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姥姥：大觀園之行告訴我，言多未必有失，說不定還有收穫

劉姥姥是誰？熟讀《紅樓夢》的讀者都知道。雖說是大字不識一個的鄉村老嫗，劉姥姥到上流社會攀起親戚來可一點也不含糊。

仗著大戶人家愛面子，重聲譽，劉姥姥在家裡經濟困難的時候，果斷想到上京去抱豪門親戚的大腿。

這豪門親戚是誰？賈府。

怎樣的一種親戚關係？

賈府老夫人的二媳婦，也就是現任榮國公的弟媳婦、賈寶玉的母親王夫人，當年還在娘家沒出嫁的時候，知道自己父親曾經認過一個同姓的「侄兒」。這位侄兒有一個兒子叫做王成，王成娶妻劉氏，劉氏的母親，也就是王成的丈母娘，就是劉姥姥。

憑著這層關係，劉姥姥就到賈府來攀親啦。

看懂了嗎？沒看懂沒關係，因為我簡化了。但話說回來，儘管書裡花了整整一段去細說前因，我也沒看明白劉姥姥和賈府到底算哪門子親戚。再簡化就是，雖然王成父子都已經過世了，但是劉姥姥知道自己的親家，也就是王成的老父親，曾經被王夫人的父親認作侄兒。而王夫人是知情者，現在王夫人已經是賈家媳婦了，所以劉姥姥也就和賈家有了親戚關係。

……估計看到這裡你和我一樣是滿頭的黑線。不要緊，有錢人多一個少一個親戚沒啥了不起，有一個窮親戚還可以用來裝點門面，標榜自己也是出身草根，懂得民間疾苦呢。

劉姥姥是不是摸準了有錢人的這種心理，所以才信心滿滿地上門，不得而知。事實是，她第一次上門就頗有收穫。雖然王夫人沒有見她，但是派出王熙鳳接見，也算給面子了。鳳姐不但實打實地給了劉姥姥二十兩銀子，更重要的是，鳳姐並沒有否認劉姥姥自詡的親戚關係，這就給劉姥姥再次登門留下了空間。

劉姥姥第二次造訪賈府，待遇大大升級。賈母見到這個這個鄉下來的老太太，和自己同齡卻處於截然不同的兩個社會階層，聯想到劉姥姥背後那些和自己一輩子沒交集的生活和故事，頓時好奇心大起，新鮮感倍增。

於是賈母以讓小輩們好好了解和學習貧苦百姓的生活和品德，進行憶苦思甜教育為由，招待劉姥姥好吃好住，還親自領著她參觀賈府那座為了元妃省親而花巨資建造的大觀園，近距離接觸園中那些花兒一般的貴族小姐以及百年難遇的護花使者賈寶玉的生活，以體現對窮親戚的顯擺，啊不，熱情姿態。

劉姥姥在社會底層摸爬滾打了幾十年，能夠有上京認親戚的膽氣，當然明白要有所得就得有付出的道理。於是就有了書中從三十九回至四十二回、佔用了整整四個回目的盛大活動：劉姥姥二進榮國府。其中，遊覽大觀園的內容，也足足寫滿了兩個回目。

賈母興致高，底下人當然竭力逢迎。劉姥姥更是明白自己的職責就是哄老太太開心，於是使出渾身解數，扮醜博懵，插科打諢，整個過程製造了無數名場面，過後還被牙尖嘴利的林黛玉諷刺為「母蝗蟲」。但劉姥姥的理解和套路是正確的，也得到了應有的回報。最後賈母、王夫人、王熙鳳、平兒、鴛鴦、寶玉都給她送錢送物，這一趟賈府之行，劉姥姥是滿載而歸。

其中寶玉的禮物有點特別，屬於借花獻佛。那是一隻成窯小茶盅，本來也價值不菲，但原主人並非寶玉，而是妙玉。這隻小茶盅最後落到劉姥姥手裡，不是因為妙玉喜歡她，恰恰是因為妙玉嫌棄她。

為什麼會這樣呢？一切都要怪劉姥姥太會揣摩賈母心意，太認真地想要討好賈母，太愛說話了。

以下進入重點復盤：劉姥姥在大觀園的話術表演。

說實話，一輩子在鄉村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劉姥姥，怎麼可能見識過大觀園和園中各位「小主」的繁華景況？但露怯是不行的，那就不好玩了，不能讓賈母高興了。

怎麼辦？劉姥姥有辦法。

第一招是放下身段，努力配合。主人叫幹啥就幹啥，揣著明白也要裝糊塗。不扮扮醜，怎麼能激發主人的優越感，怎麼能讓主人家開心呢？

於是劉姥姥一副「我沒見過世面，你們好好教我」的樣子，任由鳳姐在自己頭上亂七八糟插了一頭的花，還說自己是「老風流」，逗得賈母哈哈大笑。吃飯的時候，更是鼓足腮幫演了個「老劉，老劉，食量大如牛：吃個老母豬不抬頭！」把一桌子人笑得人仰馬翻。

