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丫頭點了火,如楨就著火光燒煙泡。
煙杆是鍍金的銅管,煙槍的頭部和菸嘴用了琺瑯彩的工藝——不為別的,只是沒那麼多富餘開銷做一支整個兒的琺瑯煙槍,但又不能太失了面子。
煙泡燒得黃了、勻了,又大又松,焦香味也騰了上來,如楨如饑似渴地狠狠吸了一口,像吸血鬼見了鮮活洶湧的大動脈。等這一口吸足了,她又愜意地吐出一團煙霧。
「大爺今兒又在外頭過的夜。」如楨半眯著眼,說不出是醉了,抑或是暗湧著怨妒。
丫頭聽慣了如楨的抱怨,一邊低眉順眼地替她挑亮了煙燈燈芯,一邊說:「大爺性子野,但您終究是太太,八抬大轎娶進門的,等大爺在外頭玩膩了,還不都是您的?」
如楨的笑容輕輕的,但很勉強,只是牽了牽嘴角,垂了眸,瞞住了長久的悽酸。
獨守空房的這些年裡,她一開始還有些歇斯底裡,到後來漸漸麻木起來後,也就不再過問大爺的去向了。
2
大家嘴上不說,但心裡頭都明鏡似的——大爺好男風,外頭置了三四處公館,養了幾房小相公,都是戲子,而娶她只是為了堵住外頭的風言風語。
自大婚夜後,大爺連碰她都不曾碰一下。
如楨想起洞房那晚,大爺挑開了她頭上的紅蓋頭,神情木木的,怎麼也看不出大婚的喜悅。
如楨原本保持得體的笑容陡然滯住了,她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麼,連喘息也不敢大聲。而大爺只是冷冷地丟給她一句「睡吧」,二人便背抵著背,和衣而睡下了。兩個同床異夢的人,各懷著一攤心事,夜晚是叵測的。
他們夫妻之間至今仍保持著一種幾近扭曲的沉默。他向來不過問她的事,哪怕偶爾給個笑臉,也不過是「今兒的銀耳蓮子湯好喝」,抑或是「點的什麼香,怪好聞的」此類,從來不是切身的關心。
日子久了,大爺知道她不是潑辣性子,也就不太放在心上了,晚歸成了常事,待後來更是愈發放肆起來,連家也很少回了。
3
女人多碎嘴,聚在一起嗑瓜子的時候,就經常愛把大爺的事當笑話講。如楨真切地記得,第一次聽到大爺好男風養相公,還是馬太太說起的。
那一次幾位太太一起打麻將,本來聊京戲聊得好好的,不知是誰,忽然就提起了那位憑一出《拾玉鐲》成名的、筠夢樓的乾旦顧繁衣。
當時馬太太只顧著看手裡的牌,也不知是忘了如楨在場,抑或壓根兒就是哪壺不開提哪壺,總之,她在丟出一張四餅的同時,還眉飛色舞地說道:「你們知道嗎?顧繁衣早就被宇大爺包了,住在宇大爺城南的紅磚小洋房裡,小日子滋潤得不得了,唱戲也不常唱了。倒也可惜了一副好嗓子。」
宋太太把那四餅拈過來一碰,又撂了張三萬,聽成了,志得意滿,眼睛瞥瞥這邊,又翻至那邊,也不知她看些什麼,說的話也讓人如坐針氈:「宇大爺喜歡男人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宇太太,他在外面玩男人,你也出去偷漢子,我不信他有臉管你。」宋太太手上的鴿子蛋鑽戒映著麻將桌上的燈光,刺痛了如楨的眼。
這話說得粗俗,不僅如楨一時間面紅耳赤,連另外兩名太太也抿著嘴不出聲。都講究文明,面子上的嫌棄誰不會?但如楨可以想見,她們轉身回去就能把這話傳到傭人們的耳朵裡,傭人們再一傳……
4
那天如楨著實吃了一驚,但並無心鬧大——不然,他不僅不會為她改變什麼,兩人的關係反會因此落入更為緊張的局面。倒不如沉默下去,把一切維繫於一個表面平靜的狀態下,即使底下已然潰爛。
是夜,二人依舊背向而臥,一如既往地處於詭異的寂靜裡,只是如楨忘不了白天所聞。
良久不動彈,如楨半邊身子也麻木了,便翻了個身,朝向大爺。她看著他微微弓著的身形,一陣心酸突然湧上來,大爺保持這姿勢這麼久,他便不麻麼?抑或只是不願看見臥榻之畔,躺著一個他不願見的人?
