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我們家4兄弟中排行老大,上面尚有兩個姐姐。據說,伯父家因為有兒子在先,被家中長輩視為寶貝。而我母親卻一連生了兩個女兒,受到極度歧視和冷落。臨到我來到人世後,這種屈辱的局面才得以改觀,我也一下子得到百般禮遇,被父母親視若掌上明珠。
我的童年體質較弱,常常一不小心就生病,所以,在我們家7兄姝中我打針是最多的,以至現在一到冬天就畏寒畏冷。父親為我能平安順利的成長費盡了心思,給我起了個帶「犬″字的乳名,還給我穿了耳孔,戴上避邪鎮惡的銀首飾,狗頭樣的童帽上,也綴滿了幾排密密匝匝的銀質神像。還把我「拜繼"給水井、古樹以及寨上家境貧寒之人。到我6歲上學起學名時,甚至把學校的老師請來斟酌,最後我的名字有了個女性化的「坤″字。按山裡人相傳的習俗,孩子越賤養越能長大成人,所以,好多孩子的乳名都帶貓帶狗的十分不雅。
我進學堂讀書的時候,父親已到了鎮上工商所任會計,我想,這應該得益於他過硬的「珠算」和漂亮的字吧。否則,當時一無背景二無關係,這種好事無論如何也降臨不到他頭上。那時,我的下面已經陸續降臨了三個兄弟,這在農村,是一件十分值得別人誇讚和眼氣的事。
我的啟蒙老師是那個給我起名字的老夫子,姓張,來自鄰近的村寨。我的到來,得到了他格外的器重。而我幾乎也遺傳了父親身上的某些基因,剛提筆學寫字就中規中矩有模有樣,成績在班上也排在最前面。對此,父親很是欣喜。
我家距學校不足1000米,每天我就背著母親縫製的書包跟在別人的身後高高興興的去上學。去學校的路是鄉間小道,蜿蜒曲折,而且一直斜著上坡,不易行走。臨近學校時,有一條水溝,當地人叫「小水溝」,小路沿溝而上,多為光滑的頁巖石盤,冬天下雪或凌凍,只能手腳並用才能避免少摔點跤。路的左側,是一疊不大的水田,田裡長有很多泥鰍和「七星魚」。那裡,是我們經常闖禍的地方。
無論上學還是放學,路過小水溝這地方的時候,只要聽到田裡有聲響,哪管稻穀不稻穀,放下書包,孩子們就爭先恐後的朝水田裡撲,把一地的水稻撲騰得東倒西歪不成個樣。這樣的結果當然是招來田主人的告狀和父母的一頓呵斥。但這很快又被抓到泥鰍七星魚的那種喜悅衝淡了,以至這種哭笑不得的把戲經常重複上演著。
山裡的孩子是穿不起鞋的,不論天晴下雨,颳風下雪,一年四季,多數孩子上學幾乎赤腳。我家因為父親在單位工作,相比之下,情況稍微好一些。雖然夏季我也打赤腳,但冬天能夠穿上母親熬夜親手做的布鞋,是十分慶幸的。
那時的小水溝裡有許多小螃蟹,我們幾乎每天上學都要放開手腳抓上一回。小螃蟹喜歡藏在石縫裡或者石塊下,沒危險的時候就爬出來遊玩。我們路過時會有些動靜,螃蟹聞聲就趕緊躲藏,但它們怎麼也快不過我們敏捷的身手。即便鑽到石塊底下,我們也能輕易的搬開石塊把它揪出來。但是很奇怪,溝裡的螃蟹好像永遠也捉不完,今天抓了,沒過幾天就又有了。
山裡的孩子沒玩具,我們就把在小水溝裡抓到的螃蟹和在田裡捉到的泥鰍七星魚裝在一個玻璃瓶子裡,整天帶在身邊把玩,那架勢,比現在的孩子玩高檔玩具還愜意。我們也有被螃蟹夾住的時候,但只要把被夾的手伸進水裡,螃蟹一下子就鬆手了。以後就有經驗了,再抓的時候,會避開螃蟹的正面,迅捷的伸出手去抓它的大蓋子,幾乎不會失手。
