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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永安縣長樂巷裡最好的地方,是舒眉姑娘的小樓。
起初這就是舒眉姑娘自己住的地方,因為她喜歡給人瞧病,慢慢就將一樓擴成了一個大堂。
舒眉姑娘人長得善,性子柔和,看病的時候輕聲細語,好像春天三月剛剛抽枝的柳條上那點絨毛,看診的木桌上常放著糖盒,用來給生病的小孩子一點甜味。
大堂裡還擺著八個大罈子,舒眉姑娘善釀,酒曰無情,長喝不醉,夏天是涼的,冬天是熱的,想喝多少就喝多少。
唯一有一點奇怪的,常有一個形容鬼魅的駝背來小樓,舒眉姑娘一見他,帶著笑的臉就會立刻嚴肅下來,丟下一屋子的人,同他去角屋裡說話。
一開始大家也不知道這人究竟是做什麼的,巷子裡有幾個無賴少年,一日偷偷躲在二人談話的窗外,親眼看見舒眉用滿滿一盒金子,從那人手裡換了一個頭蓋骨。
少年們又怕又好奇,待駝背去後,依舊躲在屋子裡。
就見舒眉手指間燃起一枚黃色紙符,那頭蓋骨升起一束幽光。
「不是你嗎?」
少年們聽見舒眉嘆了一口氣,幽光散去後,她輕輕將那頭蓋骨放在了後面的架子上。
三層的架子,擺滿了頭蓋骨。
這件事後來在巷子裡被傳得很邪乎,大家怕了好一陣子,看見舒眉都繞著走,連帶著那清清靜靜的小樓都顯得鬼氣森森。
可舒眉姑娘還是一如既往的溫和輕柔,恰趕上一次小兒瘟疫,她熬了幾大鍋藥湯,保著整個巷子沒有一例得病。
等到花紅柳綠的時候,小樓就又重新熱鬧了。
這日大風雪,舒眉拿柴火將酒燒熱,大傢伙喝得很開心,還有個流浪到此的琴師彈起胡琴,大傢伙又喝又唱。
就在這時,傳來了敲門聲。
那駝背又來了。
第二天清晨,雪積了厚厚一層,小樓對面的鐵匠胡三剛剛起床,推開窗,就見一個人從小樓裡出來。
那人身材纖細,穿一身白袍,頭戴鬥笠,背上背著一把足有小臂寬的大黑寬刀。
北風過時,捲起了那人鬥笠上的紗簾。
胡三嘴張得老大,竟是舒眉。
舒眉衝他微微笑了笑,轉過身,慢慢消失在了長街盡頭。
小樓鎖了整整一個冬天。
胡三同大家說起那天他看見的,大家都不信,舒眉那樣一個看著柔弱如柳的女子,如何能背得動那樣重的大刀,定是他眼花,可這個時候就又會有人提起舒眉買頭蓋骨的事,大家就不說話了。
反正冬天無事,又不能去小樓裡喝酒,大家邪乎乎地傳了一陣舒眉的閒話,有說她是個妖怪的,也有說她是江湖殺手的,傳來傳去春天就到了。
那天也是很平常的一天,不知道是誰喊了一聲:「舒姑娘回來了!」
大家就都紛紛從各家各戶走出來。
果然,舒眉素袍鬥笠,身背黑色大刀,出現在了街面上。
同去時不同,她的手裡還捧著一個雕花木匣。
舒眉拿下鬥笠,同大家打招呼,還是之前那副柔和樣子。
開門的時候,同她關係不錯的棺材鋪老闆娘上來打招呼:「舒眉,你回來了。」
「嗯。」
「你這盒子裡是什麼?」那老闆娘莫名多問了一句,因為透過那盒子的雕花,她感覺有一雙眼睛在看她。
舒眉笑了笑,輕輕摩挲著那盒子,沒有說話。
幾日後,街坊四鄰發現舒眉的小樓多了一個木匾。
「無情酒館」。
除了這個牌子外,小樓裡還多了一個容貌英俊的男子。
2
變成酒館之後,小樓更熱鬧了。
舒眉從長安城最好的酒樓裡請了廚子,供應餐食,酒還是白送,所以不單單是長樂巷,整個永安縣的人都鑽過來。
至於那個多出來的男子,卻每日就是坐在門口,手腳癱軟地曬太陽。
「你是誰啊?」
男子低頭,見是鐵匠的小兒子元寶,元寶奶聲奶氣,一張小臉好似麵團的,男子忍不住想去摸一摸,可無奈手沒法動,於是只能笑著回答他:「我是歸夜。」
「歸夜是誰?是舒眉姐姐的情郎嗎?」
「情郎?這個稱呼不錯,好似要比夫君更動聽些呢,那好吧,我是她的情郎。」男子腦袋轉動,肩膀一點沒動,看著有些奇怪。
