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阿財姐姐
《伊爾的美神》發表於1837年,由法國作家普羅斯佩.梅裡美所作。小說用第一人稱,講了一個匪夷所思的「美神復仇」或者說「美神的懲罰」故事。
「我」是一個巴黎考古學家,慕名來到西班牙伊爾小城,拜訪柏雷阿拉德先生,在他家見到了一尊新出土的美神雕像。
這尊青銅美神像,一點也不安靜柔美,而是充滿了令人不安的高傲和陰險,剛出土就砸斷了一個僕人的腿。
大家都認為這尊雕像不祥,但對「藝術」充滿熱愛的柏雷阿拉德先生執意要留下它,深深陶醉在它與眾不同的魅力中。
柏雷阿拉德先生的兒子亞爾芬斯,在婚禮前夕,把應該給新娘的戒指套在了雕像的手上,然後就取不下來了,「我」也沒有應他惶恐的請求,去幫忙取下戒指。
婚禮過後的第二天早上,亞爾芬斯慘死在新房。據可憐的新娘回憶,是那尊美神雕像半夜闖進來,殺死了他。
無人敢再接近這尊可怕的雕像,柏雷阿拉德先生也在憂鬱中去世。柏雷阿拉德太太把雕像送給了教堂,做成了一口鐘。但是厄運還沒完,從這口鐘敲響時,附近地區的葡萄已被凍死了兩回。
需要注意的是,雖然梅裡美以「現實主義」作家而聞名後世,但這篇小說卻有著濃厚的浪漫主義氛圍。據說作者是受到著名的「米洛的維納斯」雕像啟發,而創作出來的。
小說用字精煉,廖廖數語就能營造出緊張而扣人心弦的氛圍。由於涉及到宗教和傳說,又充滿超自然的神秘元素。
這篇小說中的「美神」形像,完全是對於傳統中「美神」純潔、高雅的印象的顛覆。
它滿懷對人的嘲諷,面容冷峻,行為霸道冷酷。被人無意中套上了戒指,堅決不肯歸還,看起來充滿了獨佔欲。
但要說它是嫉妒吧?也不象,它扼死了給它套戒指的新郎,卻對新娘視而不見,沒有傷害到她。
說起來,更象是它對於亞爾芬斯一家對褻瀆」行為的懲罰,對他們矯揉造作、追逐名利的行為的否定。
而作為故事的敘述者和見證者,「我」的使命在一定程度上,是和美神雕像的使命是一致的。
1、 亞爾芬斯得到的懲罰來自他對愛情和婚姻的不忠
亞爾芬斯是一個打扮精緻,但外形舉止都很粗野的年輕人,馬上要迎娶一位美麗的妻子——畢加利小姐。
他津津樂道於為婚禮準備的馬車、馬匹,炫耀他手上所戴的兩個戒指:一個是在巴黎的情婦所贈,一個是家中祖傳戒指改造而來。
前者使他洋洋得意地回憶起在巴黎的風流時光,感慨只有在那裡,他才是快活的;後者是為新娘準備的祖傳珍寶,原先的形狀是兩手交握,寓意很美好,但現在明顯經過改造,鑲上了一塊碩大的鑽石,顯得俗氣多了。
但亞爾芬斯對改造後的戒指很滿意,強調那個鑽石值一大筆錢,新娘戴上這麼值錢的戒指,肯定會很幸福。
在即將舉行婚禮前,他為了「教訓」外鄉人,和他們打了一場網球賽。因嫌大戒指礙事,就把它摘下,順手戴在了美神雕像的手上。
在父親的催促下他匆匆趕去新娘家裡,婚禮上才發現自己忘了大戒指,又不放心別人取回,乾脆把巴黎情婦送他的普通戒指給了新娘。
從他對「戒指」的輕率安排,可以看出他對愛情和婚姻的態度。可以說,他的心靈也和外表一樣是粗野駑鈍的。這樣的心靈,耽於肉慾和享樂,所以他念念不忘在巴黎的風流快活。但他對即將成為他妻子的女人,充滿了輕視和算計。
「我們今天可以看到她,」他說道,「我不知道你會不會覺得她美麗。你們是很難滿足的,在巴黎;可是這裡和柏畢仰所有的人都覺得她生得漂亮。好處是她很有錢。甫拉德的伯母把財產留給她了。啊!我會非常幸福的。」
