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奇奇漫
1
中午11點,離下班還有半小時,芸已經坐不住了,偷摸地東瞅西望,把辦公桌上的鑰匙小心地摩挲進口袋,包就不拎了,太顯眼。
同事們都還盯著電腦,芸縮脖子縮腳,心懷愧疚地出去了。
芸的父親兩個月前突發腦出血,從醫院搶救回來後,人就偏癱了。
雖然獲了領導的特批,可芸麵皮薄,每到這個點兒,她還是會賊一般地坐立不安——別人都是按班按點地下班,只有她每天晚來早走,她疑心,同事們嘴上不說,心裡未必沒有意見。
芸是給父親請過看護的。
只可惜,每個看護都幹不過三天——不是父親嫌棄看護笨,就是看護受不了父親的臭脾氣,最後,還得芸費盡口舌地跟家政公司交涉,錢沒少花,心也沒少操。
實在沒辦法了,芸才決定自己上的。
芸給父親買了輪椅和拐杖,藉助這兩個器具,父親可以自己上廁所,她只需負責每日上門送三餐,順帶打掃衛生、倒垃圾。
聽起來容易,其實是個風吹日曬跑斷腿的苦差事。
家裡的汽車一直是丈夫開著,於是,從父親家到自己家間隔的這七八條大馬路,芸就靠著一輛電動摩託每天風雨無阻地穿梭。
為了按時送飯,早上,芸要比從前早起一個小時;中午,做完飯,她來不及吃口熱的,要先給父親送去。
父親住的還是沒電梯的老式樓,芸要一氣兒爬到6樓頂,進屋放下飯,先開窗,散散老房子永遠都散不盡的黴腐味兒,然後飛快地掃地,這期間,還要忍受父親喋喋不休的挑刺——「不是跟你說了,多放點鹽」「這麼冷的天還開窗,是想凍死我」「我說了要吃笨雞,什麼時候做……」
等她機車俠一般飛馳回家,丈夫早已在臥室睡熟了。
把剩下的殘羹冷炙巴拉兩口,碗也來不及洗,權且堆在水池裡,時間只夠她閉目休憩十五分鐘。
這十五分鐘,芸是不能進臥室的——丈夫嫌她進出門有動靜,會擾了自己午休,她只能穿著衣服,在沙發上囫圇地一倒。
日子就這樣日復一日地過,累到極限時,芸真希望能大病一場,也能堂而皇之地休息上幾天。當然,她知道,就算病了,也沒人會照顧她,可哪怕能安靜地歇上兩天,她也知足了。
可偏偏她體質好得很,累到骨頭散架,第二天還能照常爬起來。
照顧父親的這兩個月,她憔悴了,也清麗了,爆瘦了二十多斤,減肥效果堪比同事花8000塊辦的奶昔減肥卡。
2
芸結婚10年了。
丈夫許建立是個官迷,他總有加不完的班,參加不完的應酬。
父親病重後,芸就像被綁在流水線上的螺絲釘,只剩被動奔命的份兒,而許建立的生活水準卻幾乎沒受什麼影響,彷佛那病了的,不是嶽父,而是樓下的鄰居。
芸只好安慰自己,或許,別人的婚姻也如她這般苦苦維續吧,婚姻到了這個年歲,哪還有愛情,不過都是在精細地算計,計較誰能得到的更多。
許建立自然是更會算計的那一個。
他早就和芸定好了,照顧病號可以,但不能接到家裡來;出錢可以,但只能從芸的工資份額裡出。
其實,就算丈夫不說,芸也是不敢把父親接到家裡來的。
因為芸知道,父親恨她。
父親對她的恨,從童年一直綿延到她人到中年。
父母離婚的那一年,芸才12歲。
父母的離婚大戰,曠日持久,母親想要離,父親不同意,起訴又上訴,反反覆覆,鬧得小城人盡皆知,連帶的,正在讀書的芸也成了學校的笑話。
最後,只好向她求證,父母感情到底怎麼樣。
芸其實私下裡見過母親和一個衣著體面的男人吃飯。那天飯畢,男人還送給芸一整套硬殼的俄羅斯名著,價值不菲。
聽母親講,那男人是個書商,有著父親沒有的溫存和儒雅。
在父親和母親的婚姻裡,芸不止一次地見過母親痛哭的淚水,被父親捶打的青紫的胳膊和掐住脖子奄奄一息的模樣……
芸覺得,母親應該離。不是為了男人送給她的禮物,她是覺得,離了,母親比現在幸福。
法院庭審那天,父親和母親都用焦渴的目光注視著她,父親的眼神裡還有威逼的意味。
芸不是沒承受過父親狠辣的巴掌,但那一刻,抱著一種「為了母親而犧牲自己」的隱秘的成就感,芸克制住內心的慌亂,用一種超脫年齡的鎮定表態:「爸爸媽媽總是打架,爸爸有時候還動手,我覺得應該判離。」