舒眉正在櫃檯後忙碌,似乎感覺到男子看她,她並沒有抬頭,但笑容立刻爬到了嘴角。
元寶怒氣衝衝:「我長大了要娶舒眉姐姐,不許你當她的情郎!」
男子笑了,看了看元寶,又回頭看看舒眉,臉上浮起一層溫柔。
「你為什麼要娶舒眉姐姐呢?」
「因為她會給我吃桂花糖!」
男子衝著櫃檯喊:「阿眉,我要吃桂花糖!」
舒眉抬頭,看他目光灼灼看她的樣子,拿了一盒桂花糖走過來,男子張嘴,舒眉捏起一塊往他嘴裡送。
男子閉上嘴巴,眉眼彎彎地看住她。
舒眉無奈,左右看看,將糖塞進自己齒間,快速俯下身,用舌尖把糖推進男子嘴裡,正準備溜,就聽見背後一人號啕大哭。
舒眉轉頭,元寶哇哇哭得鼻涕眼淚流了一臉,而那個吃糖的男子嘴巴鼓鼓,眼睛彎彎,一副得逞樣子。
晚上的時候,舒眉給歸夜洗頭髮。
「你白天做什麼捉弄元寶?」
「小屁孩,竟然當著我的面說要娶你!」
「小孩子的醋你也吃。」舒眉拿起清水,將他頭髮上的皂角衝乾淨。
「自然要吃!你我分別這麼久,還不知道有多少醋是我沒吃到的呢!」歸夜飄起來,他的身體自脖子起,軟綿綿地躺在地上,變成了五張符咒,就只一個頭顱在半空蕩來蕩去,水被他淋了一地。
「下來,頭髮還沒洗好呢!」
「我不!」歸夜滿屋子亂飛,白天只能在椅子上吸收大堂裡的人氣,著實有些憋壞了,舒眉用符咒替他做成的身體只是障眼法,行動起來只能是頭顱帶著身體在飄,為了不嚇壞別人,他只能癱在椅子上。
舒眉無奈:「你多大啊。」
「三歲!」
好容易將頭髮洗乾淨,歸夜乖順地躺在舒眉的懷裡,一人一頭坐在房頂上看星星。
「阿眉,什麼時候能像從前那樣抱著你呢?」
「快了,快了。」
「這些年,辛苦你了。」
「不辛苦。」
舒眉用自己的臉貼住歸夜的臉,歸夜的眼帘垂下來。
天上滿是星辰,時間須臾而逝,一晃已經三百年。
3
三百年前的一個夏夜,舒眉第一次在宮闈紅色的院牆下看到一身黑衣的歸夜。
他昂首闊步,眉眼帶笑。
舒眉那時是越國的長公主,深受父親的寵愛,她看盡天下優秀的青年,沒一個能入眼的。
卻對歸夜,一見鍾情。
無情酒館裡,癱在椅子上的歸夜給元寶說這個故事的時候,元寶嘴巴一撇:「她怎麼就看中你了?」
歸夜看著眼前這個賊心不死的小混蛋,笑道:「因為,我好看呀!」
「你哪裡好看,你站都站不起來!」元寶更加憤怒了。
舒眉在櫃檯後輕輕地笑著,歸夜又說謊了。
歸夜聽見舒眉的笑聲,知道她笑什麼,於是更加高興,繼續對元寶說:「方才是騙你呢,可我若是說了真話,我怕你會更加嫉妒我。」
元寶一個小孩子,哪裡遇到過這樣的,當即就拍著小小的胸脯說:「我才不會嫉妒你呢,你說吧!」
歸夜想了又想,似乎很難做決定一樣,最後才終於說:「那好吧,我就告訴你吧!那時我住在山洞裡,一日出門打獵,等傍晚我回到洞裡的時候,你美麗的舒眉姐姐就穿著嫁衣坐在洞裡等我啦!」
櫃檯後的舒眉聽見這話,倒是微微一笑沒做聲,這次歸夜說的倒是實情。
可是元寶卻怎麼都不相信,站在原地想了半天,唯一明白的就是自己徹底沒機會再娶舒眉姐姐做媳婦了,「哇」的一聲號啕大哭,扭搭著小胖腿回家去了。
舒眉走出櫃檯,替歸夜將毯子掖好,柔聲道:「你怎麼又欺負他啊?」
歸夜笑嘻嘻道:「我有嗎?我說的分明就是實情啊。」
舒眉點頭:「實情倒是實情。」
確實,故事的開端裡,舒眉只是一個並不受寵愛的公主。
那是一個潮溼的春夜,舒眉獨自坐在被夜霧浸透的宮殿裡,身上鳳凰花一樣紅的嫁衣也被那涼浸透了。
第二日是她出嫁的日子。
越國那時遭遇洪澇,又被鄰國吳國攻克了邊境的十六座城池,皇座上的越王久醉女色,不曉得如何是好,聽著堂下殿堂上的群臣吵吵嚷嚷,除了相互推諉責任,爭權奪利,沒有半個人能提出救國之法。
恰那時欽天監的一個官員提出個建議,越國立國之時信仰天地之力,藉由巫師與天地通傳訊息,是以巫神在越國頗有威望。
