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滿三十歲的歐陽潔還是個未娶媳婦的小夥子,在一家物流公司做分揀員。他的好朋友達明有幾天不來上班了。聽說他的女兒病了,而且病得不輕,在省人民醫院住著。他決定買上一些禮物去看望那個被他當作乾女兒看待的孩子。當達明在電話裡告訴他,女兒住在血液科病房,他的心一下擰緊了。跟他擔心的一樣,孩子患的是白血病。僅僅幾天工夫,達明夫婦的那點積蓄就被掏空了,而且正在向親朋好友借,也在水滴籌上進行募捐。但是,拿到手的錢離醫院需要的還有一大段距離。
歐陽潔手裡拎著禮物,戴著口罩,在達明的帶領下走進了女兒的病房,他妻子正在旁邊照料她。小姑娘一眼就認出了叔叔,顯得特別高興,如果不是手背上扎著針,一定會像平時那樣手舞足蹈。歐陽潔輕輕地親了一下孩子的額頭,誇她好勇敢。然後,他把達明夫婦拉到一個偏僻的地方,責怪他們,「出了這麼大事情,也不早告訴我。還差多少錢?」
達明愁容滿面地告訴他,正在努力籌錢。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張銀行卡,往達明手裡邊塞邊說,「這裡面有幾千塊錢,你先拿著,剩下的再想辦法。」
達明連忙推開朋友慷慨的援手,直到他說錢是借他而不是白給他時,他才感激地收下。可是想到後面還有更大的困難,他忍不住悄悄嘆了口氣。歐陽潔一會兒抬頭看看窗外的天空,太陽正熱烈地曬著,許多鳥兒在不遠的綠樹林裡追逐啁啾;他又回頭望望病床上的孩子,她才五歲,那天真無邪的面寵真叫人喜愛。面對著這些,一種年輕人特有的豪情壯志在他心頭油然而生。無論如何,他都要想方設法掙到一筆錢,然後攙著健康的孩子走出醫院的大門。
可是,有什麼方法可以又快又多的搞到錢呢?他陷入了沉思……
這是一個敞開式的小區,座落在城市與鄉鎮接壤的地方,向外再走不遠,就是許多長滿莊稼的農田。一棟棟居民樓位置井然地聳立著,它們建成的時間都有許多年了,好在居委會每隔幾年就要僱人把外牆皮重新粉刷一遍,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剛蓋不久呢。層樓之間的空地上,長著許多香樟樹,翠綠的葉子在風中颯颯聲響。地上,褊狹的水泥路觸角一樣伸到每棟樓的門口,縱橫交錯,四通八達。小路的旁邊,全是綠茵茵的草坪,幾隻散養的母雞在草叢裡覓食。小區外圍,豎著一圈鐵柵欄,沒有門衛室和保安,不論小區居民還是外人都可以自由出入。
中秋前後的一天,已經進入後半夜了,小區裡一片寂靜,只有少許人家的窗口還亮著燈。一個男人鬼鬼祟祟地走進了小區。顯然,他對這兒的環境比較熟悉了,故意避開了可能裝有探頭的水泥路,一腳踏進了草坪裡,沿著柵欄向他心中的目標輕手躡腳地走去。月光偶爾照到他的臉上,讓我們可以模糊地看到他很年輕,臉龐俊俏,超過一米七五的個子,長得稍顯瘦削了。全身穿著一套灰色的運動裝,連著上衣的帽子蓋在腦袋上,露出兩隻謹慎而又不安的眼睛。
最後,他在最邊角的一棟居民樓下停住了腳步。他仰頭望了一下,窗口都黑著。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來到這裡,整棟樓的情況幾乎被摸得一清二楚,只不過深更半夜來,還是頭一遭。這次來,他是準備帶一些財物回去的。但他又明顯的不是個老手,越準備動手,越顯得恓惶,甚至想抽上幾口煙,而他確實就這樣做了。一支香菸,被他呼哧呼哧用不了幾口便吸完了,然後把菸頭彈出了老遠,直到看不到一點火光才決定真式行動,就從身後的底樓開始。他顫抖著手輕輕地推了推那塊很大的鋁合金窗戶,立刻發出聲響,他嚇得趕緊住手,屏住呼吸聆聽四周動靜。他感覺心怦怦亂跳,都快竄到了嗓子眼。一個聲音在他耳邊開始響起:收手吧。他猶豫不決。但是另一個聲音仿佛又在催促他:你這個孬種,不邁出第一步,什麼時候才能搞到那麼一大筆錢?
