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本事讓阿苑喊你「娘」

他終究還是引起了軒然大波！

仙門世家再次齊聚金麟臺，鬥妍廳內一片肅殺，連帶著金星雪浪也比往日多了幾分凜冽。群情激憤，口誅筆伐，人人都是善忘的，射日之徵中他力挽狂瀾，力竭暈迷已無人記得。

各項「莫須有」的罪名扣將下來，已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他有沒有做過，做過些什麼，都已經不重要了，只要他頂著這個名字，只要他比別人優秀，這就是他的原罪！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他將溫氏眾人帶到了夷陵亂葬崗安頓，他曾一個人在那裡，度過了三個月暗無天日，生不如死的日子。他是唯一從亂葬崗裡活著出來的人。他是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屈服的人。

我本想即刻趕過去，可叔父竟從雲深不知處來到了金麟臺。他的失望之色溢於言表。我知道回去後懲罰是免不了的，但我不悔。若他能以前途作賭，性命相博維護這人間理想，我受點家規又算得了什麼！

可我竟從不知道，人性可以卑劣至此。金光善自己不動手，卻挑撥離間，借刀殺人，想趁鷸蚌相爭之時，漁翁得利。

「他對你這個家主是不是尊重，那可就不好說了。」

「射日之徵裡你們江家所有的戰績，都靠他魏無羨一個人撐的。」

「他在百鳳山時說，我從來沒有把江宗主放在眼裡。」

「他去亂葬崗是蓄謀已久……想獨立門戶不是什麼難事。」

彌天大謊，卻言之鑿鑿，更何況還有一群添油加醋的鼠輩。

「沒有！」

「我沒有聽魏嬰說過這句話。」

「也沒有聽到他表示半分對江宗主的不敬之意。」

忍無可忍，無需再忍！當他不在場，就可以這樣隨意歪曲事實，撻伐別人的意思嗎？這就是我們努力維護的那個正道大統嗎？可那個被視為邪魔歪道的他，卻從未這樣顛倒過是非曲直！究竟孰黑孰白，孰正孰邪？

「藍二公子與魏無羨一向私交甚好，聽聞那天在窮奇道，若不是藍二公子故意承讓，那魏嬰根本跑不了。」

所有支持他的人都要被連坐嗎？那你們錯了，我不是故意承讓，我是根本就沒有阻攔。我的劍是用來斬妖除魔的，不是對付自己人的，更不會對付一個為救別人，可以犧牲自己的人！

連一向委曲求全的江澄都忍不住為他辯解：「魏無羨從小就這樣，連我父親都拿他沒辦法。」可也只不過招來更多的非議和屈辱，逼得江澄只得當眾表態：「我會親自去亂葬崗了結此事。」

靜靜地閉上眼睛，不想再看這群魔亂舞的世間，不想再看這寡廉鮮恥的嘴臉。魏嬰，你也是不想再與他們為伍，所以寧可離經叛道的嗎？譏評堪過耳心本勇絕何懼人言，流言任在前丹心猶熱何須來辯！

「不是濫殺吧」。一個小心翼翼的聲音響起，打斷了我的沉思。綿綿，這個在玄武洞中被他救過的女子，竟然站出來為他辯解。

「射日之徵是戰場，豈非人人都算濫殺！」

「如果真是那幾名督工虐待俘虜，殺害了溫寧，這就不叫濫殺，叫報仇。」

「其他督工害怕被追究虐待俘虜和殺人的責任，當然一口咬定他是自己摔下來的。」

滿座男人，卻不如一個弱女子敢講真話！當她脫下象徵著身份的家紋外袍，宣布退出家族時，舉座皆驚。從家奴之女當上門生，並非易事，連聶明玦事後都不由得贊她「有骨氣」。

握緊手中劍，挺身而立，跟在綿綿身後，離開了這個汙濁之地。向這個堅強勇敢的女子躬身鄭重地行禮，代他，謝謝她的仗義直言，囑她日後若有什麼困難，可以來姑蘇藍氏找我，我定當全力相助。

朗朗乾坤，青天白日，可天上的太陽刺目，世間的人性刺心。每個人的出身無法選擇，我們穿著這身家族衣服，本應該代表著榮譽、責任和約束。可現在，它蒙上了太多其他的東西，使本來面目反而變得模糊不清。

不由得想起那對名動天下的俠士——曉星塵和宋嵐。他們不是出身於仙門世家，反而有了更多的自由和選擇，始終堅守自己的初心。輕血緣傳承，重志同道合。問乾坤何處，可容狂客。看天地四方，以慰平生。

回到雲深不知處，叔父果然大怒，連帶著斥責了兄長對我管教不周。跪在書房，心下卻異常寧靜。我不僅在違反家規這一點上和他越來越像，連處罰也接受的無比坦然。這是……近朱者赤吧！

