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花落寂寂
1
泓亦走進這家茶社的時候正是傍晚,因茶社開門向西,他便看到夕陽在中式方格窗上投下的調皮碎影。
碎影的地方是一方茶臺,古樸的帶著歲月滄桑感的紅木,茶臺上的茶具一應俱全,青花瓷的一套,在夕陽的碎影裡本是泛著冰涼的白底青花卻上了一層橙色的氤氳,有了暖調的色感!
主人椅的背面是一個博古架,博古架上沒有任何的裝飾品,有的只是各色的茶和茶具:普洱,小種,綠茶,烏龍茶等,還有在其它茶社少見的各色花茶也放在了架上,玻璃瓶裡裝著玫瑰,菊花,茉莉,洛神花,葛花。
間隔的架上又是各種的茶具:陶土的質樸古老,瓷器的瑰麗明豔,玻璃的剔透清亮,漆雕的莊重卻華美!
泓亦正看得出神,隔壁的雅間忽然傳來幾聲叮咚的琴音,然後開始嘈嘈切切地鬧起來。他一怔,打眼望向帶他來的朋友小晟,小晟一笑,說道:「你今天運氣好,能聽到這裡的老闆娘親自彈曲子。」
泓亦一驚:「這裡是個女人開的?」隨即又釋然,看這架上各色的花茶,應是女子喜歡的格調!
茶社的一個小姑娘走過來,對著小晟笑道:「房間給你留著呢,你先上去,阿雅姐等會就來。」
小晟帶著泓亦上了二樓,泓亦抬頭看了下這個房間的名字:聽香。他轉頭對小晟笑說:「看來這裡的老闆娘還是個雅人啦!」
小晟一臉的誇讚道:「那還用說,阿雅姐可是琴棋書畫俱全的女子,這擱在古代,那可是大家閨秀!」
泓亦糾正:「這擱到現在也是具有才情的女子,不過,你跟著自豪個什麼,是你什麼人不成?呵呵!」
小晟傲然道:「那可算是我姐!」隨即又滿臉地惋惜道:「可惜,沒有好男人珍惜她!」
正說道間,那個小姑娘走進來,拿著幾碟小吃擺在茶臺上,又翻身從側面的柜子裡拿出一罐茶,小晟看見,連忙說:「今天不喝普洱,喝單樅,我泓亦哥喜歡單樅的香味兒。」
小姑娘又換成單樅拿到茶臺,熟練地開始洗杯泡茶,不一會,滿室的單樅香味兒瀰漫在房間裡,是蘭花的香氛。聞此香味,泓亦頓覺渾身清爽。
平日裡,工作忙,他並未注重喝茶,卻因某次與客戶喝茶便喜歡上了單樅的那獨特香味。
家裡的茶具擱在那裡也是落灰的,妻子更是不注重這些,每日裡忙著上班管孩子就已經佔據了她大半的時間,周末便是吆喝著閨蜜們逛街打牌!
喝過第一杯,兩人正聊著這些時候的新聞,門被敲響幾下便被推開,泓亦抬眼看見門口立著一個女子,背著光,看不太清面容,小晟已經在一邊叫起來:
「阿雅姐,快進來!」
叫阿雅的女子邊笑著邊走過來,走到近前,對小晟笑:「今天帶了新朋友?」
小晟站起介紹:「這是我泓亦哥,這是我阿雅姐,這裡的老闆娘,阿雅姐平時可不會輕易地和客人聊天的。」
泓亦忙站起來打趣道:「看來今天算是沾了你的光了。」
「我認識你。」還沒有等小晟回答,阿雅卻對泓亦直直說了一句。
泓亦一愣,仔細地看過去,阿雅已經坐下,屋內柔和的光照下來,泓亦看到的是有著淡淡的眉眼的一張鵝蛋臉,素麵朝天,沒有任何的修飾。
整張臉並無特別之處,卻有種溫和的光籠罩著,看一會似乎能讓人寧靜下來,笑容也是淡淡的,讓人像看一幅遼遠的畫,筆墨很淡,意境很遠!
