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這篇僅兩萬多字的小說一直縈繞在我的腦海中。我一直很想向我的朋友們推薦這篇小說,但又覺得它太沉重,怕大家讀完會心情鬱悶。然而又有很多個時刻,當我在網上瀏覽新聞以及在現實中聽到、看到、經歷到一些事情的時候,我總會感到一股眩暈,好像腦門挨了一棍,連帶著鼻子跟牙齒都酸痛著,在某個時刻,我會下意識地在心中默喊:「最後的底牌!」
日子還是過下去,是啊——不過一個傻子卻很快要同他的自尊心分手了,也許到世界末日也不會再碰頭。
——馮尼古特《囚鳥》
作家戈舟,2018年他的小說《出警》獲得第七屆魯迅文學獎短篇小說獎
故事主要講述了主人公「我(曲兆壽)」所處的地區面臨拆遷,「我」的兩個哥哥曲兆福、曲兆祿到「我」開的手機店打算聯合我一起來向「我們」的妹妹曲兆禧打官司,以此討要一份老宅的拆遷款。「我」很反感曲兆福、曲兆祿兩人,他們兩個總是以各種方式來威脅「我」,對「我」耍無賴。早在二人到來前,當「我」看到昔日青春貌美,胸脯挺拔的妹妹如今卻得了家族的遺傳病乳腺癌,切除掉了曾惹下過禍端的那對乳房,「我」向她承諾放棄自己的那份財產。就在「我」還在猶豫的時候,「我」得知我的小店也將拆遷,「我」不想看到自己辛辛苦苦搭建起的新生活毀於一旦。於是「我」將街道辦告上了法院,同時,「我」也參與了與曲兆福、曲兆祿和妹妹的官司中。故事的結局是「我」的妹妹,「我」自己,在最後時刻都亮出了曲兆福、曲兆祿早就亮出過的「我們的底牌」……
在這篇小說中,「底牌」有著極為豐富的含義,底牌指撲克牌遊戲中還沒有亮出來的牌, 比喻留著最後動用的力量或方法。然而,玩過撲克牌的人應該知道,底牌只有在沒亮出來的時候才是最大的,所謂的底牌,也很有可能只是一張黑桃三。我們可以抱著這個觀點,去看故事中各個人物的底牌究竟是大還是小。
首先來看故事中「我」的妻子兼老闆小鴿的底牌。小鴿原本是「我」店裡的員工,但在被曲兆福、曲兆祿撞壞腿變成殘疾之後,她就變成了「我」的老闆,同時「我」負責照顧她的餘生。「我」在跟小鴿結婚後,住在了她父親留下的一間破舊宿舍裡,作者說這間宿舍是小鴿的一張牌。然而這張牌並不是小鴿的「底牌」,小鴿的底牌其實早就亮了出來,並且她知道,「我」永遠打不贏這張牌,她的底牌就是「我」對於小鴿的愧疚與責任。小鴿原本年輕漂亮,擁有一個充滿無限可能的未來,但由於被「我」的兩個哥哥撞傷,一輩子只能困在一張輪椅上,小鴿掐住了「我」的弱點——善良,這個詞也可以解釋為老實、無能,因此在「我」和小鴿兩個人的關係中,小鴿永遠是贏的那一方。
曲兆福、曲兆祿是最早把底牌掏出,並且充分懂得如何利用底牌的人。曲兆福在八歲那年對一個溺水的孩子施救,但那個孩子的父母認為曲兆福是在毆打他們死去的孩子,於是竟然把孩子的屍體抱到了「我」家裡,曲兆福在經歷過巨大的精神摧殘後:
就像坐在菩提樹下的佛祖,白雲蒼狗,百感交集,終於,豁然開悟了。第二天,那對父母又殺上門來,正當大人們交涉的時刻,曲兆福出奇不意地亮出了他人生的第一手牌。八歲的曲兆福訇然倒下,他像一枚炸彈,擲地有聲,無望地在大人們腳下翻滾,四肢痙攣,口吐白沫,像一條擱淺的魚,撲通撲通地打挺。轉機就此出現,那對父母抱起死小孩的屍體,倉皇而逃。
從此,他的臉上再無表情,這個肥胖兒童,孤獨,沉默,面臨危機時,就亮出他的底牌,口吐白沫,訇然倒地。這副底牌就像他的盒子炮,別在他的腰裡,隨時可以掏出來,對著生活射擊。吃不上了,射擊!穿不暖了,射擊!考得差了,射擊!打不過了,射擊!於是,生活就對他網開一面了。
而曲兆祿則是有樣學樣,不過他展現底牌的方式與曲兆福不太一樣,他的辦法是往嘴裡塞土。
他們用尊嚴做牌,打來打去,以此牟取和誆騙生活,被生活暫時豁免,我的生活卻因此倍感絕望。他們逃避了的,都變本加厲地被我背負起來。他們太丟人了,毫無廉恥,不惜讓整個家庭成為別人眼裡的笑柄。口吐白沫就那麼好?又不是口吐蓮花!
