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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九月三日凌晨,孤島。
我站在一棵形狀詭異的樹下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壓抑住瀕臨爆發的火氣問姜年,「你到底怎麼才肯跟我回去?你在鬧什麼?叛逆嗎?」
姜年坐在樹下,面無表情,甚至連看我也沒有。
更遠處臨近海岸的沙灘上有些黑影從淺灘裡溼漉漉地爬出來又很快消失,速度快到我幾乎注意不到,然而注意到了也不過以為是樹枝的影子或是別的什麼東西。
因為那時我對姜年的怒火已到達頂峰,正在全面爆發,周遭所有事物在我眼裡都不過是一張不足一提的背景,更不用說遠處的沙灘上了。
我把背包扯下來,裡面有一本厚厚的筆記,精裝的綠皮本子在朦朧的夜色裡跳躍出妖冶的顏色,封皮上用金色線筆寫了四個大字:惡魔日記。
我把本子甩到姜年面前,問他,「你多大了?想像力多到沒處用了是不是?需要給你造個城堡玩過家家嗎?地球容不下你了是嗎?」
「惡魔日記,你怎麼不乾脆取個名字叫『與滅霸為伍』!告訴你姜年,這是最後的通知,今天必須跟我回去!馬上!」
我拽住他的衣領,嚴絲合縫的紐扣因為我的暴力而崩掉了兩顆,露出了主人精緻而瘦削的鎖骨。
姜年坐在原地沒有動。
他微微抬頭看我,臉上依舊沒有什麼表情,出口的話語帶著冰冷而又散漫的意味。
「你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憑什麼讓我跟你回去?」
「憑什麼?就憑我是你姐!憑我比你早出生了兩分鐘!你這一生,永遠,都必須聽我的!」
朦朧的夜色將他整個人都籠罩在黑暗裡,他撇過頭,什麼也沒說,但意思已經再明顯不過:他不服。
綠色的筆記本掉落下來,我再次拖拽姜年的時候被他狠狠推開摔到地上,揚起的灰塵撲了我整整一臉。
他沒有扶我,也沒有流露出愧疚的表情,只是把手上的黑色皮手套脫下來扔掉,又從口袋裡拿了副新的換上。
以前的他從不喜歡帶手套,哪怕在化雪的冬天裡也是,然而剛剛發生的這一切卻又在提醒著我他的變化,以及他對我明明白白的嫌棄。
我不敢置信地望他,胸腔裡有一股邪火噌地躥了上來,我從地上爬起來,揚手給了他一巴掌。
他沒有躲過去,結結實實挨了這一巴掌。
他再次抬頭時目光裡有複雜的情緒在上下波動,但那時我已不能讀懂他內心所想。
他問我,「做姐姐的感受就這麼好嗎?」
我說,「對,我就是愛做姐姐,就是要管著你!管著你十年,二十年,哪怕你頭髮白了,兒孫滿堂了,但只要我在,就能把你訓的跟孫子一樣!」
他說,「其實我最煩你這一套,真的,姜妮妮。」
島上忽然起風了。
空氣裡瀰漫了一股醫院裡特有的消毒水的味道,刺鼻而且乾澀。
然而我又疑心這是我的幻覺。這樣一座孤島上怎麼會有消毒水的味道?
這時,姜年轉過臉,背對我道,「你走吧。」
我說,「要我走可以,你跟我一起。」
他說,「你不用再費盡心思了,我不會走的。」
我幾乎被他氣笑,問他,「你準備留在這鳥不拉屎的孤島上幹什麼?學魯濱遜?準備當野人嗎?」
他似乎是冷笑了一下,聲音裡也透著冰冷。他說,「為什麼你還不明白,我們是不同世界的人,從來就沒有一處相像。」
他停頓了一下,又接著道,「你過往做過的那些事情,就沒想過我有多恨你嗎?」
島上的風越來越大了,空氣中消毒水的味道也變得更加濃烈,胸口上仿佛被壓了一塊巨石,迫的我喘不過氣。
他的背影在黑夜裡顯得格外的瘦削,但個頭卻高的離譜。
我衝過去,逼迫他面對我,厲聲質問他,「你憑什麼恨我!」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他一把推出去很遠,指甲深深地嵌進鬆軟的泥土裡。這是他第二次推我。
我憤憤轉身,而後看見了此生最難以忘記的一幕。
2
1995年,我與姜年在一座尋常的院落裡出生。
我們出生的時候接連下了數天的暴雨仿佛瞬間止住,奶奶將我與姜年一把抱起同過來幫忙的鄰人炫耀:這是我孫兒,多好一對龍鳳胎,天降吉兆!
