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買了一隻羊。
那隻羊是綿羊,身上穿著厚厚的白毛衣,頭上的兩隻角盤成了螺螄殼,兩隻眼眼周圍是黑圈兒,像戴了一幅墨鏡。我站在它跟前,它的脊背和我的胸脯一般高。
爹牽著羊繩,把我拎到羊背上,我覺得屁股下面軟軟的,舒服極了。爹讓我抓著羊的兩隻角,羊仰起頭『咩』 地 叫了一聲,我嚇得急忙滾了下來。
爹說,你想吃羊肉不?
我說,想。
爹說,想吃羊肉,你就放羊。
我說 ,我要上學,不放羊。
爹說,那你咋吃羊肉?
我說,我上乾娘家吃。
我的乾娘是回族,和俺是一個生產隊,每年春節都要宰羊。大年初一早上拾了鞭炮,爹準備不準備禮物,我便跑乾娘家拜年去了。乾娘給我燉羊雜碎兒白菜粉條,至初五爹把我拉回家。
爹說,你九歲了,不能過年再賴在你乾娘家了。把這隻羊放肥了,到過年時我把它宰了,讓你吃羊肉。
我說,我還得上學呢!
爹說,翠葉、娟子、雪,都沒有上學,不是天天放羊?
我說,她們是女孩,我是男孩。
爹說,是男孩你更該放羊!
爹一邊說著,一邊把羊繩拴在了我的腰間。然後鬆開手,揮起鞭杆朝羊的屁股上掄去。那羊見鞭杆輪來,昂頭拖著我踉踉蹌蹌的向前跑。跑出胡同口,只見大路上湧出一群羊來。
翠葉走在羊群的前頭,雪和娟子列在羊群的兩邊,乾娘跟在羊的後面,她們手裡都拿著-條趕羊的鞭孒。
乾娘看羊繩還拴在我的腰間,喚著翠葉和娟子,一起拽住了那隻羊,把羊繩解開盤在羊角上,-邊盤-邊埋怨跟在我身後面的爹。
爹遞給我-條鞭子說,聽你乾娘的話,讓你幹啥你幹啥!
我接過鞭子,跟在羊群的後面,向村外走去。
村東口有一片大柳樹,柳樹下面是一口池塘。我們從那兒路過的時候,『賴八縣』正好赤裸著身子從水裡爬上岸,他向我做了個鬼臉兒。待我們走過後,他便在後面吆喝起來:放羊的,溜河坡,拽個羊蛋打水喝!都來看噢,新女婿和新媳婦上澍河坡放羊去了噢!
翠葉、雪和娟子一邊趕著羊,一邊回頭罵『賴八縣』,走了很遠還在罵。
羊群被趕到了洪澍河的河灣裡。白雲在藍天上飄,河水在淙淙地流,這裡水草豐美,羊群散開,悠閒自得,呼兒喚女的『咩咩』 叫著,啃草喝水。
翠葉、娟子和雪三人聚-堆兒低聲說了一會兒話,然後把我圍了起來,我發現她們仨人的臉都紅樸樸的,眼都亮晶晶的,盯住我。
翠葉說,說,我們三個誰是新媳婦!
娟子說,不說用鞭杆敲他的頭!
雪就把鞭杆放在了我的頭頂上,只等她倆個-聲令下,她便開始行動。
她們三人都比我大四五歲,翠葉和娟子高高的個子,臉色紅潤,皮膚白皙,一條辮子拖到腰間,辮梢扎個紅蝴蝶,-走動,那蝴蝶在她們身後飛。雪個頭比她倆矮。臉黑,膚色也黑,我見過她洗澡時敢在彎腰大柳樹上往水裡跳。
我說,你們仨誰也不是新媳婦。
翠葉說,『賴八縣』 為啥喊新女婿、新媳婦上澍河坡放羊?
我說,我咋知道?
娟子說,他和『賴八縣』 -塊偷瓜,拿魚,背後一定說咱的壞話,說咱是他倆誰的誰的媳婦。
翠葉說,說過沒有?不說就開始敲頭了噢!
雪就把鞭杆在我頭頂上舉了起來,『啪』 的在我頭上敲了-下。
我兩隻手護著頭說,別敲了,我說。
她們仨微笑著互相看了-眼,翠葉說,那你說吧。
我說,『賴八縣』 對我說,翠葉和娟子漂亮好看,讓我長大了娶恁倆當媳婦。我說,我不能娶倆啊?分給你一個。『賴八縣』 說,都知道我賴,她倆不會願意做我的媳婦哩!雪還差不多。我說,雪長的黑。『賴八縣』 說,黑,黑的滋膩,白面饃還不勝黑窩窩哩!
翠葉問,都這些?
