細節,都昭示著貴妃無時不在。元春的坐轎沒有停下來,「那版輿抬進大門、入儀門往東去,到一所院落門前,有執拂太監跪請下輿更衣。」這整個迎候的過程,曹公不厭其煩,極盡細緻之能,遠景與近景結合,全景與特寫交叉,視覺與聽覺並用,給讀者以一種夢幻般的感覺。
其三,妙趣橫生的「奇筆」
唐朝王仁裕在《開元天寶遺事·夢筆頭生花》記載了一個故事,說是李白少年時,曾夢見筆頭生花,自此便才華橫溢,名聞天下。於是,也就有了「妙筆生花」這個成語,以此比喻筆法高超的人寫出動人的文章。《紅樓夢》這部書,就是曹雪芹用他的生花妙筆寫出的一部神奇經典。
在千等待萬期盼之後,元妃終於下了轎。下了轎的元妃是什麼神態、什麼心情、什麼面容?曹公隻字未寫,他的筆觸所展現的,是賈家院內的「花燈」:「只見院內各色花燈閃灼,皆系紗綾紮成,精緻非常。上面有一匾燈,寫著『體仁沐德』四字。」這些花燈,一多,各種顏色、花樣都有;二亮,「閃灼」耀眼;三精緻,都用「紗綾紮成」;四有特殊意義,上面還寫著歌功頌德的讚美語。待到貴妃「更衣畢復出」,再「上輿進園」,曹公又從元春的視角描狀出了大觀園中的景致:「只見園中香菸繚繞,花彩繽紛,處處燈光相映,時時細樂聲喧,說不盡這太平景象,富貴風流。」如此豪華富麗的園子,連元春都「默默嘆息奢華過費」。
再接下去,到了船上後,曹公出人意料地依然把重點放在「燈」上:在「清流一帶」的「兩邊石欄上」,是「皆系水晶玻璃」的「各色風燈」,「點的如銀光雪浪」;在「上面柳杏諸樹」上,是「皆用通草綢綾紙絹依勢作成,粘於枝上的」「懸燈」,每株樹上都有「數盞」;在水裡,則是「荷荇鳧鷺之屬,亦皆系螺蚌羽毛之類作就的」花燈;在船上,也都是「各種精緻盆景諸燈」。這些燈「上下爭輝」,把整個大觀園裝點成了一個透亮閃爍的「玻璃世界,珠寶乾坤」。
讓讀者嘖嘖稱奇的是,在這花燈錦簇的兩段描寫之間,曹公並沒有循著元妃的眼睛去描狀之如畫的美景,也沒有去述說親人相見的動人場景,而是愣不丁地插入了一段文字,玩起了「穿越」:「……此時自己回想當初在大荒山中,青埂峰下,那等悽涼寂寞;若不虧癩僧、跛道二人攜來到此,又安能得見這般世面。本欲作一篇《燈月賦》、《省親頌》,以志今日之事,但又恐入了別書的俗套。按此時之景,即作一賦一贊,也不能形容得盡其妙;即不作賦贊,其豪華富麗,觀者諸公亦可想而知矣。所以倒是省了這工夫紙墨,且說正經的為是。」
在這裡,曹雪芹突然將正在進行中的「故事」攔腰截斷,而讓那塊幾乎已被讀者忘卻了的通靈「頑石」走到了臺前,以石頭自語的口吻,發出一段從「悽涼寂寞」的大荒山來到這「豪華富麗」之家的由衷感嘆,使小說的結構布局在現實與夢幻之間魔術般地跳轉,使讀者又不由自主地聯想到那「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的空靈吟嘆,極大地拓展了小說的深度與厚度。而且,這樣的「截斷」還不止一處,接下去元妃上船遊園看到匾額題字時,石頭又「突」地跳出來,吃飽了撐似的,發了一通「何今日認真用此匾聯?……竟用小兒一戲之辭苟且搪塞」之類的議論。
想當年,脂硯齋讀到這裡時,也是擲卷捉筆,刷刷刷地寫下一排蠅頭小楷:「如此繁華盛極花團錦簇之文忽用石兄自語截住,是何筆力!令人安得不拍案叫絕。試閱歷來諸小說中有如此章法乎?」古所未有,曹公有之。
注釋:
所引原文均出自:曹雪芹著,無名氏續,程偉元、高鶚整理,《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院校注,1982年3月北京第1版,2008年7月第3版,2019年7月第74次印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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