她倏然覺得這宅邸像一個巨大的墳墓,她就是墳墓裡被埋葬的女屍,沒有思想,不能活動。如此這般地過下去,沒有盡頭……
可她的一生,本不該是這樣的。
如楨還未出閣的時候,在前人傳記中見慣了相愛的故事,有的是有始有終,有的是不了了之,但終歸是一段感情的來去。而她有什麼呢?於她而言,感情只是深陷在一個男人的預謀中,看他人愛恨得失,與自身無關,直到內心被蠶食出一個空洞。
吞雲吐霧之間,煙氣漸漸散了,如楨腦海裡清晰分明的場景消融在冉去的煙氣中。往事過去了,傷疤是一輩子的。
5
她倚在鎖子錦靠背上,腿上輕掩著一條富貴竹圖案的薄衾,半眯著眼對丫頭說:「近來也不知是怎的,總覺得身子沒力氣,說兩句話便犯懶,也不曉得有什麼毛病。」
丫頭給如楨捏著腿,道:「太太別多心了。如果實在不放心,明兒我去請個大夫來給您請平安脈。」
如楨微微蹙一蹙眉:「平安脈?我最怕喝湯藥了,苦得沒命。」
丫頭只得順著說:「良藥苦口利於病嘛,何況未必要用藥呢。」
如楨閉了眼,沉溺在鴉片煙的境界裡,懶懶開口:「罷了,明兒你去請個西醫來。聽馬太太說,西醫開的藥只要和著水服下去就好了,還見效快。」
6
次日午間時分,丫頭踏著小碎步領進了一名西醫,穿白袍褂,鼻梁上架一副六邊形金絲框眼鏡。
宇家還是老規矩,女眷不得將面目示於外男。如楨臥在床上,放下桃紅紗帳,以為西醫也是把脈問診,於是只探出一隻纖白的玉腕。
一男一女中間隔了一層曖昧的顏色,看不清楚對方的面孔。
醫生說:「太太安。西醫問診,多須先進儀器配合診斷,今日我來聽聽太太的病症,開些溫和的藥物,若吃了不見效,還得去醫院就診。」
如楨微微頷首,想起他不一定看到她的動作,又溫聲道:「明白了。您費心了。」
影影綽綽間,那男人的面孔有些模糊,但鼻是鼻眼是眼,站姿也挺拔,是個君子模樣。
「怎麼稱呼您?「如楨原是江南人士,口音褪不去吳儂軟語的綿糯,叫人聽著像吃了一小口桂花糖糕,甜滋滋的,但不會膩。
醫生打開醫療箱,取出一隻聽診器,見如楨發問,一時發愣,末了只是說:「全孝天,人王全,孝道為天。」說完微微鞠了一躬,「聽來請的姑娘說,太太心口悶,我想先給太太聽個診,還請太太一現玉容。」
一旁的丫頭聽說要掀開帳子,不由分說先橫在床前,厲聲道:「大膽!太太面目,豈是爾等外男輕易得見的?」
此刻如楨無端覺得眼前的丫頭十分礙眼,遂將帳子掀開一條縫,對著丫頭佯怒說:「這是西醫看病的手段,不懂規矩。你先下去吧!」其實,如楨也並不知聽診是什麼,她只是找了個堂而皇之的藉口,打發走了不明事理的小丫頭。
7
丫頭出去後,全孝天笑道:「太太是個明白人。」
如楨收回了探在外間的手,芊芊玉指輕揚起半邊紗帳。她看真切了,眼前的男人,細長眼睛,削薄嘴唇,臉兒略瘦,烏黑頭髮三七分界,身子頎長——這是誤闖入她生命中的第二個男人。
全孝天也將如楨看了個明白:鵝蛋臉兒上,一對纖長入鬢的柳葉眉細細描了黛色,一雙似笑非笑的桃花眼,面上輕鋪胭脂粉;穿一件雪青纏枝花紋旗袍,是時興的高開衩,玉腿微蜷,情態羞赧,姿態風騷。他不曾見過這樣的女人,明明活在傳統保守的世界裡,穿著卻又時髦前衛,形成極強烈的衝突。他不會知道,她的男人才不會介意她的穿著打扮。
女為悅己者容,如楨恍然明白,自己一上午的講究妝扮,原來竟是為了眼前這個陌生的男人。
還是全孝天先發現二人正對視著,忙移開視線。如楨卻依舊盯住他,語調也飄忽而誘惑:「全醫生,不知聽診是怎麼個聽法?」
