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徒生童話中有一則《紅舞鞋》:
貧窮的小女孩無意中得到一雙漂亮的紅舞鞋。她穿上它便開始控制不住地跳舞。旁人覺得她的舞鞋很美、舞姿很美,充滿了羨慕。小女孩一開始也覺得很快樂,但當她感覺累的時候,卻發現自己根本停不下來。就這樣,一直跳到精疲力竭而死。
不知為什麼,這則童話令人想起了曹植《名都篇》中那位精力旺盛,遊冶終日的少年。
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
寶劍值千金,被服麗且鮮。
鬥雞東郊道,走馬長楸間。
馳騁未能半,雙兔過我前。
攬弓捷鳴鏑,長驅上南山。
左挽因右發,一縱兩禽連。
餘巧未及展,仰手接飛鳶。
觀者鹹稱善,眾工歸我妍。
歸來宴平樂,美酒鬥十千。
膾鯉臇胎鰕,炮鱉炙熊蹯。
鳴儔嘯匹侶,列坐竟長筵。
連翩擊鞠壤,巧捷惟萬端。
白日西南馳,光景不可攀。
雲散還城邑,清晨復來還。
《名都篇》的寫作年代存疑,有認為是寫於早期。持這一觀點的朋友經常拿它與《白馬篇》做比較,認為《名都篇》描寫的一個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的「富二代」或者「官二代」。而此後《白馬篇》中的少年,則有了「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的家國情懷。並得出揭露,兩首賦中看到了作者的「成長」。
另一種觀點則認為《名都篇》寫於曹植生命的晚期,是對於少年時荒淫無度生活的反思和諷喻、批判。
傳統詩教講求「意義」,一首「關關雎鳩」也非要從中讀出「后妃之德」。說《名都篇》是諷喻之作也是情理之中。
我也覺得《名都篇》寫於曹植晚期,倒不是因為什麼深刻的思想內涵。而是直覺賦中的少年狩獵宴飲,看似無所不有,卻不——快樂。他只是裝作自己很快樂。(以上純屬個人感受)。
賦說的似乎是洛陽少年一天的郊遊。他佩戴最名貴的寶劍、身穿最華麗的衣服,他一擲千金;他走馬鬥雞、獵兔射鷹,他文藝高強;他大排宴宴、嘉賓如雲,他一擲千金。他是天之驕子,生命中想要得到的一切無一不被輕易滿足。他是如此忙碌,忙碌於「吃喝玩樂」,一刻都停不下。但還是來不及,明天再繼續如法炮製一遍吧!
整首賦的場面都是熱鬧喧囂,而一遍遍讀來,又一次比一次惶恐。那是一種東動蕩不安的惶恐,沒有著落,仿佛大海中洶湧的海浪,又仿佛鏡頭不停搖動,令人眩暈。
《名都篇》的少年沒有一分鐘的安寧,他甚至沒有半點和旁人交流的時間和欲望——旁人的讚美是有的,但他似乎也並未從中獲得滿足,不過草草聽之。
為什麼要把自己安排得這麼忙碌?也許是因為要用這種假象維持一種虛幻的快樂。告訴邊上的擁躉——我很好,我很快樂。
或許更是為了騙自己——我很好,我很快樂。因為害怕停下,因為身體一旦停下,思想變會蠢蠢欲動。而少年也許恰恰害怕思考,只有把自己搞得筋疲力盡,才能不去想,不去想就不會悲傷、不會恐懼。
禁想起《求通親親表》中的「塊然獨處, 左右唯僕隸, 所對唯妻子, 高談無所與陳, 發義無所與展。」極度喧囂與極度孤獨,大概是殊途同歸吧。
李白寫《將進酒》「陳王昔時宴平樂,鬥酒十千恣歡謔」。說的就是《名都篇》中的這場宴會。李白快樂嗎?他顯然壯志難酬,不快樂。所以,我們知道,他知道曹植的不快樂。
五一假期裡,飯店又開始排隊了,五五購物節也轟轟烈烈地搞起來了。人們似乎都很開心,把所有精力專注在火鍋蒸騰的食物,專注於直播搶貨,假裝不去想打折的工資,遙遙無期的開工。
我們何嘗不是那個穿上紅舞鞋的女孩,那個看上去「都挺好」的少年?在這個已經沒有什麼可期待的時代,如果能暫時滿足一下腸胃,也是好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