第二招是誇，往死裡誇賈母引以為豪的種種。看見賈母表揚誰，就把誰誇得天上有地下無。

賈母說惜春會畫畫，劉姥姥一聽，「喜的忙跑過來拉著惜春」，直接把她稱讚成神仙：

「我的姑娘！你這麼大年紀兒，又這麼個好模樣兒，還有這個能幹，別是個神仙託生的罷？」

到了林黛玉住的瀟湘館，看見滿屋子的書，又看見賈母笑意盈盈介紹這是自己外孫女兒的房子，劉姥姥迅速拍了個不同尋常的馬屁：

「這那裡像個小姐的繡房？竟比那上等的書房還好呢！」

無意中到了寶玉的怡紅院，對著襲人更是一頓猛誇：

「這是那個小姐的繡房？這麼精緻！我就像到了天宮裡的似！」

第三招是察言觀色，時刻觀察賈母神態，見勢不妙馬上閉嘴藏拙。

在瀟湘館裡，賈母然後鳳姐找出軟煙羅替黛玉換窗紗，劉姥姥說這麼好的料子，想做衣服都沒有呢，拿來糊窗子太可惜了，賈母隨口一句「倒是做衣裳不好看」，劉姥姥馬上噤聲，再沒發表一句意見。

到了寶釵住的蘅蕪苑，一色的清冷布設令賈母感到不滿，當場命令鴛鴦拿一些古董過來替寶釵擺設。大概賈母在這裡全程無笑意，一直在碎碎念姑娘家的屋子這麼素淨不好，劉姥姥看出賈母的情緒了，也就難得地消停了一會，在蘅蕪苑愣是沒敢出聲。

第四招是明貶暗褒，句句不離「老把式」，拿眼前的奢華對比自己鄉下生活的寒酸，看似真誠質樸地嘆息大戶人家的浪費，實則故意抖露自己的沒見識，按暗中抬高主人家的地位。

這裡就不舉例子了，太多太多，不勝枚舉。基本上，劉姥姥的路數就是：每見到一樣新奇玩意，就阿彌陀佛罪過罪過，這不就是俺們鄉下的金坷垃嗎，如此大材小用，浪費浪費！然後惹得賈府的姑娘丫環們哈哈大笑：姥姥你弄錯了，這不是你說的啥啥啥，而是啥啥啥。劉姥姥就作恍然大悟狀：長見識啦長見識啦！枉我過了一輩子，都不知道這樣的好東西啊！

明貶暗褒，無往不利。

但到了妙玉的櫳翠庵，這一招失效了。

妙玉親自奉茶。用「是舊年蠲的雨水」泡了老君眉，裝載一個成窯五彩小蓋鍾裡遞給賈母。不可謂不講究了，賈母吃了半盅，把杯子遞給劉姥姥讓她也嘗嘗這個茶。劉姥姥於是一口喝完，點評了一句：

「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濃些更好了。」

從劉姥姥的角度來說，這句話沒什麼問題。真實感覺嘛，也不算是冒犯主人。但妙玉不這麼想啊，妙玉是書中少有的一個極其挑剔精緻的人，雖是出家人，但是一應生活器物的講究比賈府的公子小姐們有過之而無不及，潔癖之重，比林黛玉尤甚。劉姥姥她們離開後，妙玉就吩咐下人，把那個成窯杯子扔了。

好好的一個杯子啊，名窯名物，價值不菲，怎麼說不要就不要？還不是因為劉姥姥碰過了，有潔癖的妙玉嫌髒了唄。

妙玉之所以嫌棄劉姥姥，除了她作為一個鄉下老嫗在形象和舉止上的必然粗鄙之外，我覺得還跟劉姥姥說的那句話有關。

妙玉那杯茶是專門為賈母準備的，絕對不可能粗糙敷衍，而劉姥姥居然來了一句什麼太淡了，再濃些更好，顯然是外行裝內行，不懂裝懂。所以賈母等人聽完都笑了。而對於非常講究生活質量的、自視甚高的妙玉而言，那就不僅僅是玩笑，簡直是赤裸裸的侮辱了。

林黛玉沒有喝出妙玉招呼她的茶是用「梅花上的雪」泡的，都被妙玉當場譏為「大俗人」，更何況一個鄉下老婦居然對她的茶品頭評足！妙玉不對劉姥姥心生厭惡才怪呢，而且是極度厭惡那種。

於是妙玉連那個成窯杯子都不想再見一眼，命令下人不許收進來。還是寶玉覺得可惜，向妙玉央求不如乾脆送給劉姥姥，妙玉才勉強同意。同意時還不忘加一句，幸好那杯子是自己沒用過的，不然被劉姥姥這麼碰過之後，就是寧願打碎那杯子，也絕不會送給劉姥姥。

這就是劉姥姥離開賈府時，寶玉派人把杯子送來給她的原因。劉姥姥當然還是千恩萬謝，哪裡知道其實是這杯子的主人十分嫌棄她，這杯子才有可能歸屬於她。

看，誰說言多必失呢？劉姥姥就是因為話太多，反而有了這樣的意外收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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