只是後來國泰民安,皇帝們漸漸也不再如同初時勤勉,巫神不再被相信,於是隱退巫山,若是此時可以重新求告,與天地通,越國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越王問:「世間可還有巫神?」
欽天監答:「莫須有。」
越王又問:「何處求告?」
欽天監答:「或許可於巫洞之中。」
越王又急急問:「如何求告?」
欽天監這次倒篤定起來:「古籍有載,將公主嫁入巫洞,為巫妻。」
越王點頭:「原來如此,諸位臣公如何看啊?」
一個叫做吳東的年輕將軍大踏步走出來,道:「破釜沉舟,不妨一試!」
朝堂之上眾人同時應和,無論如何,也是個法子不是。
當這消息終於化做紅嫁衣披上舒眉纖細的身體時,舒眉只剩苦笑。
明明都沒有人信巫神了,怎麼到了這災禍橫行國將不國的時候,就又想起來了呢?
舒眉實在不明白,朝堂上那些人是真的相信將一位公主嫁給久不世出的巫神,就可以換得與蒼天溝通的機會,還是那只是他們用了搪塞皇帝的無聊藉口。
她看著鏡子裡的自己,雖然說不是美極,但也是韶華的年紀,一雙眼睛裡看得出水光,鵝蛋形狀的臉也如白玉一樣潤澤,她的五官並不出色,但是搭配在一起,就是讓人覺得很舒服。
可是就是現在這張年輕而溫柔的臉,很快就會幹癟蒼老。
而比起這件事更加荒唐的是,她原本是偷偷喜歡著那個叫吳東的年輕將軍的,並將其當作是寂寞宮闈裡唯一能夠慰藉自己的一點點暖光。
她小心翼翼地揣著那份喜歡,好像藏在心裡的一把琉璃盞,實在不想被他那樣大義凜然的一番言辭摔得粉碎。
舒眉並不怨恨他,吳東是個很正直的人,他的提議並沒有私情,而在自己出嫁不久後,他也將踏上戰場。
舒眉只是覺得,很荒唐。
長如河流的紅色裙裾掠過宮殿的大理石地面,她坐在臺階上看月亮,心裡死水一般平靜,宮裡的月亮,薄薄的,輕輕的,好像風一吹,就能化了。
「公主啊,你怎麼在這兒坐著,小心著涼!」
「姆媽?您怎麼來了?」
舒眉回頭,一個顫顫巍巍的老宮人拄著拐,急急向她走過來,話未開口,先落了淚。
「陛下是昏了頭嗎?什麼巫神,幾百年前的謠傳了,就是活著,那也得是個老妖精啊。我這麼如花似玉的公主,生生嫁去一個洞裡,老婆子心裡和刀割一樣,你是我養大的孩子啊。公主啊,老婆子同你一起去好不好?老婆子去伺候公主!」
舒眉捉住老宮人枯樹一般的手,勉強露出個笑:「姆媽,您同我去,怕是要我照顧您了,沒事的,您就當我出了宮,去山野裡逍遙自在,好不好?」
老宮人哽咽,哆哆嗦嗦拉著舒眉去殿裡,拿出一個包袱,舒眉打開,只見裡面有一些銀兩和首飾,一把匕首,還有一些藥瓶。
老宮人將匕首拿出來,塞給舒眉:「公主啊,這世上沒一個母親會在女兒出嫁的時候給她刀子的,但是這是姆媽給你最後的東西了,貼身收著。」
舒眉同姆媽一同躺在床上,在姆媽身上熟悉的味道裡,蜷縮著度過了她在皇宮裡的最後一夜。
4
「你一定沒想到,到了巫山,卻能遇上我這樣一個風華絕代才華橫溢的少年郎。」
二人分離了多少年,舒眉就找了他多少年,有時都覺得自己老了,可每每與歸夜憶起從前,他總還是能讓她想到當年那個身量高挑,眉開眼笑的少年人。
那時舒眉從越國都城,走到巫山,用了整整三個月。
到了巫山,還是夏日,漫山遍野皆是濃綠,送嫁的隊伍將她送到那幽深的山洞,三拜離開,只剩她一人,枯坐在山洞裡。
舒眉頭上蓋著金絲繡牡丹的蓋頭,眼前珠簾晃動,隱約能看見自山洞外透進來了光,不知什麼鳥在叫,一聲一聲,引來其他鳥兒的應答。
意外的,這裡並不陰冷,至少同那個寂寞的宮闈相比。
她不知自己要坐多久,送嫁隊伍已經離去,根據古籍的記載,神明的山洞只能由最純潔的新嫁娘進入。
但是古籍裡沒有講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那個什麼巫神,是不是真同姆媽講的一樣,已經死了呢?
