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巡見了這個光景,退入私衙,獨自坐下,左思右想,沒做理會處。卻屏後轉出一個婦人來道:「老爺,外面事體如何?」張公抬頭一看,原來是他愛妾吳氏,心中便暗自猛省,道:「我衙內並無別件可與軍士吃得的,只有這個愛妾莫若殺來,與軍士充飢,還可激起他們的忠義。只是這句話教我怎生啟齒。」吳夫人見張公愁眉長嘆,沉吟不語,便道:「看老爺這般光景,外面大勢想必不妙了,有話可說與妾身知道。」
張公道:「話是有一句,只是不好說得。」吳夫人道:「妾身面前有何不可說的話。」張公道:「城中食盡,恐軍必有變,欲將你」張公說到此處,又住口不言。吳夫人道:「老爺為何欲言又止?」張公嘆道:「教我如何說得出這話來。」吳夫人想了一會,便流著眼淚道:「老爺不必明言,妾身已猜著了。」張公道:「你猜著甚麼來?」吳夫人道:「軍士無糧,可是要將妾身殺來飽士麼?」張公大哭道:「好呀!你怎麼猜著了。
只是我雖有此心,甚是不忍啟齒。「吳夫人道:」妾身受制於夫,老爺既有此心,敢不順從。況且孤城危險,倘然城陷,少不得也是一個死,不如今日從容就義的死,老爺快請下手。「張公大哭道:」我那娘子,念我為國家大事,你死在九泉之下,不要怨下官寡情。「說罷,拔出劍來,方舉手欲斫,又縮住手哭道:」我那娘子,教我就是鐵石心腸也難動手。「吳夫人哭道:」老爺既是不忍,可將三尺青鋒付與奴家,待奴自盡。「張公大叫道:」事已至此,顧不得恩情了。「擲劍在地,望外而走。吳夫人拾起劍來,順手兒一勒,刎死在地。
張公聽見一聲響亮,回身看時,見吳夫人已是血流滿地,死在堂中。張公大慟,向著死屍拜了幾拜,近前脫下他衣服,動身用劍剁開吩咐廚子取去,煮熟了盛在盤中,即叫軍士捧了,自己上馬親送至城上來。早有軍人曉得了,報與眾知,眾軍還不信。只見張公騎馬而來,眼兒哭得紅腫,前面捧著熱騰騰的肉兒方信,傳言張公殺妻的真的,便齊聲哭道:「老爺如此忠心,小人們情願死守,決無二心。這夫人的肉體,小人們斷然吃不下的。」張公道:「我三夫人因餓了幾天,肉兒甚瘦,你們各啖幾塊,少充飢腹。」南、雷二將道:「眾軍就要吃,主帥在此,決難下咽。主帥請回府罷。」
張公含淚自回去了。眾軍道:「我們情願餓死,決不忍吃她的。」南、雷二將道:「既是眾軍不忍食,可將吳夫人骨肉埋在城上便了。」眾軍都道有理,便掘開土來,將煮熟的骨肉掩埋好了。南、雷二將率眾軍向冢拜哭,哀聲動地。
早有許義僮在城上來,曉得了此事,看諸軍鵠面鳩形,有言無氣,就奔回府中,說與許遠聽。許遠道:「有這等的事,難得!難得!」義僮道:「忠義之事,人人做得,如何只讓別人。我想吳夫人是個女子,尚肯做出這等事來。小的雖是個下賤之人,也是個男子漢,難道到不如她。況老爺與張老爺同事一體,他既殺妾,老爺何不烹童。」許公道:「我心中雖有此念,只是舍你不得。」義僮道:「老爺說哪裡話,他愛妾乃是同衾共枕之人,尚然捨得,何況小的是個執鞭就鐙的奴僕,老爺不必疑惑,快將小的烹與軍士們吃。」
說罷,實時拔劍自刎在地。許公大哭,忙叫人將義僮烹熟了,自己親送上城來道:「諸軍枵腹,我有兩盤肉在此,可大家吃些。」眾軍此時,還不曉得烹的是義僮,便向前一開,都搶來吃完了。許公包著兩眼的淚,回府而去。內中有乖覺軍士見許公光景,心中有些疑惑,便悄地跟到府前打聽,聽得人沸沸洋洋說道:「張、許二老爺真是難得,一個殺了愛妾,一個烹了義僮。」那軍士聽得,奔至城上說了。眾軍大驚大哭,吐嘔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