他終於鼓足了勇氣,掩耳盜鈴似的把窗戶向邊上用力推,什麼也不顧,也不聽。就連運氣好像都在幫他,窗戶居然沒有從裡面鎖死,被他推開了,只是移動的絲拉聲真叫人心驚肉跳。當窗戶被推開一個大口子,夠他可以進去時,他停止了用力,探頭向裡面望。這是一個陽臺,客廳在裡面,看上去裝修得很好。這戶人家要麼睡得很死,要麼屋裡根本沒人,反正沒有一點反應。他兩手搭住窗臺,身體向上一使勁,整個人便上了窗沿,然後又悄悄地把腳往地面上探,直到全部落地,才舒了一口氣。現在,他更加緊張了,每一步移得都很小心,像逮老鼠的貓那樣。他讀過幾本偷竊的書,這些人家的財物往往都藏在主人臥室裡。看來,進到房子裡只是第一步,更大的挑戰還在後面。
他踮著腳摸索著向裡走,房門不鏽鋼把手在黑色裡特別顯眼。雖然距離不遠,他還是用了幾分鐘時間才靠近房門。他握住把手,感覺手心裡全是汗。輕輕一轉,門便緩緩地離開門框,向裡面轉動。他趕緊伸進半個腦袋向臥室裡探望,發現床上空無一人,被子都沒有,不由得一陣竊喜。他像耗子一樣,身體從半掩的門縫滑了進去,並從口袋裡掏出微型手電筒,打開燈光含在嘴裡,開始翻箱搜櫃。不用多長時間,他的暗自得意就被現實潑了一盆冷水,這裡什麼值錢的東西都沒有,更別提現金了,除了幾枚硬幣。忙碌了半天,只有幾塊錢的收穫。「唉,原來也是個窮人家!」他嘆了一口氣,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悄悄地退了出去,站在客廳裡。此時,他身體不像開始那麼僵硬惶恐,但還是想撒了,甚至準備放棄來時的野心。可是,還有一個臥室沒進去,又讓他心猶不甘。既然來了,總得帶點什麼再收手吧。他這樣鼓勵自己,又踱向了另一扇門。
他同樣抖抖霍霍地打開了門。借著微弱的月光,他看到床上躺著一個人。只是特別奇怪,天還不冷,床上卻鋪著棉被。躺著的那個人興許是個大胖子,滾圓的身體把被子高高撐起,像個小土丘,而且可能喝醉了,睡得特別沉,連呼嚕聲都聽不到。這樣也好,正好可以放心大膽地找點錢財。他這樣想著,便輕手輕腳地去拉抽屜,開柜子。身後突然傳來一聲痛苦而又虛弱的呻吟,把他駭了一跳,趕緊停止動作,兔子一樣豎著耳朵屏氣靜聽。床上的人顯然一時半會還進入不了夢鄉,反而不停地哼哼唧唧,一副十分難受的樣子。他開始懷疑這個人是不是病了?至於偷錢的心情已經蕩然無存,恨不得長對翅膀,像蝙蝠一樣悄無聲息地飛走。於是,他一腳一步地向門外退。床上的人嘟噥道,「兒子,是你回來了嗎?」接著,他沉默了,然後又開始說話,顯得很吃力,「你還在國外,怎麼可能回來。總說工作重要,唉,還有什麼比快要死的父親重要?」
現在,這位梁上君子終於聽明白了,床上躺著的可不是什麼醉漢,而是一位瀕死的老人,情況越來越糟。他覺得自己必須儘快地離開這個是非之地。老人繼續說道,「可是,你又是誰呢?你不要走,我能感覺到你就在那裡。」
他膽怯地朝床上觀察,老人已經把被子推開了一點,歪著頭朝他這個方向瞟,兩隻眼睛似乎發出灼人的光芒,直刺他的內心,他駭得又要拔腿就跑,那個聲音突然變得很大,顯然是老人在拼盡全力,就像一個扒住懸崖的人,面對著救他的人卻要撒手離去,發出聲嘶力竭求救一樣,「求求你,留下來!」
留下還是溜走?成了他心裡的一道難題。他佇立在門下遲疑不決,腦子裡亂得像無數蒼蠅嗡嗡響。說實話,他還不清楚老人的底細。假如明早有人來照顧他,那時候自己豈不是成了甕中之鱉,插翅也難逃了。但是,萬一老人真的就是孤獨者,這一走可能都沒有人知道他是什麼時候死的,甚至會爛在床上,網上不是經常有這樣的新聞麼?最後,留下佔了上風。小偷先生默默地走到老人的床頭,看到他似乎舒了一口氣,還費勁地用手指指旁邊的牆壁。他明白那是老人示意開燈。