「那年我的離婚案是你接的。」阿雅淡淡道來,像是在說別人的事。
泓亦有些尷尬,實在是沒有記起這件事,經他手的案子太多,他沒有辦法記住每個當事人。
「只是我那時很少與你接觸,都是我朋友與你聯絡的。」阿雅像是看出泓亦的尷尬,又像是無意地繼續她的解釋。
「你喜歡單樅?」阿雅看到他們泡的茶,轉移了話題。
「我對茶沒有研究,有一次跟一客戶喝,覺得很香!」他又覺著了尷尬,他忽然覺得在這個女人面前,他有種不知所措的急促,怎麼以前自己就沒有去好好看看關於茶的知識呢?
沒有等他開口,阿雅又道:「我也喜歡單樅,也許是女人的緣故,對花香的東西總是不能抗拒,還喜歡它剛入口時淡淡的苦,而後是彌久的香醇!因為喜歡,所以用心挑茶,我這裡的單樅都是極好的品,如果喜歡,等會你倒是可以帶點回去。」
明明是生意人的推銷,在她的口裡道來卻是朋友的閒聊。
阿雅稍稍陪坐片刻,便告辭而去。之後與小晟的聊天便似有意無意地總是會提到阿雅,在他的談話裡,泓亦知道了阿雅的大致情況,30多歲的女子獨自開著這間茶社,三年前因前夫的背叛而離婚。
當小晟說出阿雅前夫的名字時,泓亦終於想起曾經經手的一樁離婚案,因為她前夫在這個小城的名氣,這件離婚案在業內也算是被談論許久。
阿雅是本地人,父母算是書香門第,所以從小接受的教育較傳統,父母因這個獨生女而傾盡培養,於是阿雅琴棋書畫無所不通,書畫更是拜在城裡有名的畫家門下。
前夫曾經是大學的同學,當初愛她愛的痴狂,為她單槍匹馬遠離家鄉在這個城市打拼,結尾卻是所有成功男人故事一樣的結局,多年的愛意總是抵不過世俗的誘惑。
清高如阿雅如何忍得住愛人的背叛,便要離婚,前夫卻不允,雖在外留情,妻子卻也是自己的心頭肉,如何願意割捨?阿雅便請朋友找了律師來了這樁離婚案,這律師便是泓亦!
2
自從上次離開阿雅的茶社,不幾天,泓亦便到F城出差。空閒間,問起當地的特產,友人告訴他說F城的漆雕很有名,泓亦心中一動,腦海浮起阿雅茶社的漆雕茶具,便動了去看看的念頭。
朋友帶他去的漆雕店鋪坐落在一條古色古香的老街裡,店鋪的架上擺放各色漆雕,有裝飾盤,有首飾盒,有掛件,有瓶。
泓亦以前從未對藝術的東西上心過,雖是律師,卻和大部分理科男沒有區別,每天沉浸的就是各種案子。現在看到如此豔麗濃烈卻又莊重典雅的朱紅漆雕,不僅有些目瞪口呆,不知道先看哪個才好。
賣家熱情地為他介紹,於外行的他又聽不明白各種專業術語,吶吶地問道:「有茶具嗎?」話一出口,他便覺得自己好像被什麼擊中一樣似得,有些茫茫然起來,自己為何要問茶具?
終究是從那間店裡帶回兩套漆雕茶具,回到家,妻子奇怪地問一句:「怎麼會買這個東西,咱們家又不喝茶!」
「送人的。」
說完,泓亦又開始茫然起來,送誰?阿雅?可是與阿雅也就一面之緣,送給她禮物不是顯得唐突?又因為上次臨走時她送一罐單樅而特意去表示謝意?上次阿雅明明已經把話說得明白,說是遲到的答謝,謝謝他幫她打贏了官司!
