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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在家門口撿到陸清垣時,姑逢山正大雪。
山裡的妖精拖了口鍋過來想煮了他,被我攆出去了。
畢竟我在姑逢山素有積威,長瑜在時尚不敢束著我,何況他如今去了隔壁的斛若山君家吃酒,已是旬月未歸。
長瑜是姑逢山的山主,模樣周正行事卻不大體統,也不知是上輩子積了什麼德,竟讓他修成了仙。
只是他卻是不知好歹的,遲遲不歸位,上頭不知派天官來了多少次,卻都讓他躲了。
如今也是,只聽天官又要來的信兒,他便忙躲到斛若那兒去了。
我替長瑜處理這些爛攤子處理慣了,那天官同我倒是熟絡。不過這次他來得不巧,碰上我在照顧陸清垣,沒騰出手來為他供奉一柱香火。
好在天官大度,並未同我計較,反倒是瞧著床榻上昏迷的陸清垣,掐指一算,皺眉吐出倆字:「禍端。」
天上的神仙慣愛賣弄玄虛,我試探道:「什麼禍?」
天官不答,我沒法兒,琢磨半晌,最終還是馱起陸清垣,哼哧哼哧往山下送。
陸清垣身量頗高,整個身子壓在我的脊背上,還剩兩條腿拖在雪地裡,拖出長長的一道印子,惹來一長串的妖精跟著,眼巴巴地指望我把他賞給他們吃了。
我有些惱火,「長瑜一早便定過規矩,不讓你們傷人性命,他還沒死你們就敢這般,是不是長瑜不在,你們的膽子都肥了?接下來你們是不是準備吃我了?」
我雖是個凡人,可素來架子端得很大,自小以來,別說是吃了我,便是惹我哭了,也定會被長瑜滿山遍野地追著揍。
揍得多了,便知山中我是最不能惹的。因此如今我發起火,他們頓時便手足無措起來。
「春兒妹妹,別生氣,不然山主回來又該揍我們了!」
不知是誰嚷了這麼一句,我聽著,心中更惱了,怒道:「還等著你家山主回來?這都旬月有餘了,保不齊他便扔下你們飛升去了!」
可不想話音剛落,身後便響起一道懶洋洋的調笑聲,「發這麼大火?我這不是回來了麼。」
我心裡悶著一口氣,並不想搭理他。
長瑜卻是不要臉面的,一身素衣紅袖,嬉笑著湊上來,從懷裡掏出一顆夜明珠捧到我面前,「瞧瞧我給你帶了什麼?」
斛若山君原身是個蚌,養得一手好珠,可自打升了地仙后,自覺身價高漲,已經不大養珠了。長瑜能從他那兒要一顆來,著實是不大容易的。
我臉色稍霽,正預備順著臺階下了,卻不想他摸了摸下巴又接道:
「斛若這破珠子,我瞧著雖不大成器,可據說在人界已是價值連城,不過我們春兒的嫁妝,還是得再添些東西……」
我自知長瑜給我備嫁妝定不是他要娶我,故而一怔,問:「你要把我嫁了?」
他指了指陸清垣,很是得意:
「春兒十八了,也是時候該找一個如意郎君了。我瞧著他便不錯,特意扔到咱家門口,留在這兒做我們春兒的相公,可好?」
2
洗去血汙後的陸清垣尤為俊朗,山中的女妖精慣沒原則,見他長得好,便被勾得三魂失了兩魄,渾然忘了幾日前她們還在討論陸清垣身上的哪塊肉好吃。
長瑜對此頗為自得,像是將陸清垣送到我面前是多大一件功德似的,只是見我待他沒什麼好顏色,知我還惱著他,便少在我跟前晃悠了。
他自是有許多去處的,比如歸鶴山的鶴姑娘,瀾滄江的鯉姑娘……七七八八數也數不清。
打從前年我及笄,同長瑜表明了心跡,這些姑娘便冒了出來,起先只當他是故意的,直到他待在山裡的日子愈發少了,才知他興許是真的樂不思蜀了。
思及此,我在庭中搗藥時不自覺便加重了力道,仿佛缽中的藥材就是那討人厭的長瑜。
陸清垣被我推到庭中曬太陽。他渾身的傷還未好透,瞧見我憤然的模樣,柔聲詢問道:「春兒姑娘,可是累了?」