然而就在眾人歡笑的同時,我們的母親因為產後大出血而永遠的離開了人世。
02年,我們七歲,奶奶因為年邁多病也離開了人間。
父親將我們接到他工作的城市,但為了賺錢養活我們,他不得不常常出差在外。於是我與姜年的童年在七歲這一年開始,只有我們兩人相依為命。
又一次,我與姜年站在門口與父親揮手作別,姜年對著空蕩的街道大哭不止。我一遍又一遍的將他的眼淚抹去,告訴他,「奶奶說我是姐姐,要照顧弟弟,以後你要乖乖聽我的話,知道嗎?」
我仿佛天生適合當姐姐。
七歲,我學會了為他穿衣,學會了煮粥,我在馬路上牽著他的手,為他撐傘擋太陽。晚上,我將奶奶講給我的故事一遍一遍講給他聽,哄他入睡。半夜,他忽然將我推醒,問我,「為什麼你是姐姐?」
我告訴他,因為姐姐生來就是姐姐。
八歲,姜年從樓下撿了一隻髒兮兮的小貓,寶貝一樣摟在懷裡,還向我炫耀。我喝令他將貓扔掉,他不肯,我便自己動手,將貓從他懷裡奪過來,一路小跑扔到了路上。姜年哭著跟在我後邊,親眼看見一輛疾馳而過的汽車將那隻小貓碾成一團肉泥。
我沉默著將他領回家,他整整一天沒有再開口說話。
那時候班裡有一個小朋友酷愛貓貓狗狗,每天都向同學講述他同那些小動物的故事。後來有一天他沒來上學,老師解釋說他被一隻狗狗咬了,要在醫院輸液。對於孩子來講,最恐怖的莫過於醫院。
我很怕姜年被貓咬,怕姜年進醫院,怕到要將它丟到離姜年最遠的地方。
可我不知道它會死,但即使知道了恐怕也還是會將它扔掉。
關於這些,我從沒有對姜年講過,我以為親情便是這般,你不講,他也終究會明白。
這以後,姜年對我言聽計從,再也沒有提過養貓狗,就連看到也會遠遠避開。
我以為這是他的臣服,從此更加嚴格地關注他的一言一行。因為怕他遇危險,所以不準他嘗試一切新鮮事物;又怕他濫交,所以對他處處管制。
十五歲,初中畢業,他與同學聚會,在席上偷喝酒被我發現。
我拽著他的衣領將他帶回家,嚴辭闡述酗酒的危害,叫他不準再喝,然而他不肯,於是被罰面壁整整一夜。
次一日天亮時我起床去看他,發現他倚在牆上麵皮發冷,我喊他,他也不應我,等走近了才發現他渾身燙的厲害。
於是這一年,他因為高燒不止而住了院,我日夜陪在他床前,寸步不離。
再後來是我們的十七歲。
這一年的他開始交女朋友,行為高調,不顧學校主任的多次制止,與那名女生當眾接吻,張揚的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
這一年,我第一次打他,巴掌落在他臉上的時候好像參雜了呼嘯而過的北風,我攤開手掌,上面紅通通一片,火辣辣的疼。
我知道,他不會再聽我的管教了。
3
島上的風越來越大了,將周遭樹木吹的吱呀作響,我在這樣的疾風裡憤憤回頭,看到了不遠處的姜年,也看到了圍繞在他身邊的那些怪物。
那些怪物生著黝黑而又光滑的皮膚,半人高的身材肆意地在空中飄浮遊蕩。
往上看,它們小丑一樣的嘴角大大地咧著,露出殷紅而又狹長的舌頭以及尖銳的白色獠牙,綠油油地眼睛燈籠一樣將失聲尖叫的我齊齊望著。
這是何等詭異的場景,而姜年就那麼站在怪物們的中間衝我露出了一個冷笑。
他說,「姜妮妮,請你離開。」
我撿起石頭朝那些怪物的身上砸去。然而堅硬的石塊好似打在了空氣上,雖洞穿了它們的身體卻毫無作用。