不幾日,小晟興衝衝地跑到他家來,還帶來一幅畫。說是找阿雅討的,軟磨硬纏了好久,阿雅才給他畫這麼一幅。展開來,是一幅山水寫意,淡淡的幾筆墨繪出遠處的山,近處的水,水上一釣翁。
泓亦不懂畫,卻也覺著這畫讓人有了退隱的念頭,似乎於這山水間才是人生真正的況味!
兒子也湊過來看,他是學畫的,跟一個老師也有一兩年了,泓亦卻沒有操心過,隨他,他亦也沒有接送過,一則工作忙,二則妻子賢惠,體貼他工作忙,兒子的事都她攬過去了!
「這不是我老師的畫嗎?叔叔,你在哪裡得的?」
「你說這是你老師畫的?你怎麼知道?」泓亦大驚。
「這還不簡單嘛!你看,章是我們老師的啊!『聽香居士』,看到沒,這兒!」兒子指著畫上的印章,叫道。
泓亦只覺得心裡有什麼在翻山倒海地鬧騰,意識一下子不知道飛到哪裡,眼前是阿雅淡淡的眉眼,原來這世界並不大,原來那女子一直就在自己生活的邊緣,近近的,又遠遠的,互不驚擾的!
兒子再次上繪畫課的時候,妻子出差在外,這次泓亦沒有讓孩子爺爺送,打算自己把兒子送到培訓班。同時泓亦又很糾結,這樣算什麼,為了見她一面?
其實見她很簡單,去她的茶社喝茶好了,衝著小晟的面子,阿雅總會出來相陪一下的。在糾結中,泓亦還是送了孩子去,班上已經有幾個孩子先到。
上課時間未到,阿雅坐在桌前,一邊準備著用具一邊淺淺地笑著與孩子們聊天。她穿了件淡紫色的襯衫,襯衫上有暗色的花紋,是淡淡的小玫瑰花,立領,襯著脖子修長,領口和袖口有薄薄的淡紫色蕾絲,軟軟的蕾絲像一層輕薄的雲朵纏纏繞繞在襯衫上面。
下面則是一條簡單的牛仔褲,這身裝扮與上次的月白色的棉麻裙裝完全不一樣,整個人因著這紫色有了無限的生氣,雖還是那淡淡的眉眼,卻流轉著女子的嫵媚!與孩子的淺笑間又綻放出母性的溫柔。
泓亦想起離婚案裡她有爭孩子的撫養權,至於後來為何放棄,他已不記得,而這母性的溫柔卻是有了孩子的女人特有的。
見到他的剎那,阿雅有短暫的驚訝,隨即便笑了開來:「沒有想到世界這麼小,我還是你兒子的老師!」
「我也沒有想到,這都兩年了,今天才知道。」他亦笑道,隱藏了看她畫才知道的事 ,下意識裡,他不希望她知道因為知道是他兒子的老師才巴巴地跑過來。
「看來你這爸爸很不稱職啊!」她調侃。
泓亦在她調笑的眼裡忽而不好意思起來,訕訕道:
「平時工作忙,沒辦法!」
回家再看到擱在書櫃裡的那套茶具,泓亦莫名有些興奮起來,他找到一個極好的理由去送出這套茶具。
這天還未下班,他便打電話到茶社,要「聽香」那間房,茶社小姑娘為難地說:
「麻煩您換間房好嗎,這間房不外賣!」
他一怔,問原因,小姑娘說這是阿雅姐的私房,一般不對外開房。他一下子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了,莫名情緒低落中讓小姑娘隨便留了一間房,然後留下姓名。
晚上去到茶社,小姑娘一見,連說:「不好意思,周律師,阿雅姐知道是你,特意叮囑我把房間給您換『聽香』了,您先上去,我馬上過來泡茶。」
泓亦本來低落忐忑的心情忽而像是春天的花開放一般熱烈而明亮起來,抬腳輕快地走上樓梯,房門是虛掩的。
他輕輕推開門,柔和的光線下,茶臺邊已經坐著一個人,看到推門而進的泓亦,展顏一笑:「我以為我要等很久的,沒想到這麼快啊!」
正是阿雅,端端地坐在泡茶位,正在洗杯。泓亦心中的花兒愈開愈盛,愈開愈豔,似乎吵鬧著要開出胸腔來。他緊緊壓制住這燦爛的花兒,害怕這些調皮的花兒破胸而出,讓他不知所措!
