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不到鮑勃•迪倫和雅克•利維唱(「你讓你的身體擋著道。」)保不住他們搭乘安裝了炸彈的公共汽車。若是要發現那個敲炸的人看來實在不可能。平白無故,他倆連對方都懷疑,相互猜忌。他站在公共汽車上,目光冷冰冰從像凝固不動秦始皇兵馬俑那樣灰樸樸的大腦袋一個個縫隙望過去,蘇建先死死地緊盯著他那些朋友。或者是他們真摸到了什麼集團的內部,那些人,都一律對他倆愛搭不理的樣子,也就是說,男孩也同時出現在他那個夢的故事當中——這大概不會是非把夢的部分情節(也許蘇建先當真只能復盤一些並不太能夠連貫的碎片呢?)有選擇性告訴室友高琪斌的理由,也可能從根本上他覺得沒有必要——那個空間很大的紅磚老廠房,連誰是在那裡做主的人其實他們都不知道,或者說沒人肯把實情告訴他們。
(「我從小就喜歡一條江。」
「但在我老家叫伊洛瓦底江。」那人突然說。
「我愛你,小寶貝。」
那人吻她。一條狗突然狂叫起來。
「我也是。乖乖。」五分鐘舌吻過後,她又說,「我們去伊洛瓦底江邊小鎮帶上這條狗,看來它也是很戀家,走時它還難過。」
「狗通人性。」那人說,「沒把狗解開。」
「那麼,你先下床去放了,免得一直叫。」)
在頭頂,看到不少蜘蛛網,窗戶玻璃破了好幾扇,進進出出大鐵門也都沒人管著他們,向人(看不清楚面孔)打聽事更不會得到回應。(狗本來都喜歡叫,愛叫不叫,過幾天熟悉就好了。那人說。別放它,就用鐵鏈子拴著最好!管他呢,等天亮再說。你的心腸真壞。楊茜說。我是捨不得鬆開你。那人說。我們摟抱著睡一夜不喜歡嗎?當然願意。那人又吻她額頭、眼睛、鼻子、嘴唇、頸子、吻遍一絲不掛全身。楊茜閉著眼睛嘟噥,我倆小時候是不是玩過扮演夫妻遊戲。隨你決定吧!那人還在吻她。你覺得累嗎?不累。我們睡著小會兒。那人打呼嚕。
「真正的有品質生活與毒品無關。」
「需要營造神秘氣氛。」
「癮君子大多都神經質。」
「在愛情上,我們對每個細節,有近乎苟刻的各種要求。經歷的死亡劇情太多了。」)
他倆東翻翻,西找找。(愛別人的能力愛到魔法師控制。)他緩慢地抬起手臂,甚至推開了一扇看起來比較隱秘的藏在文件櫃裡頭的門(電影故事情節)都沒人衝進來管他。有一天,高琪斌突然打電話來約楊茜,他們好像是已經有兩個月都沒有見面了,她差不多快忘掉他的名字,有精神病院那人陪伴,足夠了。她本想拒絕高琪斌,勾頭想起來了什麼事還是答應了。他倆約定在捕蠅草酒吧見,並不是為了方便吸食,那裡有單間,可以避得開熟人。來自伊洛瓦底江的人從不愛單獨上捕蠅草酒吧去,他長期呆在瘋人院,只跟精神分裂症患者打交道,但他不是醫生。他的病,估計是間歇性發作的。而且楊茜貌似也沒有別的人可以陪伴,她記憶深處大多數人早死了。她那天換上粉綠色連衣裙,臨時套件絲帶開衫,活潑大方。高琪斌穿巴洛克風針織衫,還有條同樣巴洛克印花圍巾,充滿了藝術家韻味。因為是白天,來喝酒的人不算多。他們依然喝激情海岸。
她車頭回去,男孩吐出來的氣有點粗,帶著一股子金屬味,陰冷、神秘、詭異的光線射在他的臉頰。蘇建先看到他同伴治療師(搭檔)的臉色都已經變了,隱隱約約,怎麼帶點兒寶石藍、幽森森晃動的磷光。舞臺上沒有人在跳舞。喝酒的人也沒在舞池跳。仿佛,她也聽到從遙遠的地方,從神秘地獄,從更像是虛空或者是某個妖魔巢穴傳來一個什麼人恐怖尖叫。那個不存在的歌手唱
(如果早晨我在那兒,寶貝,你知道我存活了
我不敢相信,不敢相信我還活著
但是沒有了你總覺得不對勁
哦,今夜你在哪裡?)