怪物們靜靜地望我,舌尖上鮮紅的血液不斷地滴落到地面上,表情猙獰而又嚴肅,像是在看一個傻瓜。
姜年的臉色漸漸變得蒼白,雖然他什麼也沒做,看起來高高在上,神色冷峻而又疏離。
我努力壓下內心的不安,一字一句衝姜年喊,「你過來!」
然而回應我的只是他的又一個冷笑,以及他轉身而去的背影。
怪物們隨著他轉身離去。從背後看去,那十數隻怪物齊齊圍在他身邊,竟像是舊世紀神話裡忠誠可靠的士兵,將誓死地追隨自己的主人。
可我又知道,這些怪物是惡魔的化身,會吸乾姜年的血,會將他蠶食的一點兒不剩。
我一遍又一遍地喊姜年的名字,卻再也得不到任何回應。
狂風撩起他的衣裳,深沉的黑夜裡,我望見他在怪物們的簇擁下一步一步消失在我的眼前。
我攥緊拳頭衝出去,耳邊呼嘯而過的風聲像是有人在哭泣。不知道什麼時候我的手裡多了一把刀。一把綠色的,我曾為姜年削水果用的刀。
兩旁的樹木光影一樣快速地朝後移去。在這一生裡,我從沒有跑的這麼快過,可姜年的身影離我那樣的遠,像是再也不能追上。
這真是一個不好的念頭。
我又嘗試著喊了幾次姜年的名字,但當我知道他再也不肯回應我的時候就乖乖閉了嘴,省些力氣。
嘴唇上漸漸有濃重的血腥味傳過來,正堪堪壓過空氣中那無處不在的令人討厭的消毒水的味道。
在一個拐角處,姜年終於停住身子回了頭。
漆黑的深夜裡,他站在茂密而詭異的樹林的盡頭望我,目光裡像是嫌惡又像是冷漠。
他說,「你能不能放過我,姜妮妮。」
我說,「跟我回家。」
他又冷笑了一聲,說,「別天真了。」
狂風漸漸止住了,樹木的枝丫也終於不再狂歡似的肆意搖擺,一切似乎都在漸趨平靜,可我望見他的臉色越來越蒼白。
這是一個不同尋常的孤島,因為我發現被早早丟掉的那本綠色的筆記本忽然出現在我的腳下,被風掀開的內頁裡用黑色線筆寫著這樣一段話:
這世上有座島,島上無人,但有許多惡靈,每一個流落到這座島上的人都會拋下過往,與惡靈共度餘生……
4
姜年失蹤的那一年是二十二歲。
六月份的天氣,我從學校裡領了畢業證,拍了畢業照,收拾東西回了家。
姜年本也該在這一年畢業,偏他不肯忍耐,又四處尋釁,在大四第一學期末同人打架,致使對方重傷,終於被學校勒令退學。
退學後,他一心在家啃老,過得晝夜顛倒,日子荒唐。
我到家的時候是下午三點鐘,正是陽光最好的時候,家裡卻一片昏暗。遮光窗簾將陽光擋的嚴實,腳下是成堆的垃圾,不是外賣的包裝盒就是泡麵桶,又混雜著煙味與酒味,說是垃圾場也不為過了。
我強忍住怒氣開窗通了風,才推開了姜年房間的門。
幾縷陽光透過客廳的窗子灑進他屋裡,再不能那麼巧合地照了他一身。他眯了眯眼,而後坐在床上抬頭望了望我。
他已經有很久沒有這樣安靜地與我對視,我望著他冒著胡茬的臉頰再也提不起任何怒氣。
我問他,「外面陽光這麼好,怎麼不出去走走?」
他扯著嘴角冷笑了一下,說,「連這個你也要管嗎?」
我也笑了笑,說,「對,半年沒有見你,難受得很,看見什麼都想管一管。」
他忽然把臉扭了過去,半垂下來的睫毛在眼底映出一片半月型的黑沉底色。他說,「姜妮妮,以後我不會再被你管著了。」
這實在是再平常不過的話語,在過往許多年裡他曾說過不下數百遍,我閉著眼睛都能知道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會是什麼表情。