我有些冷淡,「無事。」
說來陸清垣也是倒黴,兄弟鬩牆慘遭暗算不說,好不容易留下了一條命,睜開身邊卻幾乎都是妖精,唯一不是妖精的那個我,還莫名其妙成了他的「未婚妻」。
要擱常人身上,指不定就瘋了,可他的反應卻極淡然,不過置之一笑,低眉頷首間,極好的涵養,並不否認令我難堪,卻也從未承認使我不快。
平心而論,我對陸清垣印象不錯。且不論他的相貌,單就他進退有度的舉止,便比長瑜好上千百倍。
只是我一想到此前天官的話,心裡便如何也對陸清垣親近不起來。
陸清垣興許也察覺到了我心中的芥蒂,因而日常的相處中,他並不與我多話,多是握著一卷書靜靜地看。
如此,我與陸清垣倒是相安共度了大半載。
這半載裡,長瑜不知又和誰廝混去了,極少回山。相比起來,陸清垣的兄長派來追殺的人都比長瑜要勤快,前後來了七八撥,幾乎快把姑逢山給翻遍了。
雖則這些人最後都進了眾妖的肚子裡,可他們這鍥而不捨的精神還是教人敬佩,連上蒼也動容了,最後送我去挨了一刀,好教他們死得沒那麼冤屈。
那陣時日,山裡可叫一個熱鬧,黑雲壓境天雷滾滾,將那些吃了人的妖精劈得個外焦裡嫩,連帶著山頭都削平了三寸。
我躺在床上養傷,未曾見得這盛況,不過那些妖精也不怕嚇著我,一個個頂著還在冒白煙的腦袋就來探傷,焦黑的臉一扯,露出一口森森的牙:「春兒妹妹,可好些啦?」
說完,不是捧出一串珍珠就是抱出一座珊瑚,眨巴著眼討好我,句式都不帶變的,「這是我們山主託青鳥帶回來的,我們山主可掛念你了。」
陸清垣見多識廣,端著藥餵我時,清亮黢黑的眼往那些物什上輕輕一掃,便能立馬說出它們的由來。
「東海的珍珠、南海的珊瑚……」
我咽下一口溫度適宜的藥,冷笑:「那他可真掛念我,東海離這兒可得有兩千裡吧?南海呢?南海像是離得更遠些。」
「南海離這裡有近三千裡。」陸清垣頗為配合地接過我的話。
於是來訪的妖精便羞慚地低下頭,只敢小聲地替長瑜辯解:「山主真的很擔心呀,要是撒謊我就天打五雷轟……」
這話丟在這兒,結果出了門沒走兩步,便見一道雷直劈那妖精腦門。
我又好氣又好笑,只是沒一會兒,扭頭撲簌簌落下淚來。
陸清垣並未問什麼,只遞了一塊乾淨的絹帕過來,然後便起身收拾藥渣去了。
說來慚愧,去歲陸清垣臥床養傷的時候,我只顧著和長瑜賭氣,照料他並沒有如今他照料我這樣盡心。
如此雅正端方的公子,想必心中自有抱負,長瑜和這些妖精強行將他留在姑逢山,倒是可惜了。
還無端招來了這許多禍事。
思及此,我收斂好情緒,嘆了一聲:「你該走了。」
話畢,陸清垣卻並未有什麼高興的神色,反而是轉身看了我一眼,眼中藏著些我看不懂的情緒。
「春兒姑娘,你其實……一直都不希望我留在姑逢山吧。」
3
入夏的時候,據說南邊連下了好些日的大雨,十幾座城池全澇了,初次監國的太子撥了糧去賑災,不想那幾千石糧食運到一半,竟詭異地全變成了砂礫。
山裡的妖精只當個笑話講與我聽,說那太子定是惹到了什麼精怪,才會在這緊要關頭被作弄。
陸清垣在一旁沉吟半晌,過後便找上了我,說:「春兒姑娘,我打算過兩日便下山。」
太子出事,倒確實是他這一直聲稱在外雲遊的二皇子回去的好時機。
我表示理解,溫和道:「長瑜那邊我自會去說,你走便是了。」
陸清垣頷了頷首,「勞煩了。」
只是我倒未曾想,便在陸清垣說了要離開的第二日,天官突然來了。這次他並不為長瑜而來,而是找我來的。
進屋前天官和陸清垣正好打了個照面,他倒不訝異原本該被我扔下山的人為何好端端坐在這裡,反而一進門,就神情懇切地對我道:
「遲春,你得幫長瑜……」
夏日熾盛的光線逐漸黯淡,斜陽隱沒於群山之中。