全孝天垂著眸光,說:「將聽診器放在病人的心口處……」
不待說完,如楨右手便翹著蘭花指,撫著心口,哀怨地一嘆:「唉——醫生,我這心口平時悶得慌,眼下卻又噗噗亂跳,你聽,它跳得好快。」
如楨輕握住全孝天拿著聽診器的手,將聽診器的一端放在自己的心口上。她用力地按住他的手,像握著一個渺茫的冀望。
「太太——」全孝天吃了一驚,但壓低了聲音。
她是久旱的豔朵,她肉身的空虛比內心的空虛來得更直接;而他,則是她人生中惟一一場將落未落的傾盆大雨。
如楨另一隻手在唇前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噓——不要驚動了旁人。」說著,那按住全孝天的手又多用了些力,「你細細聽。我這身子,怕是活不長久了。」
全孝天感到一陣惶然,手足無措,草草聽了診,為如楨開了藥。
他轉身要走的時候,卻被如楨喚住:「全醫生,勞煩您有空來瞧瞧我……」低下頭去喃喃,「他不要我,我一個人,死在宅子裡也沒人知道。」
不知怎麼,他感到心酸,興許是舊家庭式的悲哀,興許是她一個人的悲哀。他微笑:「太太寬心,不是什麼大毛病,好好休息就好了。」
從沒有一個人男人對她這樣溫柔體貼過,如楨只覺得有種不真切的感動。她竟哽咽住了,許久才清了清嗓子,說:「醫生慢走。」
8
他會再來嗎?如楨輾轉難以成眠,身邊的男人早已沉沉睡去,然而她冀望的男人卻不知身在何方,做些什麼。
那是一方堆滿醫學書籍的小房間,全孝天揉了揉眼睛,關了燈。枕頭很軟,整個頭埋陷進去,像溫柔情話,叫人不忍抽身。
他甩甩頭,想儘快入睡,但睡不著,他腦子裡將白天與如楨的交集反覆回放,她的軟語,她的身段,她的泫然,她的低首自傷……
只有一輪將滿的月,將二人的綺夢盡收眼底。
什麼時候去看她?不不不,她是有夫之婦……
9
如楨的日子又回到了原來的模樣,成日裡不知幹些什麼,偶然情緒飽脹了,無處發洩,就抽鴉片。在隱隱綽綽的煙霧裡,她還是能看到全孝天的臉。煙是模糊的、易散的,人雖是清切的,但也是遙遠的。
那日丫頭進來說全醫生來了,她一雙暗沉的眼頓時射出光來。她旋即坐起身,理順了鬢角。她不知道他為何突然就來了,其實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怎麼走著走著就到了她家門前。
全孝天照舊將聽診器放在如楨的心口前,她的心跳透過小小的儀器傳遞到他耳中,是放大了的搏動。每一聲「撲」,都是如楨的呼吸;是她的生命,在他手中活了過來。
「叫我如楨。」她湊近全孝天的頰,輕呵蘭息,「只有你能醫好我。你要盡力醫好我。」
全孝天的臉陡然紅了。
「孝天……」如楨軟軟地喚。她的手慢慢撫在他的心口上,「撲、撲、撲……」
這不是一個男人嗎?這不是一具鮮活健美的肉體嗎?她不用勞什子聽診器,就能清清楚楚感受到他心跳在加速,他的呼吸漸漸變得渾重而急切。
她捏緊了他心口的衣服,他的氣息籠罩過來。氣氛變得魅魅不可告人。
快!要快!她怕來不及!在古舊的宅子裡,一對男女劈開了倫理的木枷,百年後塵埃落定,就成了一樁秘辛,深深埋在地底,像一個沉重的棺材,不見天日。
10
往後看病成了如楨常用的由頭,私下裡或公開地,與孝天見面。
不知是幾號的事了,在如楨梳洗時,陡然感覺一陣噁心,趴在盆上拼命地乾嘔。
在一切回歸平靜的當兒,卻恰巧被大爺見到了。