可是兩天後,姜年忽然失蹤了。
這不是尋常的失蹤,等到他沒錢花了就會自己回來。這一回,整整一個月裡我都沒再有過他的消息。
我找了所有能找的地方,問了所有能問的人,我甚至報了警,可所有人都告訴我,這世上並沒有一個叫做姜年的人存在。
多麼荒唐的玩笑,我與之生活了二十二年的人怎麼會不存在?和弟弟相依為命22年,某天他突然失蹤,報警後卻說沒有此人。
我再三向警察出示證據,證明他的存在,證明這個叫姜年的人曾在這世上肆意活了二十二年,是我的親弟弟。
可警察不聽,甚至要聯繫心理醫生來為我治療。
我的人生在二十二歲這一年忽然發生了詭異的變化。與我同卵而生的親弟弟憑空消失了,而周圍所有人,包括我的父親,都說沒有姜年這個人。
到底是我瘋了還是他們瘋了?
如果真的沒有姜年這個人,那麼過往二十多年中我與他的朝夕相處是什麼?一場臆想嗎?
姜年的臥室還在,雖然裡面的衣物、被褥以及他的生活用品都不見了,可依然留有他的氣息。
我指著臥室問父親,「如果真的沒有姜年這個人,那麼這個臥室是誰的?你一個晚上要睡兩間臥室嗎?還是我晚上夢遊,要兩間臥室換著睡才行?」
父親的白髮多了不少,皺紋也深了很多,他看著我,眼神裡充滿了不忍與憐惜,像是在看一個發了瘋的孩子,心中滿滿的肺腑之言卻不忍啟齒。
多少的不言而喻都在這眼神裡一一展現,我伸手推開他,「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我關門的力道十分大,與窗外的狂風一道作用帶起了強勁的吸力,一個綠皮本子從書架的最頂端「咣當」跌落,正砸在我的腳下。
我低頭,看見那本子的封面上用金色線筆寫了四個大字:惡魔日記。
是惡魔日記。
5
孤島上,我抬頭望他,他那樣真實地站在離我不遠的地方,身材欣長,面容與我有九分相似,但神色是那樣的冷漠與疏離。
我問他,「你到底怎樣才肯跟我回去?要我殺光這些惡魔嗎?」
他冷笑了一聲,說,「你別傻了。」
島上的風又起了,空氣中消毒水的味道也越來越濃重,我握緊手中刀,抿了抿唇。
若說這一生裡誰值得我去拼命,姜年必須是其中一個,哪怕他叛逆成性,不聽管教。
我認為親人之間便是這樣,哪怕他再不堪,再墮落,也永遠與我血脈相連,不能有一刻分割。
我站在狂亂的風中對姜年說,「我一定要帶你回去。」
我握著刀衝出去,枝丫狠狠攪亂了我的頭髮,那些惡魔就飄蕩在姜年的四周,綠油油的眼睛將我靜靜望著。
我劃出第一刀的時候姜年的臉色也開始變得難看,一部分惡魔們將他簇擁著往後退去,而剩下的惡魔們仍靜靜地站在原地,意圖充作一堵高牆將我擋住。
第一刀揮出去的時候正割破了一隻惡魔的臂膀,那刀口兩旁的肌膚誇張的外翻著,黑色的皮膚下有翻滾的綠色濃液汩汩而出,隨風飄來的愈發濃鬱的消毒水的味道也叫人作嘔。
它怪叫了一聲,叫聲極悽厲,可它小丑一樣的嘴角依舊大大的咧著,舌尖上掛著的鮮紅的血液不停地滴在地上,表情看起來卻並不痛苦,只把一雙綠油油的眼睛靜靜地朝我望著,如同它的同伴們一樣。
這樣不同尋常的鎮定叫我有一瞬的畏懼,但僅是一瞬。
姜年被攔在惡魔的身後,對我說,「你發什麼瘋?」
我說,「姜年,你看好了,我一定把你帶回家。」
姜年說,「別再做夢了。」
