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地方叫月亮埡,因山埡長得像一彎新月而得名。
村子窮,女娃都爭著往外嫁,卻沒人願意嫁到這裡;也落後,幾百人的村子,高中畢業的沒幾個。
木耳和杜鵑是屈指可數的高中畢業生,兩家離得不遠,木耳住在山下的小溪邊,杜鵑住在對面月亮埡下的山窪窪裡。兩個人一塊兒上小學,中學。
杜鵑愛唱,唱得最多的是《小河淌水》,聲音比她身後的月亮還要亮。
哎——
月亮出來亮汪汪,亮汪汪,
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
哥像月亮天上走,天上走,
哥啊,哥啊,哥啊,
山下小河淌水清幽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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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當聽到杜鵑的歌聲,木耳就很激動,他放下手中活,站到門前的墹埂邊,望著杜鵑和她身後的山林、月亮,吹起口哨。
高中畢業那年木耳追杜鵑,杜鵑同意了。可杜鵑媽不樂意。杜鵑媽說:想娶我家杜鵑,得等,等到你家蓋起一磚到頂的三間大瓦房。
於是,木耳準備出去打工,不打工掙錢拿啥蓋房?
走的前一天,木耳和杜鵑去了一趟縣城。木耳給杜鵑買了一臺錄音機,幾盒磁帶;杜鵑給木耳買了一把口琴。
木耳打工去的是G市,開始是打零工,斷斷續續地,掙下的錢剛夠吃飯和交房租。後半年才到一個橋梁工地去做鋼筋工。工錢不低,可過年不許回家。不回就不回,省得來回耽擱,反正出來就是掙錢蓋房的。木耳這樣想。
一個人的夜晚是寂寞的。寂寞的時候木耳就給杜鵑寫信,或者從懷裡掏出杜鵑給他買的那把口琴,吹《小河淌水》,一遍又一遍。
可是,等木耳掙夠錢回到家裡,杜鵑已嫁人了。
杜鵑是提著錄音機來找木耳的。杜鵑說:你一走就不回來,也沒個音信。
木耳說:我寫了,每月都寫一封。
杜鵑說:你沒有寫,我連一個字都沒見!
木耳就把頭埋在了褲襠裡。
杜鵑說:你走的第二年,我就被人糟蹋了,就是那個當了大隊文書,我現在的男人白朮。他把我叫去填表,在糖水裡放了安眠藥------過後我要找他算帳,我媽把我擋了,說是身子都叫人家佔了,說出去也不光彩,還不如就坡下驢。我沒辦法,就嫁給他了。
杜鵑說:我知道你愛我,我也愛你,但------是我對不起你。既然我們不能在一起了,這定情的物件就還給你,你把那把口琴也還給我。
半天,木耳才抬起頭,說:你還是拿著吧,不能成夫妻也是朋友,給朋友送這個也是應該的。
杜鵑就提著那臺錄音機回去了。
木耳從懷裡掏出那把帶著體溫的口琴,摸了又摸,幾次搭在嘴上,卻沒有吹,然後把它放在了箱子裡。
木耳開始蓋房。
山裡蓋房不容易,房基要花大力氣挖,磚瓦要從川道拉,還要請親戚鄰裡來幫忙,整整蓋了一年半。
這期間發生了一件大事兒——杜鵑的丈夫白朮死了。白朮到溝塘夾柿子,不小心撞了馬蜂窩,馬蜂一擁而上,把白朮頭上蜇了個遍,臉腫得像豬尿泡。人發現時渾身已經冰涼了。
這突如其來的打擊,使杜鵑一下子懵了。
辦完喪事,杜鵑到大隊辦公室收拾白朮的東西,在一個鎖著的抽屜裡,發現了木耳寫給她的信,四十多封,確實是一月一封。
杜鵑把這些信拿回去,一封一封地讀,讀著讀著就淚流滿面,讀著讀著就泣不成聲。
有愛。也有恨。
她知道,她現在是一個寡婦,是孩子的媽媽。她已經回不到從前了。她嘆自己命苦。
但再苦,日子也得過,無論如何,也要把兒子拉扯大。
就在這時,她聽到了口琴的聲音,是她熟悉的《小河淌水》。木耳去廣州的前一天晚上,她在門前唱這支歌,木耳用口琴給她伴奏,他們配合得十分默契。
從此之後每天晚上,木耳都用口琴吹這支曲子。
這支曲子換回了杜鵑許多美好的記憶。
一天,杜鵑從木耳家門前的小路上經過,那支曲子又響了。杜鵑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又不知不覺地向著曲子走去,就像是誰用繩子牽著她一樣,當她走到木耳跟前,才看見木耳臉上掛滿了淚水。
停了一會兒,木耳說:我們結婚吧!
胡說,人們會笑話你的。
我不嫌。
我還有個兒子。
我不嫌。
不嫌也不行。杜鵑大踏步地走了。
木耳繼續吹著那把口琴,一有閒空就吹,仍然是杜鵑喜歡的《小河淌水》。
終於,有一天晚上,明月當空,對面的山窪窪飛出了一支歌:
哎——
月亮出來亮汪汪,亮汪汪,
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
哥像月亮天上走,天上走,
哥啊,哥啊,哥啊,
山下小河淌水清幽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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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見歌聲,木耳趕緊從懷裡掏出那把口琴------
秦建榮,陝西丹鳳縣人,當過農民、教師和行政幹部,在《詩歌報》《星星》《詩刊》等報刊發表詩歌若干。出版詩集《清風鳥韻》和《秦風楚韻》。2018年開始散文小說寫作,在《羊城晚報》《佛山文藝》和《小小說月刊》等報刊發表作品多篇,有作品被《微型小說選刊》《傳奇.傳記文學選刊》和《意林.少年版》轉載。《含淚的笑聲》被選進2020年《中考語文第一次模擬試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