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往嘴巴裡塞土……一個人只有把尊嚴響亮地摔在地上,才能博得大眾一丁點的施捨和心裡對這人徹徹底底的鄙夷。
而在這之中,我們需要思考,哪些人是走投無路,哪些人是沒有廉恥的,或許還有的人是二者兼有呢?
就像故事中的曲兆禧和「我」,曲兆禧的乳房是她最大的底牌,也是她的不幸。在沒得病之前,她靠著這對乳房吸引了無數人的目光,但也是因為這對乳房惹得社會流氓的騷擾,在得病之後,曲兆禧被切除的乳房成為了她的底牌,她以自己的不幸為籌碼,換取了「我」的同情,在故事的最後,面對法院的強制執行時:
當他們宣讀執行書的時候,我就看出了曲兆禧的異樣。我看到兩片白翳緩慢地爬上了曲兆禧的眼珠。她的眼珠就那麼大,但那兩片白翳仿佛有著無限的爬升空間,就那麼爬著,爬著,直到掩蓋了她整個的眼珠。我心想,壞了!
果然,那兩個法警剛靠近她,她就嗵地栽倒了。在栽倒的一瞬間,她竟然一把撕開了自己的襯衣。她裡面居然什麼也沒穿,兩塊明晃晃的傷疤,都有碗口那麼大,赫然烙在她的胸前。她就這樣赤裸著在地上瘋狂痙攣,身體的彈跳激蕩起團團塵埃。法警們被嚇壞了,去摁她,去掐她的人中,場面亂作一團。曲兆福和曲兆祿目瞪口呆,他們怎能料到,曲兆禧會比他們更堅決,更有過之而無不及,打出的牌更加有聲有色。
「我」原本想擺脫原生家庭,自己憑藉自己的努力構建新的生活,然而當手機店面臨拆遷,「我」的新生活即將毀於一旦,「我」最終也不得不亮出了底牌:
我的眼睛有些發烏,有兩團絮狀的白顏色爬了上來。我知道不妙,竭力抵抗著,這副底牌,我挺了多年,它們終於還是來了。可是我真的餓極了。我想轉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就向遠處張望。我朦朧地看到,小鴿從街的另一頭向我走來,胸前捧著一口小湯鍋。我想把她看清楚,但是我做不到,小鴿她像走在白茫茫的霧裡面一樣。我感到喉嚨奇癢無比,禁不住就要用手去抓,但那癢在喉嚨裡面,我只有把自己的脖子掐起來,才能管些用。我覺得有泡沫從自己的肚子裡翻湧上來,順著嘴角流了出去。我聽到了轟地一聲。我想那是推土機把牆推倒了。但很奇怪,那居然是我自己倒下發出的聲音。我看到了好幾雙皮鞋。一瞬間,它們在我白茫茫的視野裡都變得極富誘惑力,讓我饞涎欲滴,我只有撲上去咬它們,在我看來,它們都是肉,都是肉!