我又揮出一刀,可惜怪物們吃了一次虧後學乖了,不再傻傻站在原地任我砍殺,而是張開血盆大口朝我咬來。
說實話,它們一齊張大嘴巴露出鋒利的獠牙的場景並沒有想像中那般可怕,可它們數量實在是多,十數個惡魔一齊朝我圍過來,擋的了身前擋不了身後。
很快,我的左肩處被咬中了,一股冰涼的氣體從左肩處一直貫穿到全身,仿佛血液都要凍結,可未等我反應,右肩處也被咬了,接著是胳膊,大腿,脖頸,臉頰,黑色的怪物們將我當做一頓盛宴,一寸寸啃食,一處處消磨,反襯的我方才的壯志豪言如同放屁一般可笑。
我頭一次在姜年面前這麼狼狽,渾身上下的血,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掉進了染缸裡。
姜年沉著臉喊我,「姜妮妮。」
很奇怪,我雖然覺得渾身上下徹骨的疼,但一聽見他喊我,渾身的力氣就一下子都回來了。
我胡亂地揮刀砍出去,哪管身前身後,只是不停的砍、殺,間或又聽一聽姜年跟我說話。
他說,「你明明那麼討厭我,又為什麼一定要我回去?」
我在惡魔圍攻的間隙裡衝他喊,「就算我用這世上最惡毒的語言罵你,那也是為你好!不是什麼狗屁的討厭!」
隔了很久後,他才又開口。
他說,「你說髒話。」
惡魔身上的綠色濃液噴在了我臉上。
我張口「呸」了幾聲,拿袖子抹了抹臉,說,「你失蹤一個多月,我找了很多地方都找不到你,他們都說這世上沒有你這個人,可現在我找見你了,就一定要把你帶回去給他們看看,我要告訴他們,你姜年是我的親弟弟!同卵雙胞的親弟弟!」
我吼完這些話,通身裡說不出的暢快,連揮刀都揮的更得心應手,惡魔們被我砍的鬼哭狼嚎,雖然它們的表情倒還依舊平靜無比。
這一生裡,我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般瀟灑恣意,像是武俠小說裡的大俠,為了心中情意,能拳打猛虎,腳踢蛟龍。可就在這間隙裡,我忽然聽見姜年說了一句話。
「你說什麼?你在說一遍。」我怔在當地,連揮刀都忘記了,任憑惡魔們張開尖銳的獠牙朝我身上狠狠咬去,只攥緊拳頭問他。
姜年說,「世上的確沒有我這個人。」
6
我坐在姜年臥室的地板上一頁又一頁的翻那本筆記。
上面記錄了一座罕為人知的孤島,那孤島上有世人所不了解的惡靈。
那惡靈生的什麼模樣,有什麼習性,如何啃食人的骨血,又如何擊垮人的精神,一步一步,事無巨細,全在那筆記上一一羅列,形象的仿佛就在眼前。
我不懂姜年怎麼會寫下這樣一本詭異的筆記,它太過荒誕,並不寫實,但又不是小說。
我聽人說,再偉大的想像也要取材於現實,但現實裡又怎麼會有惡靈的原身呢?
我坐在臥室裡冥思苦想了整整一日夜也沒有想通,反而又記起了一回事:為什麼他們都說這世上沒有姜年這個人?
我曾在網上看過一個電影,叫做《楚門的世界》,講的是一個小孩子一出生就被安排到一出大型真人秀裡,他以為的父母、老師、朋友,乃至陌生人,全都是演員。
他以為的真實生活不過是一出有著腳本的戲劇,而他就是那個活在所有人的欺騙中的主人公。
我疑心自己也身處在「楚門的世界」中,周圍所有人都在騙我,不然我與之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弟弟怎麼會忽然消失不見?