如楨撥了撥散亂的鬢髮,面子上鎮定自若:「昨兒晚上就不該吃些大油的東西,沒得噁心。」
大爺狐疑地望了她一眼,用毛巾擦乾了手上的水珠,說:「你身子弱,是不應當吃些不該吃的東西。人人都有分內的事情。」
末尾一句十分明顯了,但如楨依舊從容地應對:「我的分內的事就是要顧好自個兒的身子,才能把你照顧好。你呢?」
言語的角力上,在孝天與她發生關係後,如楨一改往常的寡言,出言尖銳乃至刻薄。這番一語雙關的譏諷後,在如楨意料之中,大爺拂袖而去。
如楨立足原地,只是冷笑。她不是沒看見大爺眼裡的懷疑,她只能賭一個萬全。
11
如楨陷落在鴉片煙的霧靄中,被重重圍困——她篤定了大爺要有動作,她要先發制人!
她知道,與豆沙有關的所有,都是大爺心頭所愛。如楨轉頭望向身邊的鎏金鏤空青花瓷盒,那裡擱著的,是黑沉沉的鴉片。
如楨用養了三寸長的、水蔥似的小指甲挑起一點鴉片,湊在鼻尖,細嗅其細膩馨香。這顏色,這味道,像極了紅豆沙的樣子。她只要將半兩的分量分散在他的日常飲食中,一點點積少成多……菱花銅鏡映照著如楨的臉上笑意,半邊在陽光下,半邊在陰影中。
半兩不多,一日三餐便能使盡。
12
那日大爺正染風寒,臥於家中。
如楨親自下廚,將最後的鴉片摻入紅豆沙中,細細揉搓,融為一體。
原本碗內的半兩鴉片已用去了三分之二。
大爺吃著紅豆沙,微微蹙眉:「這豆沙怎麼發苦?」
如楨一邊給他掖好被子,一邊道:「興許是煮的時候有些焦了。你將就著吃了,改明兒叫師傅重做。」
「不知怎麼,今兒總覺得頭暈胸悶,看東西也恍惚。」大爺說著就「嗬嗬」大喘氣,神情恐怖。
如楨拿著小銀勺子將碗底最後一點紅豆沙刮乾淨,送至大爺口中,聲音甜軟親切:「乖,還有一點吃完就好啦。吃完就睡會兒呀。」
大爺臉色愈加蒼白,最後那點紅豆沙根本咽不下去,全咳了出來。如楨幹看著,袖手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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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丫頭是陪嫁過來的,算個心腹。如楨把她喚了進來,吩咐道:「大爺怕不是風寒,你瞧瞧,都快斷氣了。」
丫頭神色慌張:「我去找大夫!」
如楨卻阻攔:「不必了。大爺的病是看不好了。你這兩日先想辦法把大爺重病的消息散出去。等會兒叫人去大爺外頭的公館,就說是大爺要趕走那些個唱戲的。」
如楨愛撫著尚未見大的肚子,想起那日全孝天告訴她她有喜了的時候,那種愉悅,那份暢快,教人難以忘懷。如楨臉上洋溢著神往的情態,「好在大爺留了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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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楨不知道自己的陰謀能不能成功,但一旦事敗,族裡拿出家法,自己就是死路一條。
就只差一步了,生死勝負,一線之差——她也是在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