洞外傳來一聲「吱吱」的聲音,舒眉自蓋頭底下瞧去,一隻渾身雪白的小猴子站在洞口,黑溜溜的眼睛盯著她。
「呀,師父果然不騙我,這當巫神真的會有人送妻子啊!」
一雙黑色的靴子到了洞口,小猴子「吱吱」一聲,似乎躥上了那人的肩膀。
舒眉握住了貼身的匕首。
「可是師父也沒講,這新娘子來了,該怎麼辦啊?」
舒眉沒有動,匕首握得太緊,手心有了一層薄薄的汗。
「球球,你說怎麼辦啊?」
小猴子「吱吱吱」嚷著,那男子不時發出「哦」「這樣啊」「可以嗎」「嗯……」「要不……」「嘖嘖嘖,不太好吧……」
舒眉終於忍不住,也不知哪裡生出的一股衝動,當即就拿著刀刺了出去,可是因為太餓了,撲了個空,摔在地下。
一身狼狽的舒眉蓋頭都還在頭上,就憤怒地想要再次去刺死那個聽起來說話自在又輕鬆的青年,好似將他殺了就能將自己可憐的命運一道殺死,沒想到青年很容易就奪了她的刀。
舒眉摔在地上,蓋頭也一起飄落,一隻修長而有力的手向她伸過來,笑容滿面的青年對她道:「不著急,我先弄些吃的,你吃飽了再殺,也不遲。」
看他渾然不當一回事,舒眉竟然也冷靜了下來,自己在做什麼?刺殺越國的巫神嗎?
「你是巫神?」
「都殺我殺了半天了,現在才想起問我是誰啊?」青年自火光裡偏過頭,看著舒眉,他肩膀上的白猴子球球也露出一樣奇怪的表情,看著舒眉。
「既然是巫神,為什麼還要自己生火做飯?」
「那該誰來給我做呢?」青年好笑,「球球嗎?」
「……」舒眉猶豫了一下,她不太相信眼前的青年。
青年沒有在意,削下羊腿遞給她,解釋道:「如果我說我是巫神,你大約是不會相信的,可是我確實是。不過越國已經有三百年不相信巫神了,巫神很怪,沒有人信,就沒有法力,沒有法力,就像平常人一樣。
我是上一個巫神死之後,從他的骨頭裡長出來的新巫神,很奇怪吧,我也覺得是,但除了這一個奇怪的地方之外,就沒有什麼別的了。
上一個巫神是寂寞死的,我呢,估計命運也差不多。所以呀,我每天會給自己找樂子,比如吃東西啊,打獵啊,我知道這山裡最好喝的泉水,最美的日出去哪裡看,我知道哪裡的野花很香,可以摘回來釀酒。
總之呢,如果你暫時不想殺我,我可以帶你在這山裡玩一陣子。對了,你不要有負擔,雖然我知道越國有這個嫁巫神的習慣,但我可沒興趣強迫你給我做妻子。」
即使時光過去了很久,舒眉也依舊清晰地記得那天歸夜與她說的每一個字,她也清晰記得他的口氣,他挑動的眉毛,他的笑臉。
一切都是那樣的不可思議,她原本認為糟糕透頂的命運,竟然好似禮物一樣。
她攜匕首和親本想一死了之,見面後,卻想守著對方過完一生。
巫神洞的日子,就那樣開始了。
起初舒眉還不大能放得開,但是歸夜真的是一個很快活的人,慢慢的,她也就被他影響了。
他們在山中修建屋舍,尋找食物,摘花釀酒,煎松烹茶,好像天地之間只剩他們兩個一樣。
歸夜有時會去附近寨子裡替村民行巫祈福,這附近的村民還保留著信仰巫神的習慣,於是就常有許多滑稽而不可思議的事情,這些都讓舒眉慢慢變得放鬆了許多。
她好喜歡這樣的日子。
5
駝背再一次來,是酒館的夏天,舒眉在酒館外種了四株百日紅,在濃綠之中,紅豔豔的,十分熱鬧。
看著舒眉與歸夜將日子過得恬靜,他一時竟不知該如何開口了。
舒眉關了酒館,給他端了酒菜:「尤大叔,有什麼您就說吧。」
駝背急忙起身:「公主,您客氣了,客氣了。」
「您別這樣說,這些年您在四處替我打探歸夜的消息,舒眉都不知該如何感謝呢。」