3
阿雅泡的是單樅,她是真喜歡這茶,泓亦的喜歡卻是有些矯情了,因不懂茶便隨便也附和了一種喜歡。
阿雅說這茶是從鳳凰山下一農家購來,開始幾年都是親自去選,後來熟了,每年茶成時便由這家人快遞過來,所以品色是特好,衝泡持久,有獨特的蘭花香,湯色清澈黃亮,入口醇厚回甘。
泓亦不懂卻聽得認真,阿雅似乎並不像外表那樣沉默,反而很健談,從茶談到茶具,她都有著女性獨有的細膩選擇。泓亦訝然道:
「好像就沒有你不懂的,我今天算是開了眼界了。」
「我不懂打官司啊!」阿雅笑。
泓亦看到她眼裡有一絲戲謔,這讓他對阿雅有了新的認識,她不再如一幅山水畫那般空曠遼遠,反而是靈動的,活潑的,諧趣的!依阿雅的話說:
「這人有很多種角色,做老師得經常端著,這樣才能讓孩子親近之餘而尊敬;做老闆得嚴肅又不失關懷,這樣才能讓員工有歸依之心;做朋友如果也端著嚴肅著,那就太沒有趣味了!」
臨走時他拿出那套漆雕茶具,說是出差順帶的,送給兒子的老師,希望老師多多關照。說到此,泓亦的心虛虛的,怕阿雅不收,又期待阿雅並不相信他的理由。誰知阿雅卻毫不客氣地拿過來說:
「好,就當是你幫你兒子賄賂他老師了。」
泓亦便又看到她眼裡的那抹笑,調皮的!
泓亦愛上喝茶讓熟悉他的人嚇了一跳,平時談工作什麼的總是咖啡館一杯咖啡,這些時候卻總是帶著客戶進阿雅的茶社。阿雅卻經常不在,偶爾碰到便親自去到房間給他們泡好茶便退出來,由他們自己談業務,這又讓泓亦看到阿雅的乖巧體貼。
有時白天順路經過時,進到茶社會聽到大廳旁一間房裡傳出琴音,時而婉轉纏綿,時而高亢激昂,如珠落玉盤,又如環佩叮噹!小姑娘說阿雅姐在練琴呢,雖說從小就學的,不過不練手也生,所以沒事時便會練練手。
泓亦靜靜地坐在大廳,也不喝茶,也不說話,聽一曲便走,小姑娘不留,因看著習慣了,阿雅也不出房間,仿佛不知道外間還有個聽客!
有一次傍晚過去時,小姑娘卻不在,阿雅獨自一人在茶社裡的小廚房擺弄一條魚,見到他這時來也不驚訝,似乎這是早就熟悉的默契。擺擺沾滿魚腥的手問道:
「你會做魚嗎?今天小妹不在,我真不知道如何下手了!」
「你不會做菜?」泓亦驚訝道,然後接過她手上的刀,三兩下擺弄好放在蒸籠裡蒸上。阿雅倚在門邊看著他熟練地上味,上蒸屜,悠悠地說:
「從小,因為是獨生女,所以父母很嬌慣,家務活是不讓做的,每天的時間便是上學,學琴,學畫,學字。遇到他後,也嬌慣著我,什麼不讓我做,剛開始在一起的那幾年,都是他做這些呢!我就等著吃了。」
阿雅的聲音漸漸低沉下去,似乎不忍再說,似乎有一個傷疤正在被她慢慢揭開。泓亦也沉默了,這是他第一次聽她談前夫。
「後來他事業成功,家裡就是保姆做了。」阿雅似乎費了很大的勁,但終於還是接著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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