他倆先跳了一曲,然後坐下來繼續喝激情海岸。高琪斌覺得有點餓,又要了兩份迷迭香雞肉卷。「你要這樣多啊。」楊茜仔細看著男孩,什麼煩惱都一下子煙消雲散了,連她自己都覺得特別怪。高琪斌微笑著,露出排雪白的牙齒。那個大堂裡人們在玩撞大運遊戲。所有人排長隊走到牆壁前面,從牆壁上隨便拉開個抽屜,裡頭有個紙袋,在紙袋裡裝的東西也是五花八門:安全套、搖頭丸、白粉、冰、致幻劑、一塊巧克力、矽膠仿真自衛器、小筆記本、注射器、寄自泰國或南太平洋上什麼島國的一首情詩、諾貝爾文學獎獎的小說、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盜那種故事集、鮑勃•迪倫或納爾斯•巴克利、麥可•布雷的原唱唱片、鍊金術士的解密筆記、三島由紀夫自殺那把縮小版的劍、縮小版灰色馬和白衣騎手、一小沓炒票或一朵致幻蘑菇。
(「我知道,你沒吃飯。」
「我從來就不喜歡吃炸食。」
「吃甜食好,身體健康的人都愛吃甜食。」
「那你就多吃一些吧。」
「主要是讓你吃。」
「我不大喜歡。」
「那麼,我們出去找地方吃中餐。」
「算了,我並不是特別餓。」
那也好,再看看這地方會玩什麼花樣。同伴教員呢?靠誰來堅定我戒斷的決心?
周末可以在藍色閃電浴池泡個澡。
我只不過是欣賞。那人是瘋子不假,但不是同性戀者,他對肛×從來不感興趣。致幻蘑菇湯的作用,相處過程遇到了不少矛盾。)
高琪斌緊跟在蘇建先的身後。他發現男孩在手上擺弄的是一件黑色披風。他把頭湊過去想看看使用說明書,高琪斌立馬藏了起來。在酸棗溝精神病醫院,瘋子與瘋子的關係從延續到挽回,多有波折,他們儘量避免的事情是發生激烈爭吵,哪怕一次也會導致謀殺。唯一正確勾通方式便是不分場合做愛。為什麼大家都如此賣力。為什麼幾次叫她夜裡裸奔或裸睡都同樣拒絕?那是男孩的魔術道具。蘇建先心想,不是迴避,脫毒者疲軟,性慾喪失。肯定沒有什麼真正的魔法。時間仿佛也不夠。那麼今天就突然有足夠時間啦。楊茜笑了笑。是她在裝傻或被瘋子傳染上了嗎?同伴治療師內心都會有個疑問。
胡攪蠻纏,任何家庭成員都無法推辭。男孩同樣笑起來。是不是瘋人院那傢伙有意見?
「關他屁事!」
「每次,我都用力表達我想法。」
「你不要這樣說,他畢竟是我丈夫。」
「你們並沒有去過民政部門。」
「就算是情人關係吧。」她語氣放軟了。
裝瘋、裝傻充愣都不像。毒癮沒有發作。
但是當男孩高琪斌身體背著蘇建先和楊茜穿上了黑色披風,緊接著,他轉過身來的時候,卻已經不再是那張臉。那麼真實的原因到底是什麼鬼?他倆認不得站面前這個人。
「事實婚姻關係。」
「出現這種情況有人們的共同價值觀。」
「感情上不存在。」
「別把我拖進去,我不想扮演第三者角色。」
他倆被周圍雙層鐵床困住了。聯想起監獄。
蘇建先轉身逃走,卻並沒有哪個獄警或大、小值班站出來阻攔他。分開的那個瞬間,精神病院會有眾多病人行注目禮。他重新站在據說是安裝了炸彈的公共汽車上,又回到了電影故事情節當中,聚光燈下他們太背動。他甚至跟Dennis HoPPer站面對面說過話,都渴望受照顧,被人呵護。他走上前主動找蘇建先要求交談的。演員告訴他,可以帶他認識在俄勒岡州波特蘭市打劫了藥店的那夥人,同時,他也能見到格斯•範•桑特,不要過於背動了,有可能去尋找到帶出汽車旅館的那具屍體。(這個人,可能是我這輩子最後一次見他了,在炎熱的夏天,會迅速腐爛掉。)而高琪斌再次出現,是他單獨在公園,一個抹斜坡森林中閒逛。「好傢夥。」
目送他雙手推開大鐵門,不慌不忙走出去。
他尾隨精神病醫院那人來到地鐵站。他上了車。再多看瘋子一眼吧!高琪斌突然哭了。
