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小的時候,有人欺負我,罵我是討來的,他們是瞎說呢,我當然一點也不信。後來漸漸大了,沒有人當面說我野種,可他們會在背後指著我說,就是他,拐子拐來的,慢慢地我就有點信了。父母越是疼我,我越覺得他們假惺惺的,他們真會偽裝啊,總有一天我要逃出去。可我只能暗自這樣想想,我這麼小,也不知該往哪兒去。我常常獨自跑到村口,朝過路的人喊:"喂,我是叫人拐來的,你能帶我走嗎?"他們大都不理會我,最多會有人回過頭說:"誰家的小孩,快回家吧。"不回家行嗎?我還得吃飯睡覺,我只好一次次走回那個別人的家,叫那兩個人爸爸媽媽。
一天下午,我照常站在村口,向一個過路的女人無望地喊道:"喂,你能帶我走嗎?我是叫人拐來的。"我沒想到她會停下來,蹲在我面前,我看到了她花白的頭髮,我不知她要幹什麼,怯怯地往後退了退。
"小孩,你想跟我走嗎?"她往前挪了挪,要拉我的手。
我突然害怕起來,拔腿就往村裡跑,回到家,心口還撲撲直跳,我又後悔了,為什麼不跟她走呢?我又磨磨蹭蹭來到村口,那個女人已經不見了。
這天夜裡,我睡得正香,兩個警察闖到家裡,把我帶走了,爸爸媽媽哭喊著叫我的名字,我也哭著叫爸爸媽媽,警察把我塞進警車,一個女人摟住了我:"娃啊,媽可找到你了!我才是你親媽啊,叫媽,快叫媽呀!"我看出她就是在村口遇到的那個女人,可我不相信,她怎麼會是我媽媽?警車嗷嗷叫著把我拉走,我哭著哭著也就睡著了,天亮的時候,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那個女人說,到家了。
我跟著他們走進一座空蕩蕩的院子。來到屋裡,那個女人和一個高個警察進了裡屋,另一個胖警察說:"坐下吧,這兒才是你的家哩,你的真名叫何斯,已經失蹤八年了,看看,你媽還不到三十,找你都快找瘋了。"這時,高個警察出來了,他拍了拍兩個鼓鼓囊囊的褲兜,笑咪咪地說:"好了,好了,現在好了,你們母子團聚吧,咱們完成任務了,走。"就拉起胖警察走了。
我一直沒見到父親。母親說,我失蹤後,父親出去找我,就再也沒回來。我很擔心,父親是不是失蹤了,大人也會迷路嗎?母親一聽我這麼說,就淚汪汪的:"是啊,他怎麼會迷路呢?"
我問過母親,我是怎麼丟的。母親說:"你呀,剛生下來,就叫人販子偷去了!半夜裡,人販子溜進醫院,穿個白大褂,像個醫生進了屋,他拎個大包,把娃娃一個一個都拾到裡面,跟拾飯糰一樣,背起來就走了。"
我問母親,我沒哭嗎?母親說:"小傻瓜,誰叫你不吱不吭呢?唉,那時你爸出差了,回來見也沒見到你,你就丟了。"
母親說,我失蹤後,家裡人四處尋找,哪兒有買賣孩子的就往哪兒奔,可幾年下來,不光沒找到我,連父親也沒了音信。一開始,父親還常常往家裡寫信,說說他到哪兒了,有點什麼線索,問問家裡怎麼樣。後來,父親的來信越來越稀,最後,就一點聯繫也沒有了。
"你爸爸走的時候說,不找到你絕不回來,這一去就是八年,你奶奶想兒子想得吃不下睡不著,成天病病殃殃的,不到三年就過世了,你爺爺年年出去找,也不知這會兒找到哪兒了。"爺爺曾把父親的照片登到報上,還印了無數張尋人啟事,到處散發張貼。母親拿出了一張發黃的報紙,我看到了父親模糊的面容,他的嘴角似乎還有一絲未被磨損的微笑,這位沒見過面的父親讓我倍感親切,因為我覺得我們的長相確實有點相似。再看照片旁邊乃"尋人,何斯,男,某省某地人,某年某月某日離家出走,家中老父老母賢妻皆望眼欲穿,盼其速歸"云云,我不禁納悶,怎麼是何斯?父親也叫何斯嗎?