在他身上,絲毫見不到對愛情和美滿婚姻的憧憬。一直被大眾認為帶有神聖意味的這兩樣東西,對他毫無珍貴之處,婚姻唯一的好處是可以給他帶來財富,使他更方便地追逐聲色犬馬的生活。至於畢加利小姐是否美麗,是否好性情,全都不值一提。
所以,他才對象徵忠誠和愛情的戒指,進行如此荒唐的處置:隨手摘下來戴在雕像手上,而用象徵著背叛和不忠的另一隻戒指,隨意打發了新娘。
雖然新娘並不知情,但這對她是實實在在的侮辱。同樣地,亞爾芬斯把戒指給了美神,在美神看來,這已經達成了一種契約,但亞爾芬斯娶了別的女子,並試圖把戒指從美神的手上取回來,又成了對美神的背叛。
2、 柏雷阿拉德的矯揉造作,他們一家和周圍人對於美神的褻瀆
在這個故事中,實際有兩個「美神」。一個是美神雕像,另一個則是「人間美神」——新娘畢加利小姐。
畢加利的小姐年方十八。她那纖弱而又婀娜的身材,和她那強壯的未婚夫的嶙峋的體格成了對照。她不僅是美麗,而且嫵媚。我欣賞著她回答一切話語時的落落大方的態度;而她那並不缺少一種稍稍俏皮樣子的和善的容顏,使我不由自主地記起了我的居停的美神。
新娘
拋開大筆財產的關係,畢加利小姐的容貌和她的性情、體態,都充滿了使人欣賞的美感。這一點,見過她的人都不否認。
新娘的公公柏雷阿拉德先生更是直接宣稱「這裡有兩個美神」。
的確,兩個不同形態的美神都來到了他的家中。但他們以及周圍的人,對待美神的態度,卻是一言難盡的。
美神雕像對於柏雷阿拉德先生,最大的作用是成為炫耀的工具。炫耀自己擁有這樣一件傑作,能夠令高傲的巴黎人也羨慕;對於這件傑作的研究和考證,既能證明自己的品味不俗,又能讓自己在學術領域出名。他還不顧自己宗教的禁忌,想要用香來供奉美神,被憤怒的妻子斥為「瀆神」。
儘管在身為考古學家的「我」看來,柏雷阿拉德先生迫不及待的炫耀,除了證明他學識不精外,還充滿了自以為是的淺薄浮誇。」我」好容易才在他炫耀的時候,忍住了沒笑出聲來。
亞爾芬斯對於美神雕像,看得無足輕重,可以隨意對待。周圍人先是把雕像當作一件可笑的死物來嘲笑,還有年輕人惡意叫罵著向它扔石頭,在受到美神的反擊(石頭轉回去打在了自己頭上)後,又立刻把它當成了邪惡的象徵。
美神雕像
而對於「人間的美神」,柏雷阿拉德一家津津樂道的,是她的身份和帶來的財富。亞爾芬斯如何用戒指侮辱新娘,前面我們已經知道。
在婚禮上,周圍人對她的態度集中體現出來。
圍繞著新娘,人們爆發的是一種粗俗的快樂,而在晚間,「一些特別拿新郎和新娘作為對象的雙關話語和諧謔」使旁觀者的「我」也覺得難受,新娘則很好地維持著風度。
在新郎為無法取下雕像手上的戒指而臉色蒼白、神思恍惚之際,新娘被人們捉弄著,拿她的吊襪帶取樂。喝多了的公公,更是用為老不尊的歪詩引得人們哄堂大笑,使新娘惶惑到了極點。
「是啦,我家裡有著兩個美神,」柏雷阿拉德先生接著說,「一個,像一朵松菌一樣被我從土裡發見了;另一個,從天上落下來,剛才把她的腰帶分給了我們。」他想說她的吊襪帶。
「兒啊,在羅馬的美神和加塔羅涅的美神當中選一個你所喜歡的吧。小子選了加塔羅涅的,而他的一份是最好的。羅馬的美神是黑的,而加塔羅涅的是白的;
「我」打心眼裡可惜新娘嫁入了這樣一個家庭,並對這個婚禮感到厭惡。
在這個環境裡,沒人在乎她的美麗嫻雅,得體大方,她在這裡的意義,只是一個有著大筆嫁妝身份不低的女子,是被物化的對象。
不論婚禮上取下她吊襪帶、並剪開分給大家的操作是否為傳統的習俗,這個舉動和柏雷阿拉德有失體面的朗誦,對於新娘來說,都是帶有調笑意味的不尊重和傷害。