「藍氏家訓第五十二條是什麼？」

「你真的要一錯再錯嗎？」

「難道你忘了你父親的教訓嗎？」

平靜的心中登時激起千萬狂瀾，那是我此生不能言說的痛，只告訴過他一人。「我母親她……」，她不是奸邪，她是這世上最溫柔最美麗的女人，她是父親一生的摯愛，她也曾是我在這世間唯一溫暖的源泉。

為什麼所有我喜歡的人都會被這個正道視為奸邪？若母親有錯，她已用餘生的禁錮來贖罪，可他，何錯之有？任溫家幾十條生命被斬殺嗎？還是應該交出陰虎符，任自己被毀滅呢？

歸根究底，不過是他太耀眼奪目，掩蓋了別人的光芒；不過是他能力太強，引來了別人的嫉恨；不過是他品性高潔，襯託出了別人的卑劣！可這，是他的錯嗎？

兩個月，寒潭洞面壁思過。靜靜坐在洞中，眼前卻總是浮現那日我們攜手並肩在這裡的情景。我究竟，是什麼時候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的？

是藏書閣中日日相對，他畫我肖像的時候嗎？

是精舍中他哄我喝酒，讓我叫「魏哥哥」的時候嗎？

是寒潭洞中抹額繞了三圈纏住我和他手腕的時候嗎？

是玄武洞中，他省下所有草藥敷我腿上，自己卻發燒的時候嗎？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魏嬰，謝謝你，因為有你，我的生命才可以多彩的流動，而不至於蒼白地枯竭。

在寒潭洞的石桌背面，一筆一划刻下他的名字，吾愛之人，魏字開頭，嬰字結尾，兩字二十八畫，是我書寫不盡的溫柔，是我久居深林的沉溺，是我春風十裡的暖意，是我領略萬物後僅存的心動。

後來的後來，在那痛不欲生的三年面壁思過時，我在他的名字旁邊，又一筆一划地刻下了我的名字。兩個名字並肩而立，筆劃相連，生死與共。

在我禁足期間，江澄去亂葬崗找過他。江澄的到來，讓他很開心。他耐心地給江澄解釋他們在這片清理乾淨的屍山上建房子，種地，因為人餓到極限的時候，是什麼都能吃下去的。

我曾經想過，他和江澄應該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性子，包括對很多事物的看法他們都不盡相同，但誰也不能否認他們之間親如手足的感情。

儘管江澄會懷疑他是不是拿了薛洋的那枚陰鐵，儘管江澄對他試圖喚醒溫寧心智的異想天開嗤之以鼻，儘管江澄罵他有英雄病，不強出頭惹出點亂子會死嗎。但江澄還是在拼盡全力保護他。

「你知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在盯著你，盯著你那隻陰虎符嗎？」

「你跟我回去，交出這裡的所有人。」

「只要你和他們發出不同的聲音，你就是喪心病狂，罔顧人倫，邪魔外道！」

「你若執意要保他們，我就保不住你！」

他知道江澄不會明白他，不會理解他的做法。他沒有天真到以為自己可以做獨善其身、游離世外、逍遙自在的先例。江澄想保住他，而他更想保住自己的人間理想！就算不是溫情姐弟二人，換作任何一個人，他還是會做出同樣的選擇。因為，他是魏無羨啊！

「保不住我，就棄了吧。告訴全天下，我叛逃了，從今以後做任何事情都跟你們雲夢江氏無關！」

當他語氣平靜地，在夷陵的小酒館裡，向我講述這些事情的時候，我還是看到他拿酒杯的手顫抖了一下，有幾滴酒灑落在衣襟上，迅速洇出荼靡的花。

彼時，距離他和江澄那一場轟動江湖的約戰已過去兩個月，他折江澄一臂，江澄刺他一劍。之後，江澄正式對外宣稱：魏無羨叛逃，與眾家公然為敵，雲夢江氏已將其逐出。自此魏無羨與雲夢江氏恩斷義絕！

彼時，我剛剛結束禁足。兄長派我下山除怨……去夷陵。告辭時，兄長又是靜默片刻，遞給我一瓶上好的金創藥：「忘機，多帶些銀兩，以備……不時之需。」

深深一躬行禮，咽下喉間翻湧的情緒。我知道，兄長從不認為他是大奸大惡之人，他願意幫我守護我心中所愛。就象江澄為保護他，兩人合演的這齣「恩斷義絕」。只是，傷，是真的傷了。

從浪跡街頭到浪跡天涯，他又成了一個沒有家的人。我不知道，當他捂著傷口，踉踉蹌蹌，踽踽獨行的時候，竟然想的是我！

藍湛，如果，我終將踏上一條不歸之路，在我踏入輪迴之前，你可不可以收好我的魂魄，帶回雲深不知處，藏起來！

站在長街的盡頭，日思夜念的人就在長街的那一頭。那雙本應使劍弄笛的手，正在……挑土豆。若是小販知道眼前這個和他討價還價的男人，就是一戰斬殺五千兇屍，聲名狼藉的「夷陵老祖」，不知道會不會嚇暈過去。

