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母喜歡王夫人嗎?應該還是喜歡的。畢竟王夫人出身金陵王府,行事章法,都符合大家閨秀的作派,無論是與各家往來還是處理內宅的事情,她做得都是中規中矩,基本挑不出什麼毛病來。她和賈政這個二房的嫡子還是很相配的。於延續香火而言,她也生了兩個兒子,雖然賈珠早死,但有賈蘭延繼,賈寶玉雖然還小,卻是聰明靈性天下第一,口含通靈寶玉而生,更是世間獨一份的奇特,她的女兒元春進宮為妃,成了賈府的大靠山。她賢良,也穩重,後宅少有作妖的大事,在一般的婆婆眼裡,她王夫人,就是一個合格的,標準的有福相的好媳婦。
只是,符合標準就一定得到婆婆全部的喜歡嗎?未必。所謂親如母女,那是想像中的美好。賈母和王夫人的矛盾,常有。比如元春出生,賈母就抱過去親自教導,比如寶玉出生,賈母也帶在自己身邊,就安排在自己的碧紗櫥裡,比如賈敏和王夫人若有矛盾,賈母會偏向誰?這些雖都沒明寫,但經歷多了,就能看得懂這裡面的道道來,更有甚者,關於金石還是木石的選擇,婆媳兩人就是完全相反的態度,都有自己的考量,都有自己的立場,但誰也說服不了誰,誰也槓不過去,於是乎,直到賈府崩壞了,才分出了結果,王夫人靠著年輕,終於贏了,可是,那會兒有什麼意義呢?
當然了,賈母史家千金出身,王夫人也是堂堂縣伯之後,兩人再怎麼針鋒相對,也不可能和無知村婦一樣罵街撓臉扯頭髮上演全武行,但綿裡藏針的鬥法,從來沒少過,比如關於荷葉湯,賈母就適當地借著王熙鳳,說了那麼一番話。
那天,眾人來看挨打後的寶玉,王夫人問寶玉想吃點什麼,寶玉說自己就想吃那小荷葉小蓮蓬湯,薛姨媽等原以為不過就是個小吃食,結果鳳姐一介紹下來,喲嗬,不得了,一套模子三四十件,各種形狀,太精巧了。鳳姐表示,這東西嘛,雖不算高貴,但很磨牙,大家就乾脆借著這個機會,一起吃一回,賈母笑說她這個猴兒又拿官中的錢做好人,鳳姐立馬說哎呀呀,自己做個小東道還是可以的呢,於是就吩咐人做去了。
寶釵呢,笑著說「我來了這麼幾年,留神看起來,鳳丫頭憑他怎麼巧,再巧不過老太太去。」這話呢,當然是誇賈母的巧,只是捧一踩一,寶姐姐失手了。賈母一聽,當即說「我如今老了,那裡還巧什麼。當日我像鳳哥兒這麼大年紀,比他還來得呢。他如今雖說不如我們,也就算好了,比你姨娘強遠了。你姨娘可憐見的,不大說話,和木頭似的,在公婆跟前就不大顯好。鳳兒嘴乖,怎麼怨得人疼他。」
賈母是什麼意思呢?她說自己老了,不巧了,年輕那會兒是比鳳姐巧的。不過呢,鳳姐又比王夫人強,強在哪呢?不說話,在公婆跟前不顯好,鳳姐的強,在於她嘴乖。賈母的意思其實不難看出來,她是不大喜歡王夫人,她其實更喜歡鳳姐。鳳姐合她的意,懂得轉彎,懂得察言觀色,也懂得自黑和賈母唱雙簧,關鍵的時候,總能巧言化解尷尬。
但是,賈母自黑自己老了,不巧了,其實寶刀還是很老的,因為她馬上就借著寶玉說的,不大說話的不得疼,補刀,她說啊「不大說話的又有不大說話的可疼之處,嘴乖的也有一宗可嫌的,倒不如不說話的好。」王夫人是不太說話的,嘴不乖,但是也有可疼處——當然不是現在,嘴乖的也可嫌——當然也不是現在。寶玉呢,又想讓賈母誇誇林黛玉,結果呢,賈母轉身又笑著說:「提起姊妹,不是我當著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萬真,從我們家四個女孩兒算起,全不如寶丫頭」。咱們家四個丫頭,都不如寶釵。賈府有四春,元迎探惜,但是元春已成貴妃娘娘,必然不會不如一個商戶之女,哪來的四個?迎黛探惜!這一扒拉,黛玉是自家人,不能和寶玉那小子沒機心地總誇,要誇也得誇別人家的孩子,於是乎,剛被賈母懟了一回的寶釵,這會兒又得了一個上上考語,怎麼樣?
賈母一席話聽來,先貶的後也誇了,先誇的後也稍抹了點墨,一碗水似乎端得平平的呢,誰敢說什麼?王夫人木頭嗎?不大說話也有可疼處,雖不是現在此刻,但是一輩子那麼長,總會做幾件讓人疼惜的事情來。寶釵馬屁沒拍好,賈母說完,卻仍然表示咱們家的丫頭,全都比不上你呢。至於被「嫌」的鳳姐,傷心否?不傷心。
鳳姐的精明,在於她的審時度勢。賈母是長輩,得保持良好形象,得是慈母,是賈府最有威嚴的老祖宗,而她呢,不過是個孫媳婦,奶奶輩的責罵一番無所謂,必要的時候還得自己黑一黑,無論什麼時候,都不能把娘家的嫡親姑媽,婆家的掌權二嬸子給比下去了,否則,賈母那裡不好看,自己的日子也不會好過。
大家出門時,賈母扶著鳳姐的手問湯好了沒有,還對薛姨媽說自己有本事讓鳳姐弄吃的來,不管是什麼,薛姨媽客氣一番,鳳姐馬上說:「姑媽倒別這樣說。我們老祖宗只是嫌人肉酸,若不嫌人肉酸,早已把我還吃了呢。」賈母當然不可能吃人肉,但這麼一說,兩人的關係就顯得特別親了,歷史上真有把人肉給弄來吃的,什麼易牙啊,什麼劉安啊,也有割肉餵母的,他們割的,可都是最親近的人甚至是自己身上的肉。話是挺嚇人的,但怎麼看,都是最親暱的笑話,這種巧,是王夫人不曾有過的。沒辦法,王夫人和賈母性格不一樣,何曾見過笑得前仰後合的王夫人呢?她們是天然的婆媳敵人,只能是下回再見招拆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