酒館中既無外人,歸夜拋棄了紙片身體,一顆頭飄蕩蕩在舒眉身後,駝背笑道:「巫神這些日子收了人氣,看起來精神多了。」
歸夜笑嘻嘻道:「主要是因為有妻子疼愛。」
舒眉無奈,但笑意卻蕩漾在眼角,擔心歸夜再說出什麼讓人覺得奇怪的話,先開口問道:「尤大叔,是不是歸夜的身體有什麼消息了。」
駝背道:「巫神的身體,被沉入了幽冥河底。」
「幽冥河?那是什麼地方?」
駝背搖搖頭:「幽冥河水會腐蝕萬物,巫神的身體怕是已經沒有了。」
「沒有了……沒有了……」舒眉喃喃重複。
歸夜也停在半空,原本以為能找回軀體,他便可以像個正常人,能走能跳,能抱著阿眉轉圈了。
他的臉上僵著,似乎察覺到舒眉看他,一抬眼,果然是舒眉蒼白的臉,歸夜面無表情的臉上,立刻掛上了笑,頭顱飄蕩到舒眉肩上,舒眉看他,也是想笑,卻怎麼也笑不出來。
駝背看二人如此,心中也是難過,又道:「不過我也有別的消息,孽搖山上的扶桑木,連同天界、人間、冥界,且被幽冥河水終日灌溉,那木有靈,可成骨生肉,若是公主願意,可取扶桑木雕出巫神的身體。」
舒眉眼睛一亮,忙問:「真的嗎,如何取木?」
卻不料歸夜低聲道:「尤大叔,就這樣吧,今日不留你喝酒了,改日,改日釀了百日紅酒,再請你。」
舒眉不明,駝背看著歸夜,終究嘆息一聲,離去了。
歸夜如果不想說,沒有人可以撬開他的嘴,無論舒眉如何問他,他都不說。
終於有一日,舒眉看著歸夜嘻嘻哈哈的臉,將給他拭面的手巾摔進水盆,再也不同歸夜說話。舒眉看似溫柔,卻也非同一般的倔強,她從來不對歸夜生氣,可若是生了氣,那便是傷了心。
歸夜知道這氣自何而來,可是他也沒有辦法。
扶桑木可生骨肉是不錯,可是那骨肉是有代價的,他怎麼捨得讓舒眉去付那個代價。
「阿眉,你記得那時你剛到巫洞裡,我出去給村裡人行巫,祈神驅鬼,你非要跟著嗎?」
「不記得。」
大庭廣眾之下,歸夜也不好飄蕩到舒眉身邊起膩,只能癱在椅子上,用可憐兮兮的聲音說些過去的往事,想讓舒眉能不要生氣,理他一理,可舒眉就是低頭算帳,看他也不看。
歸夜只能自顧自說:「那時啊,你剛到巫洞,你一個公主,實話講,料理做得著實不怎麼樣,我和球球吃了半年燒焦的米飯呢,沒想到你現在都能開酒館了,真是了不起呢。」
舒眉手頓了一頓,沒有理他,繼續撥著算盤。
「呀,舒眉姐姐生你的氣了呢!」
歸夜一扭頭,見是元寶在一旁拍手,歸夜臉一沉,道:「小屁孩,別以為你這樣就會有機會!」
元寶嘴巴一撇:「哼,我才不怕你呢,我娘說了,眉姐姐好端端一個人,嫁給你這個癱子,一動也不能動,你是要拖累眉姐姐的,所以我還有機會!」
說來童言無忌,可這話卻如鋼針一樣刺進了二人的心裡,舒眉抬頭看著歸夜,她的臉上又蒼白幾分,歸夜躲過她的眼神,向元寶道:「過來,我給你講故事!」
元寶跑過來,道:「講你們如何鬧彆扭的故事嗎?」
歸夜氣不打一處來,索性破罐子破摔,道:「對,講我們第一次鬧彆扭的故事!」
元寶鼓掌:「好哎,好哎,最喜歡聽這個了呢!」
如果歸夜有手,一定拎起這個小崽子狠揍他的屁股,但這時他只能委屈地看一眼舒眉,毯子自身上滑落,舒眉走上來替他重新蓋好,向後院去了。
歸夜看著她孤單的背影,臉上也沒了表情,元寶還在一旁嚷:「你看,舒眉姐姐更生氣了!」
「我知道。」
「她為什麼生你的氣啊?」
「因為我不希望她為了我再做愚蠢的事。」
「可是相愛的兩個人,不就是心甘情願地為對方做蠢事嗎?」