天官離開後,我一個人在屋裡枯坐許久,才將滿山的精怪召來,同他們宣布道:「明日,我會隨陸清垣一同下山。」
這突如其來的決定讓素來淡然的陸清垣都驚訝了,更遑論一群沒什麼心眼的山精野怪。
當即就有隻小妖精哭了出來,啜泣道:「春兒,別走呀,山主其實就在——」
話未說完,便被身旁的一隻大妖精捂住了嘴。
我挑了挑眉,不明其意。
那隻大妖精賠笑道:「山主就在離姑逢山不遠的歸鶴山上,春兒妹妹不妨等一等,過幾日山主便回來了,到時再說走不走,可好?」
「且讓他逍遙快活去罷。」我哼了一聲,斂了衣袍旋身向裡走,邊走邊道,「你們也且放心,總歸,我死之前會回來的。」
只是次日,我與陸清垣走至山腰時,卻正遇到了那素衣紅袖的山主。
身後眾妖在哭嚎,他卻衝著我笑,朗聲道:「恭賀姑娘尋得一個好夫君,日後你與他舉案齊眉,便不必想起我們這些薄情寡義的妖精了。」
我的俊美相公,是我從家門口撿來的。
他面色不知為何瞧著有些蒼白,可神情卻似極開心。
他該是在開心終於甩開了我這個煩人精,甩開了我這個拖油瓶。
他說:「遲春,你往後不必再回姑逢山。」
長瑜篇
1
遲春隨陸清垣走的那晚,我做了一個夢。
夢裡有九重宮闕,有雲海翻湧,巍峨的大殿中響起渾厚的鐘聲。我還是章尾山上那睥睨萬物的上古之神,仿佛一切都未曾變過。
然後我驚醒,想像往常那般偷偷去看遲春一眼,可走到她的屋子前,才反應過來,她今日已隨陸清垣走了。
後山有處巖洞,大小剛好夠我變回原身盤進去。遲春不在,於是我捂著隱隱作痛的傷口,又蹣跚著走了回去。
夜有月,清輝皎潔,恍惚便讓我想起來一些往事。
當年我因插手天道運數,將由我元神凝成的龍髓給了一個凡人而受罰。
不停歇地捱了整整三日雷刑,過後我駕雲往章尾山趕,只是行至半途,實在捱不住那火灼般的痛楚,眼前一黑便跌到了姑逢山。
姑逢山那時不過是一座荒山,除了滿山遍野的雪,我沒見到任何活物,包括遲春。
遲春是我在山腰撿到的,彼時她尚在襁褓,一張小臉凍得鐵青,早沒了聲息。我思忖一會兒,想著停留在這兒休養時能有個消遣,便抱起她,給她渡了口氣,將她也一併帶上了山。
那是我在這兒待的第一個冬天,雪覆荒山,我住的石屋前有株桃,被厚重的雪一壓,乾枯的枝椏斷了好幾條。
那一年的春日遲遲不歸,我尋思著,便給遲春取了這樣一個名字。
因是我強行留下的魂魄,這幅幼小的皮囊不大能困得住,故而五歲之前遲春的身體都不太好,三日一疾五日一病,小小的身子在床上蜷成一團,瞧著可憐至極。
我原本也只是想將遲春當個玩意兒養,因此雖瞧著她可憐,可到底不是很盡心。
不過那孩子倒特別黏我,不管我做什麼都想跟著,便是在她病中也一樣,裹著條灰撲撲的毛毯,跟在我身後像是個小木樁子。
我記得她五歲時,也是姑逢山大雪,我去找斛若喝酒,結果一時沒把持住,醉了整整半月。
等清醒後,我搖晃著回姑逢山,本來也沒什麼感覺,只覺得自己不過就是出去喝了個酒而已。
可真等到那個雙眼通紅的小姑娘光著一雙腳踩著雪撞進我懷裡,哭著問我是不是不要她了時,我心中便突然地揪痛了一下。
那一年,因受我澤養了的姑逢山漸漸引來了許多小妖精,小妖精們怕我離開,讓他們失去庇護,故而時常趴在遲春耳邊跟她說她是我撿來的,我隨時都會扔下她不要。
那個小姑娘倒也每次都肯聽進去,眼淚汪汪跑來靠在我懷裡,仰頭看著我小聲地啜泣道:「長瑜,你是不是總有一天會不要我啊?」
她自會說話起便一直叫我長瑜,我想著與她並非血親,所以這稱呼我並未刻意糾正過。
何況我雖上古之神,可自詡翩然風流,私心裡其實也不願讓遲春叫一些上了年紀的稱呼,她叫我長瑜,我反倒覺得親近。