一霎那間,昏暗的臥室變亮了。這下,他可以把床上的老人看清楚,同時感到十分驚恐。這還是他第一次面對即將要死的人,就連當年爺爺去世,他都沒勇氣站在旁邊。老人瘦得只剩下皮和骨頭了,仍然掩飾不了他曾經是個塊頭很大的傢伙。方方正正的頭顱,沒有一絲血色,眼窩深深地陷了下去。如果不是一對眼珠還在無力的轉動,真讓人會誤以為他已經死了,因為他已經為自己穿好了壽衣。看來,他早已做好了死的準備,只是在慢慢地耗時間。
老人努力地睜著眼睛,感激地盯著他的臉,還不由自主地流下兩行淚,嘴裡囁嚅著,「謝謝你,小夥子!」
他搖搖頭。
「你是幹什麼的?」老人吃力地問。
「你猜我是幹啥的。」他害臊地反問。
老人動了動胳膊,說,「第一次嗎?」
他點點頭,表示了肯定。
「看來,我們有緣。」老人幽幽地說。
「如果我是個合格的小偷,跟誰都有緣。」他自我調侃道。
老人被他逗開心,露出微微一笑,「你叫什麼名字?」
「歐陽潔。」
老人聽了,把臉轉向天花板,若有所思,「好聽的名字,你家人是希望你一生乾乾淨淨啊。」
他尷尬地笑笑,說道,「是的,如果不是急需用錢,我也不會鋌而走險。&34;
他沒有回答,望著躺著的老人,突然說道,「不行,我得送你去醫院。」
老人說道,「不用了,小夥子。我知道自己將不久於人世,不想再折騰了,讓我靜靜地去吧。」
到了下午,老人的狀態越來越壞,幾次都有斷氣的險象,嚇得他手足無措。老人卻不住地安慰他——真是個心臟夠大的人。傍晚時候,老人又變得清醒了許多。他瞅了瞅坐在床邊的歐陽潔,問他,「小夥子,你做過遺憾的事嗎?&34;
他照著老人的吩咐,把他壽衣的鈕扣一個個解開,想不到裡面還有一件棉襖。他這才知道,怪不得老人看上去那麼胖。老人又叫他把裡面的棉襖撕開。
他找來剪刀,把棉襖裁開時,驚得張大了嘴巴。耳邊傳來老人的問話,「看到了嗎?」
他嗯了一聲。老人又問,「看到了什麼?&34;
「多少?」
「很多!」是的,他看到一沓沓百元紅票子整齊地縫在棉襖夾層裡,如果不仔細摸,還真發現不了。
「這裡有三十萬,除去喪葬費,剩下的就歸你了。本來,我把它們縫在衣服裡,一起帶進火爐。記住,以後一定要走正道。」說完這些,老人便不再吭聲,仿佛這一生所有的事都交代完了。
他用手探了探老人的鼻孔,只剩下遊絲般的氣息。他為老人把壽衣整理好,找來一個包,把錢全都裝了進去,又覺得不妥,從裡面取出幾沓,是付給喪葬公司的。把一切收拾停當,他就安安靜靜地坐在老人床邊,一直守到天亮。他又推了推被子,叫喚老人,沒有任何回應。他知道這個人走了!
在這個人情淡漠的小區裡,有時候死個人還不如死頭騾子讓人關心。歐陽潔默默地走在喪葬公司人員的後面,神情凝重,引起了幾個善良的喜歡論長道短的阿婆的議論。
「那個走在最後的年輕人是誰啊?是盛滿的兒子嗎?」一個問道。
「絕對不是,他親兒子歲數很大了。一定是他私生子,來分家產了。」另一個說道。
「想不到老傢伙這麼風流,怪不得沒人管。」最後一個邊說邊去抱她的孫子去了。
第二天,歐陽潔提著沉甸甸的包來到了人民醫院。他把達明夫婦拉到上次他立下豪邁心願的地方,把包塞在了達明的懷裡。兩口子震驚了,睜大眼睛望著他。他笑著說,「放心吧,這裡面每一張錢都是乾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