然而這個「人間的美神」由於環境的限制,並不再擁有雕像那樣的原始剽悍的生命力,面對傷害,她害羞、惶惑,卻沒有反抗的意思。也許我們可以說,對於這種傷害,她在很大程度上是認可的。
我出乎意外地看到藝術家想要將那種近乎陰險的頑皮樣子表現出來的明顯的意圖。所有的線條都稍許收縮著:兩眼微斜,嘴的兩端向上翹著,鼻孔微張。輕蔑、嘲弄、殘忍,都從這臉孔上流露出來,而這臉孔卻又有著使人難以置信的美。
這段對於美神雕像面部表情的描寫,使它天然地和常見的美神那種「沉靜、莊重、優雅」的形象對立起來。而後者,是「文明」社會的規則對於「有教養」的女性外在形象的普遍要求。實際上,這種對於外在形象的追求,正是「文明」的發展對人性的一種束縛。
圖片表現了一個女子被精神束縛
這種追求發展下去,很難不成為矯揉造作的代名詞。而美神雕像,卻象是專門為了嘲弄這種束縛和造作而存在,將它的美和惡都毫不掩飾地展現出來,和當時「文明人」的種種清規戒律相比,它無疑代表了充滿野性和自在的,最原始的生命力量。
如果把美神雕像看作一個人,她的行事風格也是直截了當的。不爽就反擊,被套了戒指就認為是定下契約,被違約就出手懲罰,但是「尋仇」也有明確的目標,並不濫殺無辜。這種性格,充滿著未曾開化的原始風味。
同樣有這種帶著原始風味性格的,除了故事中的美神,還有梅裡美筆下的另一個人物,吉普賽女郎「卡門」(卡爾曼)。
卡門熱烈美豔,充滿了野性,在她的身上,看不到文明和道德對她的束縛。她做事做人,隨心而動,甚至經常模糊了善惡的界限。
這樣的她,偏偏有一種致命的吸引力。被她吸引的人們,都能感受到她身上那種混沌卻強大的生命力。
而正因如此,她才不屬於任何人。哪怕她愛的人以愛的名義試圖控制和束縛她,她也要拼死反抗。
舞劇《卡門》
梅裡美創作這些作品的年代,正是工業革命席捲歐洲的19世紀中期,新興的資產階級登上了統治的舞臺。
因為財富的急劇增加和貧富差距的日益擴大,使「利益至上」的觀念深入人心。人們的道德觀念和價值觀和以前相比,並未有明顯地好轉,反而有不同程度地滑坡。
作為上流社會的文化精英,梅裡美對於所處環境的虛偽造作和墮落並不認同,他更傾向於從久遠的古代世界,甚至是「未開化」的異域如科西嘉島等地方,去尋找他認同的美好人性:真誠、重義、信任、質樸等等。
如這篇《伊爾的美神》,故事的發生地就在異國西班牙。在這篇小說裡,常常「正話反說」。那被鄉民所羨慕的柏雷阿拉德父子,和被後者掛在嘴邊奉承的「巴黎人」一樣,成為虛偽造作的象徵。而被他們從地裡刨出來的美神像,和他們所不在意的新娘,則分別帶有原始淳樸的生命張力,和真正的淑女品質。
除此之外,他也通過不同的作品,塑造了不少這類型的正面人物,如科西嘉島上大義滅親的馬鐵奧,有勇有謀、為父報仇的高龍芭等,而對以出身論英雄、虛榮心爆棚的「上流人」內維爾父女,則報以嘲笑和諷刺的態度。
但另一方面,梅裡美也不並避諱和美化這種「原始風味」的人性的不好之處。伊爾的美神雕像和西班牙的卡門,身上都帶著殘忍、任性的一面。化外之地的科西嘉島民,淳樸和堅守大義的同時,也有抹不去的粗野和血腥。
他的主要目的,還是通過對嚮往中人性的描述,試圖為他感覺到虛弱和庸常的社會,找到一劑足以療愈的良方。只是這劑藥方的指向,不是在現在和未來,而更多地存在於過去那個「古典的世界」。
參考資料:
《伊爾的美神》 (法)梅裡美 著 黎烈文 譯
《梅裡美中短篇小說集》 (法)梅裡美 著
《論梅裡美中短篇小說的現實意義》 郭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