「把我人整得接近崩潰。」
「傻瓜都知道垃圾箱裡有東西。」
「那個揀破爛的卻沒尖叫。」
「莫非,我猜錯了?」
他拿根拐仗在一個塑料垃圾箱裡頭鼓搗,蘇建先忽然想起垃圾箱裝滿了冰塊,而這個裝冰塊的綠顏色垃圾箱過去在他毫無牽扯的夢境裡同樣也出現過,事實上就是這樣。他甚至想起了冰塊夾層中會有殘肢:人頭、肝臟、兩個手掌和一條斷腿,其餘另一半肢體和那人剩下的內臟他猜想可能仍然留在冰櫃中,煮熟了以後會被送到什麼地方去呢?蘇建先突然腦筋短路,實在想不起來了。高琪斌手抓著拐仗繼續在綠色垃圾箱中不停攪拌,動作越來越快。看到落日餘暉中,他額頭上的一粒一粒閃閃發亮汗珠子。男孩露出不甘心的一幅樣子。周圍突然好安靜。
「我不想讓你發現我是跟蹤,在偷窺。」
「不想看到她充滿了恐懼的樣子。」
「懷疑她確實並不喜歡我了。」
「覺得她是殺人狂魔。」
蘇建先長時間默默地看著他們,僵直站在他朋友的身後,鐵青著臉。你自己臭美,我也只是當你是好朋友,從來都是。屏氣懾息,他這才發現裡頭冰塊原本硬綁綁的,現在變成了灰黑色液體,高琪斌甚至攪起旋渦。垃圾箱底部卻是漏的,等濃稠的液體漏光以後卻什麼東西都不見了。他們身旁有一棵高大雪松,周圍開放著成片白色香雪球和深紅色蛾蝶花。花園的邊邊上是一長排夾竹桃樹。
他倆在二十七層樓的房間裡,肯定不是酒店。什麼時候在這裡住過,蘇建先也實在想不起來。久遠的一次逃離?他走了過去,拉開厚重窗簾布的一角,勾頭看得見下面的街景。他身旁,花盆裡栽一株花葉芋。蘇建先馬上預感到會發生點什麼事情。儘管隔得這樣遠,他居然能夠聽到碰撞聲音。在丁字路口出了車禍,蘇建先清楚知道是謀殺案。
(「也只有你這傢伙才老愛揭我短處。」
「直接懷疑了。」
「連我本己都腦子短路。」
神經質!
「我當真是這也不好,那也不對?」
當然事實真相不是。精神病院那人能夠容忍?家庭成員能保持這種好朋友關係。他會,他肯定不像你一樣心胸狹窄。不與居心叵測的人對視。希望他又一次出遠門了。
「心胸狹窄的人總愛在雞蛋裡邊找骨頭。」
「他都從來沒什麼人看得順眼。反正少。」
「好渴望我能快點戒斷。」
「你說說看,你又對哪件事滿意過?」
分明就是個扯謊精。你想編故事給誰聽呢?那人對我放心,他也不相信我會背叛,實際上,你摸摸自己的左胸第二顆鈕扣,對得起良心不?你真實騙她沒有呢。我不會騙,不會靠騙來獵獲愛情,魔法師也不可能誘導她相信這一切。我遲早會告訴她我跟你的全部交往。那麼,你為什麼不早說。膽怯了?
「忽然打退堂鼓!」
「也許是,條件還不成熟。」
一個人戒斷好可怕。別再施法了,好嗎?還莫名其妙想找出真相,鬼才信什麼狗屁真相,也許是你夢遊把老婆殺死了的呢。非要懷疑有人害死她,又並不是什麼重要角色。我去伊洛瓦底江這麼多年,不管人在哪裡,老闆、老闆娘、大部分同事都說我是好人。
「我對毒品抵抗力很差。」
「街頭,看哪個都像是兇手。」
「在捕蠅草酒吧幹坐,孤獨得出一身虛汗。」
瓷器店呆著也一樣。但他不願意把話說完。
「那個幽靈突然出現了。一轉眼又消失掉。」
「什麼時候才真正成熟呢?」
我認為可以擺脫糾纏就算成熟了。
蘇建先笑著說:「你在騙你自己。」
我受夠了,受不了啦。所有人,包括同伴治療師、同伴教育對像簡直就是魔鬼,針葉林陽光屋、酸棗溝精神病院找不到正常人,其實所謂正常社會也同樣沒有。我歇斯底裡。
「別激動,」蘇建先說,「面對現實。」
他們誇我善良,心腸軟,還沒心沒肺。我一口氣喝下半杯激情海岸,把球形杯擱桌上。
「用力那樣大。」他說,「玻璃會裂成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