歸夜沒有說話,元寶這天真爛漫的話不知從哪裡學來,似乎有些道理,似乎又全無道理,歸夜看著通向後院的帘子被風吹得飄起來,心中著實也沒了辦法。
6
舒眉一人坐在後院桂樹下,手邊是四五個空了的酒壺,歸夜飄到她身後,小聲地喚了一聲:「阿眉。」
舒眉沒有回頭,只是淡淡問:「故事講完了?」
「沒有。」
「為什麼不講?」
歸夜不語。
舒眉道:「那我來講吧。」
歸夜依舊不語,舒眉看著風吹動的樹葉,緩緩道:「我們第一次吵架,是因為我要跟你去村子裡行巫,因為我聽見村裡人說你的巫術很靈,本來以為這世上早沒有巫了,沒想到你真的有巫術。
我想學,可是你卻又說巫早沒用了,都是騙人,就是用來讓村裡人在遭遇了些不好的事情後,有個可以依仗的安慰罷了。我不信,與你吵起來,非要你帶著我去看,你就捉弄我。」
「倒……也不算捉弄……上一個巫神留下的書簡裡,確實是那樣的。」
「可是我怕死了,那時有個因為父母不同意親事自縊的女子,你只要取公雞冠的血和你念了咒的真丸混在一起,讓她吞了就會活過來,你非要我去殺那隻雞。」
歸夜苦笑一聲,她那時嚇得差點用菜刀砍了自己,他本是硬著心腸想讓她知難而退,既然天下大部分人都不信巫,巫術就會引來禍患,他並不想她陷入其中。但最終還是不忍心,從她手裡拿走了刀,私下找了個暗處,殺了那隻雞。
他是這樣想,倒不曾料到舒眉自己說了出來:「你以為我不知道,其實你偷偷去暗處殺雞的時候,我看到了。」
舒眉似乎有點醉了,繼續說著:「還有一次,村裡吳家的小兒子得瘋病,你說是九頭鳥做祟,黑狗是九頭鳥的剋星,讓我半夜扯著那隻黑狗去吳家守著。我自幼怕狗,被嚇得直哭,其實你一直在背後跟著我,我知道,後來也沒那麼怕了。」
歸夜有些不好意思:「你怎麼都知道啊……」
舒眉忽地笑了,好似想到什麼很有趣的事:「還有抓蛤蟆燒灰,說是能治女子月事不調;衝著野狐狸吐唾沫,能將狐狸身上的鬼魂嚇走;漫山遍野要找圓石頭,用硃砂畫稀奇古怪的圖案……
為了給村子祈福,我堂堂一個越國公主,縱然再不受寵,哪裡會想竟然會與你在山野裡,做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歸夜沒有說話,很多很多年過去,他都不知道自己當年將她留在山野裡,是不是正確的。
如果他能早一些硬下心腸,將她趕走,她也不會受後來的苦楚。
至少不必像現在,同一個頭顱訴說這麼多年的離愁別緒。
舒眉忽然轉頭,伸手捧住他飄蕩的頭,她的眼睛裡亮晶晶的,她喝醉了。
舒眉開酒館,但自己從來不喝,她總是溫溫柔柔的,對所有人都很和善,於是沒有人知道她心裡其實揣了一個火山。
舒眉亮著眼睛,唇也像嫩得能掐出水的桃花一樣,她看著歸夜,讓歸夜根本逃脫不了。
她問:「你記得成親那日,你同我說了什麼嗎?」
歸夜不語。
「你記得,你肯定記得!」
「……」歸夜閉上了眼睛,他沒辦法再看下去了,因為他食言了。
舒眉見歸夜不語,自顧自道:「你說,夫妻同命,共生共滅,不離須臾,不棄咫尺。」
歸夜斷喝:「阿眉!你不懂!」
「我不懂你告訴我啊!你告訴我為什麼不能去取扶桑木啊!你告訴我啊!」舒眉忽然吼了起來,吼得撕心裂肺。
「我……」歸夜又哽住了。
「你永遠都是這樣,你永遠什麼都不說!如果你早一些告訴我,所謂巫神祭天,是要用你的巫骨巫血去做交換,才能得天神錘鍊,救越國於水火,我怎麼可能央求你?