話還沒說完,父親已經在法庭上跳起腳來:「你個小東西!胳膊肘往外拐的東西!天底下哪有盼著老子離婚的兒女!」
父親對她的恨,大約就是從那時候種下的吧。
直到現在,她每天跑腿送飯,父親非但沒有心疼,反而常拿風涼話刺她:「這就是你的報應!要不是當初你慫恿你媽跟我離婚,我也不至於老了沒人照顧……「
父母離婚後,芸跟著父親過。
書商家已經有一個兒子了,再帶一個女兒過來,諸多不便。
兩年後,書商的生意做到了南方,母親就跟著一道移居過去了。
臨走那天,母親抱著芸哭。母親的淚水把芸的毛衣都溼透了,母親悽哀地說:「芸芸,媽媽對不起你……芸芸,你別怪媽媽,我也是身不由己啊……「
母親留下一張銀行卡,2萬塊,在那個年代,也算是一筆巨款了。母親告訴芸,這是她改嫁後,偷偷攢下的私房錢。
芸緊緊攥著銀行卡,目送母親離開。
直到母親的身影沒入街角,一點都看不到了,她才覺出心臟有一種遲鈍的疼痛,她想哭,卻發現自己無法像母親那般暢快地哭出來。
此後的日子裡,她小心地藏匿那張卡,絕不肯讓父親發現。
她疑心,母親是用這張銀行卡買斷了母女的情份。
也許有一天,她活不下去了,或者被父親掃地出門了,這張卡會是她最後的出路。
離婚後,父親越發頹廢了,每日下了班就是喝酒,當然,無論清醒還是醉著,他對芸的挖苦和辱罵是不會停的。
小時候,芸總以為自己生來就是有罪的。
因為若不這樣想,她就想不通,為什麼與她骨血相親的兩個成年人,卻要把婚姻經營不善的諸多痛苦,都加諸到她稚嫩的肩上。
3
芸沒有想到,十多年後,還能再見到初戀楓。
她和楓的相遇是在醫院裡。
他們共同的髮小萍病了。
倆人前後腳地去探望萍,於是就遇上了。
見到芸的時候,萍的眼睛亮了一下。
她說起話來氣若遊絲,卻還保留著學生時代的幽默,她對芸擠擠眼,說:「你倆前後腳地來……這是約好了?夠狠!臨了臨了了……還拿我再當一回擋箭牌啊?老公和老婆都不知道吧?」
芸看了楓一眼,想擺個笑臉,一捂嘴,眼淚卻險些流出來。
高中時,萍就坐在他倆前排。
那時候,芸和楓偷摸地早戀,倆人去操場遛彎時,萍總是仗義地跟上,替他們遮人耳目。
高中學習壓力大,課間他們仨也一起打羽毛球。那時候,一下課,萍就「呼」一下站起來,扭身對芸擠眼睛,用響亮的大嗓門喊:「走起呀!」通常都是芸和楓對打,萍就站在路邊為他們計分,或者跑來蹦去地撿球。
記憶裡,萍是個很愛笑的女生,有一頭自來卷的短髮和彎彎的眼睛,笑起來沒心沒肺的模樣像一隻快樂的羔羊。
可如今,萍躺在病床上,在瀰漫著來蘇水味的病房裡,萍的手臂幹硬得像竹節,她瘦得脫了相,如果走在路上,芸一定認不出來了。
萍又說:「真不想讓你們看見我這副模樣,可我怕熬不到好的時候了……」她的眼神暗淡下去,只有兩隻顴骨高高地突起著。
芸不忍心看她的面龐,忍住淚,安慰道:「不會的,你看你今天氣色就不錯……」謊話只講了一半,她自己也覺得蒼白得無法再編下去。
這時,萍的丈夫領著兒子回來了。
萍又衝他們擠擠眼,於是,三人都裝作平淡的神色。
萍的兒子有七八歲了,遺傳了媽媽的月牙兒眼和卷卷頭,一副虎頭虎腦的模樣。
孩子一進屋,就對萍撲過來,把頭埋在母親瘦弱的臂彎裡,撒嬌道:「媽媽,看,我給你買了花!」孩子把手裡的一支百合送到萍面前,「媽媽,明天是周末,今晚我想在醫院陪你……」
萍的丈夫走過來,接過孩子手裡的百合,插進床頭的玻璃花瓶裡,又撫著兒子的頭,把他領到一旁去輔導作業。
萍擠了下眼,小聲說:「他工作忙,原來我倆一直兩地分居,現在好了,他得天天守著我們娘倆嘍……」
三個人聊了不到一個小時,萍已經有些喘不動氣了,楓只得帶著芸告辭了。
一出病房門,芸就靠牆捂住臉痛哭起來。
她嗚咽了很久,感覺楓的手搭了上來,輕拍著她的肩膀。楓說:「別難受了,要不要……去喝一杯?」
芸的女兒被婆婆接去過周末了,丈夫覺得母親替自己行使了為夫為父的職責,也心安理得地出去喝酒了。
也許是受了剛才傷感氣氛的感染,又是少有的空閒,芸沒多猶豫,接受了楓的邀請。
其實,這些年,她一直沒忘了楓。