我在一個深夜裡奪門而出,胡亂奔跑,我期待看到街上的演員們不曾設防的慌亂,可街上一個人也沒有。
這令我失望,但並不能阻止我的步伐。就這樣,我胡亂跑著,看到未落鎖的車子就開,不分晝夜,一路漫無目的,直到來到了那筆記裡所描述的孤島上。
在這孤島上我終於看到了姜年,可他變了很多,身邊還圍了那筆記中所描述的惡靈。
儘管如此,我還是欣喜若狂,我想把他帶回家,想告訴全世界:看!這是我弟弟姜年,他真實存在,並不是什麼臆想。
為了把他帶回去,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哪怕與惡靈決鬥。
可是他告訴我,這世上真的沒有他這個人。
如果真的沒有,那麼站在我面前的這個人又是誰?難道我過往二十多年的人生真的是一場虛幻嗎?
我在狂風裡搖搖晃晃,像是隨時會支撐不住倒下去,可我不敢倒下,咬牙死撐著等一個解釋。
他沒有讓我等太久,狂風颳過的時候他開口說道,「你知道什麼是死嗎?死了就是不在世了。」他說,「姜妮妮,我已經死了。」
說完,他忽然又笑了一下,眼睛裡帶了誇張的得意。
我怔在原地,胸腔裡卻仿佛裝了一個發條,還是被別人打亂了的那種,胡亂地跳個不停。
我咬緊牙關,一字一句問他,「你到底在胡說什麼?」
他忽然望了我一眼,問,「姜妮妮,你要哭了嗎?」
7
二十二歲那一年,我的親弟弟死了。
那是一種急性癌症,急到你根本來不及做準備他便已經沒了。
世間便是有這樣折磨人的事情,它叫你肝腸寸斷,叫你懷疑人生。
在筆記上所描述的那個孤島裡,我拼命地求他回來,求他不要死。他沒有答應,卻站在那棵形狀詭異的樹下問了我一個問題:「你有想過我會恨你嗎?」
那一瞬,多少過往如潮水般洶湧而來,我跌坐在地上,忽然失聲。
自童年始,他從沒有嘗過一刻自由的歡愉。別的小朋友活蹦亂跳在小區裡玩耍,我怕他過於頑皮,拘他在家裡枯坐,練閉口禪。別的小朋友央著吃各種零食,我聽說零食都不健康,便一顆也沒有讓他吃過。
這乍聽來並沒有什麼過錯,都是為了他好,可這些好意如絲如縷漸漸編織成一張沉鐵巨網將他壓得透不過氣。
我怕他濫交,於是寸步不離的跟著他,看見誰都像不懷好意,嚇走了他所有的小夥伴,童年裡連個說話的朋友都沒有。
又怕他遇危險,便不準他嘗試一切新鮮事物,不準他身邊出現一件危險物品,溫室裡最嬌嫩的花朵也不及我對他的看護,致使他逐漸與社會脫節,五穀不分,四體不勤。
仔細想來,十五歲那年的酗酒是他對我正式的宣戰,可我卻自我感動於對他日夜陪護的不離不棄中,還以為他將對我示以感激。
這二十多年來我錯的多麼離譜,強用愛意將他一寸寸啃食圍剿,是那吸血的惡魔,即使沒將他摧毀,也將他折磨的扭曲。
他在退學後的半年時光裡瘋狂彌補過往二十多年裡所失去的全部歡樂,不加顧忌地暴飲暴食,通宵遊戲,在無人管束的日子裡不加節制的盡情狂歡,而後迎來狂歡後的當頭一擊。
我狠狠抬手扇了自己一耳光,哪怕已然來不及,哪怕是在夢裡,可還是要對他說,「對不起,我錯了。」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他。他平靜地站在樹下,黑色的惡靈們依舊本分地將他團團圍住,他在一個間隙裡抬頭望我,嘴唇蠕動了幾次,平靜地說,「沒關係,姐姐。」
他已許多年沒有再叫過我姐姐,卻在這最後一面裡將所有愛恨消磨一盡,在惡靈的簇擁下轉身離去。
那時我知道,這惡靈不是什麼怪物,是居住在他身體裡的癌細胞。
我翻開那筆記的最後一頁,望見他此生中寫下的最後一行字句:我的姐姐是一個怪物,她生來殘暴,永不會哭。
原來他以為,我永不會哭。(作品名:《我與惡魔共拔刀》,作者:誅鹿兒。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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