我說,全都說了。
娟子說,讓我說對了吧!背後說我們的壞話。俺倆你願意娶誰當媳婦?
我說不出口。
翠葉說,說不說,不說還敲他的頭!
雪又舉起鞭杆,在我頭上『啪』 地敲了一下。
我雙手抱著頭,『哇』 的大聲哭起來。
乾娘顛著小腳跑過來說,他是我的乾兒子,你們為啥打他?
雪說,叫他自已說吧!
我說,翠葉和娟子讓我看娶誰做媳婦,不說,雪就敲我的頭。
乾娘笑了起來,說,小屁孩,知道些啥,你喊她們姐姐呢!
雪說,喊我姑哩。
乾娘說, 喊她, 喊了以後她們都不打你了。
我對著翠葉喊:翠葉姐!又朝著娟子喊:娟子姐!又面向雪喊:雪姑!
她們三個都昂著頭,笑眯眯地笑應著,聲音拖的像洪澍河流動的水,又長又響又亮。
從那以後,我甜蜜蜜的喊翠葉姐、娟子姐、雪姑,她們再也不用鞭杆敲我的頭了,爭先恐後地喊我,與她們一起上澍河坡去放羊。臨出門時,我在懷裡揣上幾本連環畫,有《鐵道遊擊隊》、《襲擊奶頭山》、《活捉小爐匠》等,到了澍河坡內,羊群散開吃草,她們幾個便把我圍起來,讓我一頁一頁的翻著讀畫書,她們聽得津津有味兒。
翠葉說,上學讀書真好。
娟子說,那你咋不上學讀書?
翠葉說,娘說,她小時也放羊,不也過半輩子了?女孩子讀個啥書!娘說了,好好放羊,到過年了給我扯兩身花衣裳。
娟子說, 俺娘也這樣對我說的。
雪說,俺的名字俺還不會寫呢!
翠葉和娟子同時嘆了一口氣,說,俺也不會呢。
我說,我教你們。
她們高興地拍手跳了起來。
我找來樹枝,在地上劃著,-筆一划的教她們。她們也學的也十分認真,不到一天的時間,都學會了寫自已的名字。
一天, 翠葉趁娟子和雪不注意,把我拉到一旁說,你不能再放羊了。
我說,為啥?
她說,你聰明,是個讀書的料兒,你要放羊,一輩子都得放羊,哪個姑娘願意嫁給放羊孩子當媳婦?
我似懂非懂地朝她點了點頭。
娟子喊我去趕羊,說有兩隻羊跑玉米地裡了,我跟著她跑去。到了玉米地頭,-只羊也沒有。
娟子坐在了地上,對我說,你也坐下。
我看到娟子的臉更紅了,眼裡滾動著晶瑩的光,便離她遠遠的坐下。
娟子說,離我近點。
我怯怯地向她身邊挪了挪。
娟子說,再近點兒。我又挪了-點兒。
娟子乾脆站起身坐到了我的面前,雪花膏的氣味兒把我的心引誘得咚咚的跳。
娟子說,你不能再放羊了,你要上學讀書。
我說,俺家的羊誰放?
娟子說,我替你放,但你要答應一件事兒。
我問:啥事?
娟子說,你好好上學,將來考上大學了,我做你的媳婦,給你放羊、做飯、洗衣服。
我不知道說啥好。
娟子說,你願意不願意?不願意我讓雪敲你的頭。
我說,中!
娟子說,既然我是你媳婦了,以後你就不要喊我姐了,咱倆打啞謎說話。
我說,中!
當我倆回來的時候,我發現翠葉和雪的眼裡都是『?』號。
暑假很快就結束了,我鬧著要上學,娟子對爹說,讓他好好上學讀書吧,我替恁放羊,多一隻不多,少-只不少。
從此,我便從小學讀到中學,間或去放一兩次羊。娟子總是躲著我,既使碰面躲不掉了,紅著臉打幾聲啞謎。
恢復高考那年, 我考上了大學。四月裡的-天,我帶著行李到西平火車站撘火車,走出村口,娟子緝住了我。她紅著眼晴說,咱放羊時說的那些話你忘了?
我說,那時不是小孩子過家家的玩話嗎?
娟子說,我真傻,當真了。說罷,哭著跑開了。
那年暑假我回家,娟子已經出嫁了,聽說嫁給了-個個體戶老闆。
幾年以後,娟子回娘家,我碰見了她,一個一歲多的男孩子正在她懷裡吃奶。
我說,娟子姐,孩子這麼大了。
她笑著說,這是老二,大的上小學二年級了。我不讓兒子再像我-樣放羊了,我要讓他們讀書,考大學,將來也在鄉政府當副鄉長。
我笑笑,找不出話來,因為我正在鄉政府擔任副鄉長的職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