我父親不過是一個昏君,我為什麼要拿我最心愛的人去換他天下的太平!你為我做許多,你為我犧牲,你從來不說!你有想過你這樣,我心裡多難受嗎?我也是愛你的啊!我也會心疼啊!」
歸夜見舒眉又掄起一個酒罈,喝盡了酒,就將酒罈摔碎在地上,她是真醉了,在地上站都站不穩,踉踉蹌蹌。
歸夜焦急道:「阿眉,你聽我說!」
舒眉喝斷他:「我不聽,為什麼總是我!為什麼國王昏聵,就要我嫁給一個可能都不存在的人?!為什麼國君不仁,要我的夫君去替他收拾山河?!
我是有多愚蠢,他們來巫神洞求,我竟然就會心軟。可我央求你時,你為什麼不拒絕我,你為什麼不告訴我,祭天是要用巫血的。
你去替我救國,舍掉了性命,他們卻認為你奪了天子的功勞,將你的身體拆做兩半,一半丟在哀牢山,一半丟去幽冥河,憑什麼!
我找你找了三百年,我用盡了各種各樣的法子延長我的生命,我同各種各樣的妖魔交換,我的魂魄,我的心,我的記憶,都可以。
我只是想你回來,我想你能完整地回來,我想你能抱著我,我不想只能對著一個頭,可你為什麼要阻止我呢?」
歸夜從未聽舒眉提起過這三百年的事,她不說,他也不敢問。
舒眉看起來雲淡風輕,可她心中積聚了太多憤懣與絕望。他怎麼能忘記他拿巫骨祭天那日,黑雲壓城,他的血向天逆流,洪水也隨之而去,眾人歡呼雀躍,唯有舒眉在山巔失聲痛哭。
他以為他做了一件讓她高興的事啊。
他以為他終於還是救了她的國啊。
舒眉自那日醉酒,生生睡了三日不醒。
酒館沒有開,歸夜就一人在酒館中飄蕩著。
他飄進了舒眉擺放其他頭顱的那間臥室,看著那些已經失去生命的頭顱,想著舒眉每一次找到一顆,就帶著一次希望,希望之後又是失望。
他又飄進舒眉的酒窖,也想一醉方休,可又怕舒眉醒來找不到他。
情愛真是一件好磨人的事。
愛了還不行,還要知道怎麼愛,如何愛。
駝背又來了一次,向他大概講了講這三百年舒眉的經歷。那時他們在山中用一些簡單的巫術幫助村民,因為村民信他們,所以巫術就會有些用處,沒想到這消息傳到京師,於是就有了請他去祈求上蒼,收回洪澇。
他以為這樣做是對的,卻不想當他用一身巫血祭了天地,引動洪水倒流之後,越國國君不滿百姓重新信仰巫神,就將他留下的屍體碎做兩半。
舒眉為了尋他自然吃了許多苦,愛與愧疚折磨著她,讓她無法掙脫,後來有了一些機緣,學了些符咒之術,這才開始滿天下地尋找他的屍骨。
「尤大叔,上一個人在用扶桑木救人之後,被困在扶桑木裡困了多久?」
「六百一十八年。」
「這六百年,就沒一個願意用自己交換愛人性命的人去將他換下來嗎?」
駝背搖頭:「困在扶桑木裡的人都是賭徒,他們願意賭,自己拿骨血祭奠了扶桑木,就會救回他們的愛人;而他們的愛人則會等著他們回來,他們也願意賭這世上還有與他們一樣的傻子,能將他們替換下來。」
「有多少人賭贏了?」
「百難尋一。」
駝背那日喝得有點醉,他離去後,歸夜飄回舒眉的房間。舒眉大約是真的累,累極了,睡得好沉,歸夜就看著她睡,他想等她醒來,他就告訴她扶桑樹的秘密。
或許這些事,本就是兩個人的事。
7
無情酒館又關門了,這一次關得好久,久到永樂巷的人都忘記了這酒館曾經是有主人的。
元寶後來長大了,娶妻了,生了個兒子叫銀錠,兒子長大後很孝順,又給元寶生了個小孫子,乳名喚做銅板。
小銅板膽子很大,一歲多一點兒能跑了,就開始四處溜達,兩條小腿噔噔噔,一刻不得閒,等到三四歲,簡直成了小魔王,看都看不住,老元寶都快攆不上了。
這日老元寶剛眯瞪了一小會兒,一睜眼,小銅板就不見了。
老元寶急得到處喊,街上都是他喊孫子的聲音。
有人聽見忙過來同他說:「元寶大爺,不得了,您的小孫子跑到隔壁那家鬧鬼的酒館裡去了!」
「瞎說八道,那家酒館就是主人家沒回來,何時鬧鬼了?」