很奇怪的,婚後,每每和丈夫冷戰後,她還常會莫名其妙地夢到楓。
從前,在微信上和萍閒聊時,聽萍說起,楓現在是自己單幹,開一家書吧,裝潢精緻,門頭體面。
芸聽了,就更不敢見楓了。
再說,都拖家帶口的,也實在沒有見面的必要了。
但那天,從醫院出來後,楓用他的輝騰,載著芸去了一家中餐館。
中餐館是田園式的裝修,開闊的大廳裡擺滿了高大的綠植,竟還有小橋流水的婉轉景致,遠處舞臺上一個面容俊秀的高個少年正在吹長笛。
芸每日忙得陀螺一樣,不知道小城還有如此雅致的飯店。
點菜時,看著琳琅滿目的菜單,芸有些茫然。
楓接過菜單,問:「你們這兒,有糖醋排骨嗎?」
芸的心弦像被什麼輕輕撥弄了一下,這麼多年了,他還記得她最愛吃的菜。
高中時,芸的母親已經隨新夫改嫁去南方多年了。別的孩子都是父母想盡辦法地增加營養,而芸只能每天拿著父親給的幾塊錢,在校門口的蒼蠅館子裡打發夥食。
楓心疼芸,就常常給她帶好吃的。
芸最喜歡吃楓媽媽做的糖醋排骨。
於是,每到周末,楓就騙母親說學校裡有補習,然後提著滿滿一大罐子的糖醋排骨,跑到學校來找芸。兩人趴在教室的書桌上,對著滿桌子剛做完的試卷,啃得滿嘴都是糖汁……
現在回想,那真是一段快樂的日子。
這樣想著,芸的眼眶又有些溫熱了。
長笛聲幽幽的,這頓飯吃得有些肅穆。
楓說:「真沒想到,萍竟然病得這麼厲害了。」
芸說:「是啊,前幾年我們還一起吃過飯,後來有了孩子,就聯繫得少了……」
楓又問:「你……過得還好嗎?「
芸沉默了。她在猶豫,要不要講實話,可眼眶卻先不爭氣地紅了。
她只好答:「我父親病了,要照顧他……有點辛苦。「
楓點頭,嘆了口氣,中年人之間自有不必細說的默契。
芸抬起頭,重新打量楓,他穿得很得體,筆挺的襯衫,衣領潔白,髮型紋絲不亂,但略顯鬆弛的皮膚似乎也透露出一種疲態。
也許,他的婚姻也不幸福?
但芸不好意思問,那樣未免太直白,太曖昧了。
她還沒有想清楚,自己為什麼要來吃這頓飯,也許只是想敘舊,也許是想在綿密的生活裡找個縫隙喘口氣,又或者,確實是想尋找一點圓夢的快慰。
婚後,每次夢到楓,醒來時,她總感到一陣悵然,忍不住幻想,如果當初嫁給楓,日子會溫暖許多吧……
他們其實只相愛過兩年半,但楓給的溫暖,卻讓她回味了很多年。
楓高中時喜歡彈吉他。周末,芸在學校上自習,楓來陪她,除了帶飯,還背上吉他,芸學累了,楓就坐在地上,對著她撥弄琴弦唱情歌。
除夕夜,父親跑出去喝酒,留芸一人在家。
在漫天的鞭炮聲裡,芸翻看母親去澳門旅行的照片。母親改嫁後,仿若換了一個人,穿著時尚了,會用微博了。芸看見母親一家三口,在街頭伸手比著V,母親配文:「冬夜,陪老公和兒子排隊,等待剛出爐的手工蛋撻……「
淚水一滴滴落在手機屏幕上。突然,芸聽到樓下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扒頭看,竟然是楓。
他懷裡抱著一大箱煙花,正站在樓下仰著頭衝她笑。那麼冷的夜,又是除夕,她不知道他是怎麼偷溜出來的。
自愛自憐瞬間就被打碎了。
芸滿心歡喜地奔下樓,連拖鞋都來不及換。
楓抱著她,冰天雪地裡,她卻覺得很暖。在綻放的煙火中,芸悄悄許下了心願,希望和楓永遠不分開。
但他們,還是分開了。
楓是借讀生,高三下學期,他就轉學了。
臨走那天早上,楓把一盒磁帶悄悄放在芸的家門口。那裡面,是楓用老式錄音機親自錄下的常唱給芸聽的歌。磁帶上貼了一張字條,楓寫:「想我了,就聽聽我的聲音。「
芸緊緊抱著那盒磁帶,就像當年攥著母親送她的那張銀行卡。
他們通信了一年多,剛考上大學時,也還聯繫著。
再後來,竟漸漸失去了聯繫。
在時間的長河裡,弄丟一個人其實很容易,再相遇,卻需要機緣和勇氣。
這一次的相遇,雖然誰也沒有說出口,但心裡,他們都很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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