山中一日，世上千年，兩個月的時間，他竟得了「夷陵老祖」的稱號。用屍體煉傀儡，刨別人家祖墳，甚至敲骨吸髓，助長妖術，反正世間所有壞事，都是他一人所為！原來不只是仙門世家，天下人都一樣！世人都喜歡用耳朵去判斷事物，卻獨獨缺了真心！

緩步向前走去，我怕太快了，會嚇跑他，又怕太慢了，會跟丟他。緊緊盯著那熟悉的身影，一顆心已經先一步撲了過去。

當阿苑抱住我的腿時，我著實嚇了一跳。哦……這種情況，用我畢生所學都解決不了啊！有些慌亂地舉目四望，怕跟丟了的那個人，卻躲在人群後笑得直不起腰來。

有多久沒有見他這樣笑過了，這段時間的笑容都是掛在臉上，未達眼底，更遑論開心！他瘦了，黑了，頭髮也有點亂，唯有那雙眼睛，依舊燦若星辰。

師姐說他天生一張笑臉，一副笑相，無論什麼難過都不會放在心上，無論身處什麼境地，都會開開心心的。可我知道，心裡有傷的人，都願意用笑來掩蓋。

如果我的窘樣會讓他開心，那就再開心一會兒吧。收回目光，看著地上的孩子，正抱著腿喊我「爹」。額，深吸一口氣，我也想溫柔地笑一下，結果……他哭了。

「藍湛。」

熟悉的聲音再度響起，他終是不忍讓我難堪太久，出來解圍。不過兩個月沒見，我卻覺得過了好久；不過幾米的距離，我卻覺得他走得好慢。

當我們彼此映在對方的瞳仁裡時，我卻一下子想起了那個雨夜，他在馬上哭泣的背影。好想摸摸他的臉，將那天的淚痕撫平。我深深吸一口氣，終於將一顆揪著的心，緩緩放回胸腔中，那裡，已經空缺許久了。

「這麼巧。」

你就只會這一句開場白嗎？在雲深不知處爬牆頭第一次遇到我時，也說的這句話。言猶在耳，卻恍如隔世。

當聽到我說來夷陵是「夜獵路過」時，他眼底閃過一絲失望。他心裡是希望我專程來的嗎？可我不能告訴他我被禁足了兩個月，否則早就來了。

在我面前，他永遠沒有正形，沒說兩句，又開始胡攪蠻纏。

我問這孩子怎麼回事，你竟然說：「我生的」。啊啊啊，你是不是真的覺得我不懂生理常識啊！窮奇道分別才幾日，你兒子都四歲了，你天賦異稟，天降奇材啊。有本事，讓這孩子喊你「娘」啊！

「你雖然臉好看，但是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這孩子還小……被你這個不和藹的叔叔一瞪，可不是要哭鼻子嗎？」

看在你誇我好看的份兒上，就不和你計較了。第一次見面時，你說那些女修們會對我這個冷酷無情，不通情理之人失望。這次又說我嚇哭小孩子，那以後，我只出現在你一人面前，可好？

看他牽著阿苑的手，用玩具逗阿苑玩，一直被冰凍的心，終於湧起一股暖流，衝向四肢百骸。經歷過這麼多這麼難這麼痛的事情，他的心裡始終有愛，他也始終不曾改變。這樣的他，真好！

可惜，他好不了一會兒，又開始無聊！我有些不滿地問他，為什麼問阿苑想不想要玩具，卻又不買給他？

「問是問，買是買。誰說問了就一定要買！」

竟然答的這般理直氣壯！真是你的一貫作風！撩是撩，愛是愛，誰說撩了就一定要愛是吧！好，今天你負責問，我可以負責買，那改日換我負責撩，換你負責……愛，可好？

他和阿苑拿著一堆玩具玩得不亦樂乎，我心下明了，他應該是錢不多了。那晚匆忙上窮奇道救人，又連夜逃進亂葬崗，哪有時間籌足銀兩，況且他那大手大腳的性子，又哪裡會有存錢的習慣。這段日子，只怕過得很辛苦！

阿苑放下玩具，又跑過來抱住我的腿。他在旁邊樂不可吱：「藍湛，恭喜你，他喜歡上你了，他喜歡誰就會抱誰的大腿。」

小孩子的快樂和喜歡都如此簡單直接，那你呢？你喜歡……誰？你若喜歡一個人，會抱他……哪裡？

答不出來，不許吃飯！

答錯了，不許吃飯！

答的不好，不許吃飯！

魏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