山裡的孩子貪玩又淘氣,只要放學回家,我們就跑到堂叔家的偏房,那裡的柱腳積滿了一層細細的泥塵,泥塵裡有許多圓錐形的光滑的小坑。我們心知,這種坑裡藏有一種小蟲子——「地拱牛」。我們就蹲在那裡伸出小手指,一點一點的小心扒拉那個小坑,邊扒拉邊念叨:地拱牛請請……地拱牛請請……,等到泥塵扒開,裡面果然有一個番茄蟲樣的小東西。我們每天白天就這樣樂此不疲的玩著,等到母親叫我們吃飯的聲音傳來,多數時候已經滿身塵土了。
有時候吃過夜飯,我們會就著月色坐在龍門的石級上唱歌,唱那種在學校裡老師教的歌。唱著唱著,就挑釁的扯開喉嚨朝寨上放聲大喊:「杉木椏,松木椏,孟家的,不敢來拉……」一遍又一遍聲嘶力竭的喊叫。有時候,真的就來了回應,那邊有人唱了起來。剎時,整個寨子一下子就沸騰了。
隨著歌聲起,不斷有人加入戰隊,以羅、孟姓氏站隊,兩姓的孩子默切的分成兩個陣營毫不相讓的對壘起來。那時會唱的歌曲不多,拉歌時不能重複雙方唱過的歌曲,直到其中一方無歌可唱接不下去認輸為止。這樣的場景常常出現在村裡,有次孟姓戰隊的初中生甚至亮出笛子二胡,但敵不過羅姓的人多勢眾,最後大家差點動起手來。此後,拉歌就退隱「江湖」,沒在寨裡出現過了。
山中歲月長,但每年的暑假卻過得特別的快。暑假裡的每一天,只要不下雨,我們就不約而同的帶著柴刀,趕到寨底小河溝裡叫做過路塘的地方嬉水。過路塘其實是山洪衝擊出的一片平坦的沙灘,中間似鍋底,水剛及肚。於是,羅姓孩子們不用號召,大家齊動手搬石圍堰,硬是砌出了一個水可沒頂的水塘。
姿式清一色狗刨式,不會的就找一條鎖褲,即沒前襟的褲子,把兩條褲腳用野藤紮緊,褲腰處用兩條小木棍成十字型撐開並綁定,然後倒提兩支褲腿,撐開的褲腰口朝下叩在水面上。這時,兩支褲腿如充氣的氣球立時鼓脹起來,人趴在呈「Y」字型的褲丫中間,隨便怎麼撲騰都不會下沉。我們在裡面打水仗,扎猛子,高坎跳水,一個個光溜溜的玩得不亦樂乎。整個夏天,過路塘簡直成了孩子們的天堂。
與此同時,孟家的孩子們在我們下遊的不遠處同樣也玩得正酣。也許約定俗成吧,兩邊的孩子互不打擾,互不幹涉。
玩水玩得差不多了,便各自分開。有的打豬草,有的砍柴,有的摸魚。我們則習慣性的沿小河而上,光著屁股去水菖蒲下或石頭縫裡摸魚。藏在石頭下的,我們就用大錘敲,魚立馬震昏,只要搬開石頭,那魚就露著白白的肚子浮上水面。藏在水下洞隙裡的,則憋氣到水下去摸,有時一口氣在一個洞裡能夠摸到三四條。小河裡的白條魚特別多,似乎永遠也摸不完。
玩到洞溝石拱橋下時,淘氣搗蛋的孩子們又揀起鵝卵石投擲橋面下掛著的那把劍比準頭。那劍名「斬龍刀″,建橋時,由於當時人們認知有限,所以迷信。為防止龍打橋下過,龍尾會掃倒石橋,所以建橋時都會掛一把斬龍刀在橋上。有一次,那把斬龍刀不堪這樣長年不休的暴力,終於掉了。而我們卻絲毫沒有一點愧疚,反倒還歡呼雀躍,十分欣喜。
山裡孩子最盼望的是過年,因為過年有肉吃,有爆竹玩,有新衣服穿。還沒進入臘月,就開始唱著童謠:「紅蘿蔔,咪咪甜,看到看到快過年。過年過年真好耍,又有粑粑又有嘎」……「嘎」即是肉的意思。
童謠唱的是希冀,透出的卻是那個年代的無奈和心酸。不過,即便日子再怎麼艱難,每年的大年初一,母親都會拿出早就備好的新衣服給我們穿上,然後目送我們蹦蹦跳跳的遠去。少年不識愁滋味呵,那是一個物資極度匱乏的年代,當時的我們哪想得到父母親是怎樣的省吃撿用才給我們買來了新衣服呢?
好多年後,我才明白了母親趕集回家總是說「賣糖人死了」其實並非賣糖人真的死了沒給我們買到「水果糖」,而是當年真的無錢可買,只有無奈的藉助謊言騙過天真無邪的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