「咦,大爺您不知道,那酒館裡藏著好些頭蓋骨呢!可嚇人了!您快點去把小元寶帶出來吧。」
「有頭蓋骨就嚇人啊?沒見過世面!」老元寶憤憤,但還是向無情酒館去了。
酒館依舊關著門,但奇怪的是門裡有一點點燈火,還傳來一陣笑聲。
老元寶心裡一咯噔,湊到門口,就聽裡面有人在說話。
「阿眉,這小孩兒好眼熟啊!」是一個男子的聲音,老元寶總覺得在哪裡聽過。
「你開什麼玩笑啊,這都七十多年了,算一算,元寶應該都子孫滿堂了!」這女子的聲音,老元寶聽著也很熟悉。
「那萬一這就是那小屁孩的孫子呢?」
屋裡有個小孩嚷起來:「我不叫元寶,我叫銅板!我爺爺叫元寶!」
果然是他的小孫子。
「嘿,阿眉,你說巧不巧!」男人的聲音裡都是驚喜,女子似乎也笑了。
老元寶越聽越奇怪,這種熟悉感到底從哪兒來,透過門縫看過去,女子好似拿了一顆糖給銅板,不等他喊出來,銅板已經將那顆糖咬在嘴裡,喊道:「好甜的桂花糖,大姐姐你真好看,我以後要娶你做娘子!」
「嘿,你個小王八蛋!這是我娘子!」男子攬過女子,親了一口,小銅板看著看著,眼看著眼睛裡的眼淚包成一包,終於忍耐不住,「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老元寶急忙敲門而入,小銅板看見他,哭著就跑了過來:「爺爺,爺爺!」
老元寶將小銅板抱起來,衝二人不好意思道:「我這孫子不懂事,打擾了,打擾了。」
那女子笑得溫婉,道:「無妨的,明日酒館開張,歡迎您過來。」
「呃……好……好……」
老元寶自酒館離開之後,屋裡二人還在絮絮叨叨說話,那男子道:「剛回來就開張,不累嗎?」
女子道:「為了給你這身骨肉,我都在扶桑木裡困了七十年了,你也在樹底下陪著我睡了七十年,還沒休息好啊。」
男子笑:「阿眉,我最大的心願就是能有一天與你再回到酒館,踏踏實實,過尋常人的日子,經歷生老病死,阿眉,我們現在是普通人了。」
「嗯,普通人,哎呀,幹活了!」
「遵命,夫人!」
第二日,無情酒館果然又開張了。
好平常,也沒敲鑼,也沒打鼓,就好像酒館的主人從沒有離開那樣。
小銅板總是愛跑去玩,因為那家的漂亮姐姐總給他吃桂花糖,而那個討厭叔叔則愛捉著他講故事。
老元寶在聽完了前半部分後,很詫異地問:「那個只有腦袋的男人是怎麼又有了胳膊腿兒的?」
小銅板嚼著桂花糖,一本正經道:「孽搖山上的扶桑木,連同天界、人間、冥界,且被幽冥河水終日灌溉,那木有靈,可成骨生肉,但是有一個條件。」
老元寶拍了小銅板一個巴掌:「還會賣關子了,說,什麼條件?」
「扶桑樹確實可以重新生出骨肉,可是卻要另一個人以身祭樹,直到下一個想要借用扶桑樹復活性命的人到來,將那人替換下來,才能得以解脫。
說得簡單點,就是一命換一命。運氣好呢,下一個人很快就來,運氣不好呢,千年萬年都是可能的,只看這世上還有沒有願意為了愛人獻祭自己的人。」
小銅板記性好,小小人學大人說話,一板一眼的。
不過老元寶倒是沒生氣,笑著自言自語:「那算來,七十年,那個男人等那個女人,等了尋常人的一輩子啊。」
「爺爺,你說什麼呢?」
「也好,總算等到了。」老元寶笑了,「沒什麼,喝酒去!」
晴空萬裡,老元寶一腳踏入了酒館,幾片黃葉隨著他一同飄了進來。
酒館的老闆娘溫溫柔柔地衝他笑著,跑堂夥計是個高大英俊的中年人,他們的臉上都多了歲月的味道,不似記憶中那樣年輕,隱約能看見眼角的細紋。
老元寶忽然就懂了,現在的無情酒館,真正算是進了寒暑,入了春秋。(原標題:《無情酒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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