「我」和曲兆禧是屬於走投無路還是喪失廉恥的人呢?這恐怕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我」在起初或許是走投無路的、善良的、處於弱勢的一方,然而當「我」丟掉尊嚴,躺在地上,我們注意到作者寫道:「我只有撲上去咬它們,在我看來,它們都是肉,都是肉!」「我」在躺在地上的那一刻,變成了野獸,眼裡只有貪婪,眼裡只剩下了利益,我們很難不會認為,「我」將變成下一個曲兆福、曲兆祿。
生存與道德,一直是個兩難的問題。
有一句勵志名言:打好人生的每一張牌。
這句話乍一聽顯得豪情萬丈,尤其是在看過周潤發的電影《賭神》後,仿佛每個人都有信心絕地反擊,一擊制勝。然而我們也都知道,事實上每個人所握的牌都是不一樣的,一手好牌打壞很簡單,但把一手壞牌打好,很難。
故事中的人物牌不怎麼好,四兄妹的父親出軌,給家庭蒙上了一層陰影,他以一個荒謬的悖論來為自己的出軌辯解:由於曲家四個孩子都是孿生,如果那個女人生的孩子是一胎,那麼就證明他沒有出軌,然而事實上那個女人早已墮了胎,因此他的假設永遠不會成立。他們的母親因此變得冷漠、消極。
四兄妹得到的來自家庭的一張牌是欺騙:
我父親以荒謬覆蓋荒謬,效果看起來還算不錯,這就給我們幾個小孩上了一堂生動的課,並且,植根在我們的世界觀裡。在我們眼裡,世界是不可琢磨的,生活是難以證偽的,一切都是怪異的,並且是可以被虛構的。對,虛構,它不僅僅是一種急中生智,它是一種恆久的手段與策略,是一手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救命的底牌。
虛構,從此,在四兄妹眼裡,家庭是虛構的——父親的出軌證明了家庭並不是牢不可分的;兄弟妹情是虛構的——四兄妹間只有利益上的糾葛,四人互相嫌惡、互相懷疑,毫無親情可言;尊嚴是虛構的——尊嚴本就是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而當他們意識到拋棄尊嚴竟然能得到那麼多好處,於是他們就這樣做了。
曲兆福童年遭受過精神摧殘,曲兆祿沒有被父母重視,曲兆禧得了家族的遺傳病……這三個人這一生都沒有擺脫童年和家庭的陰影,只有「我」,「我」看到了家庭的不幸,因此想極力擺脫原生家庭的影響,開闢自己的新生活,然而現實又無情地碾碎了「我」的願望:
「我」的小店要拆遷:小小的街道辦事處,強大如國家,賠償方案丟在你眼皮下,多少?當然是杯水車薪,攤在我手裡的,大約也就是五萬塊錢。這是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的,五萬塊錢,開什麼玩笑!我會把我躊躇滿志的新生活如此賤買嗎?那樣,我的生活就會變成踟躇不前。
——窮人的最後一張底牌,不是大王,只是一個擠著笑臉的小丑。
「有些人,光是活著就已經竭盡全力。」
這也是曾經很火的一句話。生活很難,是的,尤其是對我們這些牌不好的人來說,但……怎麼說呢,人得活下去,更要有尊嚴地活下去,也許放棄尊嚴能得到些什麼,比如現在的一些網紅,在網絡上做著種種誇張怪誕的行為來賺取流量,可那些成千上萬的點讚,難道不就是對一個人的人格成千上萬個的點踩嗎?
我一直記得在《文學回憶錄》裡木心先生談到萊蒙託夫的《當代英雄》時說過這樣一番話:皮洽林在驛站等馬車,四處無人,頹廢疲倦。忽然馬車來了,有人了,皮洽林腰杆筆挺,健步上車,一派軍人風度。我們在世界上,無非要保持這樣一點態度。
我們在獨處時可以失落,可以自我懷疑,甚至可以一夜痛哭,但當我們邁出家門,面對這個世界的時候——千萬不要倒下!
【圖片來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