"是啊,你父親也叫何斯。有人說,你和你父親同一個名字,叫你也是叫你父親,哪怕他走得再遠,也能感覺到。"
我問母親:"那,父親怎麼還不回來呢?"
母親看看天說:"唉,誰知道呢,八成是丟了魂吧?"
母親把我和父親的照片印在一起,在報上公布已找到我的消息,希望父親能夠看到。幾個月後,一個老人乾枯地回來了,他擁住我,淚流滿面:"孫子,我的孫子啊!"
"那個逆子,找你找你,你回來了,他怎麼還不回來?"爺爺老是這樣念叨,老是抓著我的手,好像怕我突然飛了。爺爺不允許我獨自出門,更不同意我出去尋找父親。爺爺說,他已經把兒子丟了,不能再把孫子丟了。
母親和爺爺都認為,父親是故意躲著我們呢,否則他怎麼會不知道回家,哪兒也找不到他?可我卻為這位沒見過面的父親感動,他是為了找我才出走的啊,這些年他怎麼過的?我不止一次夢見父親走在風雨交加的路上,不止一次夢見他在雪夜歸來,我的心境和天氣一起變化著,無時無刻不在掛念著父親。
多年過去,父親依然沒有歸來。母親整天呆一間小書房裡,她說,那是父親當年讀書的地方。那間房子裡像是被墨浸染過了,又陰暗又沉悶,我雖不喜歡,也得天天進去陪陪母親,向她詢問父親的脾性氣色。讓我奇怪的是,母親好象對失蹤前的父親一無所知,也許父親的出走在她心裡留下了濃重的陰影,她每次都在重複父親走後,家人怎麼費盡周折去找他。母親一再提起一個細節,她說,有幾次,在北京,她都看到父親了,她看到父親站在一條標語下面,揮動手臂,似乎在叫喊"何斯何斯"。
"你父親像個瘋子,"母親說,"他身邊常常有幾個圍觀的人,可是每當我想走過去,他們就一轟而散了,你父親孤零零地落在那兒,顯得很無趣,我就招著手喊他何斯,他驚恐地看看我,轉眼就跑得無影無蹤。"
我想,母親看到的未必就是父親,也許那是一時的錯覺?我不敢想像,難道父親在找我的過程中精神失常,忘了回家的路?要是真的那樣,就更應該儘快把他找回來啊!
爺爺說過,除非他死了,我才能去尋找父親。我雖無意詛咒爺爺死去,爺爺卻真的就要死了,他說,有我在,他就不等父親了。
爺爺交待說:"我死了,你就去找你爸爸吧。臨死前,我得告訴你,你爸爸是結婚那天走的,他根本沒見過你這個媽媽,你是你爸爸外面的私生子。你爸爸結婚那天,突然收到一封信,是個女人寫的,她說跟你爸有了一個男孩,就是你,取名也叫何斯,她說,要你爸爸馬上去,否則她就把那個孩子賣了。你爸爸嚇得臉色煞白,匆匆忙忙地去了,他說,非得把你救回來。誰知道他一去就沒影了呢?我想,他肯定是帶著你親媽跑了。可我到死也沒鬧明白,他們怎麼又把你弄丟了呢?你去找吧,找到他們,問問他們怎麼這麼狠,把家丟了,把兒子也丟了!"
爺爺的臨終遺言讓我痛苦,父親怎麼可能是這樣的人?我一直把他看作一個為尋找兒子而迷失自己的偉大父親,難道他離家出走僅僅只是為了追尋另一個女人,我的親生母親,而我,他們的親生兒子,一直都是他們的藉口?我不敢正視被父親拋在家中的女人,對她來說,我不正是造成她一生不幸的罪人嗎?我怎麼能再次離開她,她不能成為妻子,難道也不能成為母親?
可母親硬是哭泣著把我推出了家門:"你走吧,走吧,找他去吧,我是自作自受!"
我一路張貼著尋父啟事,不斷向人詢問,您見過一個叫何斯的人嗎?他大概快四十歲了,他是我父親,長相跟我相仿,您見過他嗎?他們有的說沒有,沒見過;還有的說,好像在哪兒見過。我就拿出父親的照片請他們辨認。他們問我,這不是你自己嗎?我說不是,這是我父親失蹤前照的。他們問,你父親什麼時候失蹤的?我說,得十幾年了吧?他們說,十幾年?十幾年了!
每到一個地方,我都要往家裡寄一封信,要是我的真心打動了父親,說不定他已經回到家中了──我這樣漫無目的地尋找,要是父親真的回家了,我也無從知道,他豈不又得出來找我?有時想想也怪可怕的,父親是不是就是這樣把自己找丟了?也許我該時常回去看看,說不定哪次回去,父親正在家門口等著我呢。
然而我再也無家可歸了,那裡已是一片廢墟,有人交給我個一個石櫝,說是從院裡的魚池中發現的,上面刻著"何斯親啟"的字樣,這是母親留下的唯一的遺物。我不相信吞沒母親和家園的火災是一次意外,母親是徹底絕望了,才把一切都毀滅了,她是在用死逼我啊,讓我的尋找沒有退路,她把我推給了一個設想中的父親。
那個輕巧的石櫝裡有什麼秘密?它看起來就是一整塊厚不盈寸長不愈尺寬如手掌的條石,要不細加摩挲,怎麼也不會發現條石一端繞著一圈細紋──石櫝的封口藏在石頭的自然紋路中,我不知母親用什麼辦法封得如此嚴密,當然更不知如何打開。況且就算我能輕易地把它打開,也不能斷定這個石櫝就是給我的,何斯親啟──也許母親要把她一生的遺憾都留給父親?或者母親想以此促使我繼續尋找父親?
我理解母親的良苦用心,我背上那個石櫝,我不能不尋找我的父親。
我一路張貼著尋父啟事,不斷地向人詢問,您見過我父親嗎?他叫何斯,他有四十歲了,長相和我差不多,您見過他嗎?他是我父親。
沒有人,沒有人見過我父親。我一度茫然失措,也許在我詢問過的人裡面,就有一個是我父親,他要是不承認,我就永遠找不到他。我還隱隱約約覺得,有一個神秘的人一直在後面跟蹤著我,我貼上一張尋人啟事離開了,他走過去,裝模作樣地看兩眼,就伸手揭下來,把軟綿綿的紙揣在懷裡,繼續跟上來,裝模作樣念幾句"尋人,我父何斯,某省某地人,某年某月某日離家出走……"又把它揭下來藏到懷中……這個人是不是就是我父親?也許我的腦子有毛病了,總是疑神疑鬼的,有時候,貼好了一張啟事,我就跑到一邊偷偷監視著,我想捉住那個幽靈一般的人。可我的尋人啟事根本沒人看,也沒有把它揭掉的人。有一個時期,我養成了察看自己張貼的尋人啟事的習慣,我在所有貼有字紙的電線桿、廣告牌、牆壁下逡巡逗留,我記不清那裡是否貼過我的尋人啟事,不過是隨意翻找,尋人的太多了,每天都有人失蹤,我猜想也有像我一樣尋找父親的人。我不能確認哪一張啟事是我貼的,哪怕紙張中露出何斯兩個字,又怎能排除不是別人尋找的另一個人?
我的父親就在某處,也許他還在尋找著我,為什麼我們總是不能相遇?
我累了,我不想說話,也不再張貼尋人啟事了,如果是父親不願見我,一切都是徒勞的。
我想了一個辦法,把父親的照片放大了兩張,放在兩個相框裡,把它們用兩條繩子連起來,搭在胸前和背後。我還做了一個牌子,兩面分別寫著:
您見過這個人嗎?
何斯,你在哪兒?
就這樣,我戴上沉重的枷鎖,舉著沉重的招牌,繼續尋找我的父親。我相信這樣會吸引更多的目光,我矢志尋父的事也會四處傳揚,即使父親不能看見,也可能聽說。
也許照片上的父親和行走的我乍看真的太相似了,不少人指著我說,那不是他自己的照片嗎?他在找他自己嗎?這人是神經病嗎?
我不得不不斷地大聲解釋: "那是我父親!"
這樣說長了畢竟吃力,我索性當著那些人的面,咬破了中指,又在牌子兩面各寫了兩個大大的血字:
尋父
我的舉動引來不少的唏噓聲,還有老人黯然淚下,他們說,這樣的兒子,這樣的兒子啊……
那個石櫝就是在這時悄聲墜地的,我竟毫無知覺,要不是有人喊,喂!掉東西了!這個石櫝也許就永遠遺失了。當我聽到喊聲時,石櫝已斷為兩截,看到摔斷的石櫝時我有一種說不出的恐懼,趕忙撿起來往一起對接,我忘了它是石頭,石頭。
也許這是註定的,母親早已預定了這種結果,她留下的是一封信,我思忖再三,還是打開了:
何斯,
不知你是父親還是兒子,不管你是誰,我都想請你們原諒,因為你們的不幸都來源於我。
首先,那封神秘的信是我杜撰的,我只是想在新婚大喜時開一個小小的玩笑,同時也試探一下丈夫是不是與他人有染,誰知這個玩笑奪去了我的丈夫,他竟然真的去找他的兒子了──是我歪打正著?然而他並沒有領著兒子歸來,可見所謂的兒子是不存在的。但是我又想到,要是他認定了就是有一個兒子呢?所以才有──
其次,我找回的孩子當然不是所謂的私生子何斯,但他確是被拐賣的,我把他買回來當作兒子,不過是想喚丈夫何斯歸來。如果何斯認定外面有一個兒子,我就有足夠的證據來說明,他就是何斯,孩子也會覺得真的找到了親生父親。可是我沒想到,這樣仍然無濟於事,我又犯下了第二個罪過。
還有,我一直想不通的是,要是何斯根本沒有兒子,他到底出去尋找什麼?
最後,我真希望你們永遠看不到這個石櫝,或者永遠不會打開,或許那樣,對你們才是真正的幸福。
如果你們父子真的能夠相逢,我以妻子和母親的身份祝福你們!
這封信把我推翻了,原先我還確信有個失蹤的父親,不管他在哪兒,我還可以付出一生去尋找,現在,我連這個失蹤的父親也失去了,我是誰的兒子?
想想那個和我一樣叫何斯的人,他是不是一輩子都蒙在鼓裡?如果他知道所謂的兒子只是一個女人突發奇想的玩笑,他會像我一樣生不如死嗎?
再想想,假如那個叫何斯的人從來就沒有和哪個女人有染,就說明他一開始就該明白所謂的兒子不過是子虛烏有,那他怎會糊裡糊塗地出走了?
如果何斯認定確有一個兒子流落在世間,或許他仍在無望地尋找著,他不放棄,是因為他無法證明沒有這樣一個兒子。
那麼,我呢,我能否證明何斯根本不是我的父親?不能。要是我恰巧就是他丟失的那個兒子何斯呢?
也許父親就是這樣度過一生的:他無法否認兒子的不存在,他只能尋找;他無法停止尋找,他只能承認兒子的存在。
我呢,我作為兒子,必定有一個父親存在著,可他是誰,我該怎樣尋找?這就是我作為兒子的命運?
寫於2000年4月7-8日
原刊《鴨綠江》2002年第3期,作者:趙月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