我理了理她的鬢髮,心中對她這稚氣之言感到好笑。總有一天是什麼時候?人會死,神卻不會,怎麼看,都是她會先離我而去。
可我嘴上還是哄著:「不會的,我會陪著春兒一輩子的。」
這承諾看似很重,可只有我知道,它給得有多輕鬆。因為遲春本就是已死之人,我強行留住她的魂魄,也並不能留多久,撐死不過……
二十年。
神應運天道而生,依託天道而存。逆天改命,罔顧輪迴,即便是神,也為天道所不容。
2
遲春七歲那年,即便她還是很黏我,但卻如何也不肯同我睡在一起了,便是夜間打雷嚇著她了,也只是讓我過去陪著,等她睡著了再走。
問她原因,她搖晃著小腦袋竟也答得有理有據:「長瑜,你總是叫我多看書,難道你竟不知,男女有別,七歲起便不能同席哩!」
我一聽,頗感欣慰,只是不想她緊接著又來了一句:「縱使日後你會是我的夫君,可如今我們還是要恪守禮數,不可逾越。」
我一個趔趄,險些沒滾下山去,「誰與你說的!」
「山裡的哥哥姐姐告訴我話本子上都這麼演的,他們說你撿我就是為了把我當成媳婦呀。」
「簡直是胡說八道!」我氣得眼睛發紅,「看我不揍他們,竟什麼話都敢與你說!」
遲春人小鬼大,怕我將那些妖精揍了以後他們不陪她玩兒,於是忙撲上來抱住我,「可是長瑜,書上說了,有血緣者才為親,我不是你的親人,也不是童養媳,那我是你的什麼呀?」
我低頭看著她黑葡萄似的眼睛,許久,心中一軟,揉了揉她頭頂毛茸茸的碎發,嘆道:「你是我永遠也長不大的小姑娘。」
她會在雙十年華死去,一輩子也長不大。
可我未曾想過,這個長不大的小姑娘,在她十六歲那年,突然跑到我跟前,踮腳親了親我的側臉,仰著紅撲撲的臉蛋小聲道:
「長瑜,我不想做你的小姑娘了,我喜歡你,我可以做你的妻子嗎?」
當時我被嚇得一哆嗦,跑到斛若那兒待了整整一個月。
斛若笑話我,讓我乾淨利落地拒絕。
我頭甩得跟撥浪鼓似的:「你沒養過姑娘你不懂,我這一拒絕,傷了她的心該如何是好?不成不成,我得想個委婉的法子。斛若,你不是認識許多姑娘,不妨介紹給我?」
於是從那時起,我便很少在姑逢山露面。
只是無人知曉,到了夜裡,我也還是會悄悄進到遲春的屋裡,揉開她夢中也皺著的眉頭,掖掖被子小聲抱怨:
「喜歡一個神做什麼呢?凡人幾十年壽數,對他而言只是須臾啊……」
四野俱寂,這話飄在濃稠的夜裡,一時間我竟不知是在說服她,還是在說服自己。
因我久不回章尾山,由我掌管的人界四時稍有些紊亂,遲春十八歲那年的冬日便格外的長。天官下界催了我好幾回,我藉口龍髓還未找回,遲遲不肯歸位。
神失了元神是一件要命的事情,但也沒有那麼要命,只要不受什麼大刑罰,幾百千把年還是能活的,倘使能在這幾百千把年中把元神又找回來,那更是什麼事都沒有。
我原本也計劃著,先陪遲春過完這一生,再去找回龍髓。
可陸清垣的出現打破了這個計劃。
他在絮絮飛雪中滿身是血地跪倒在山前,手中握著我的龍髓,像當年爬上過章尾山的那個凡人一樣,額頭抵著細碎的白雪,說:「請庇佑我。」
那時我隱在暗處瞧著這條奄奄一息的命,心想,倘使今日倒在這裡的是遲春,我會如何。
可光是這樣想著,我的心就不受控制地,似針扎一般疼了起來。
我開始盼著,遲春有朝一日能長大、變老,看遍這世間好的壞的,然後再從容地死去……
3
遲春離開姑逢山的第二年,天下易了主。早年仙逝的林貴妃之子陸清垣即位。
只是那一年年景不好,自打陸清垣登基,天上便沒再降過一滴雨,又逢上夏暑,明晃晃的日頭當空照著,田裡的莊稼沒幾日便全旱死了。
一時間百姓怨聲載道,更添有心人趁機作亂,不多時,「新帝德行有虧,即位非是天意,故而降此大禍」之言便甚囂塵上了。
那時我已有兩年未離開過姑逢山一步,有些去了人間的妖精回來看我,憂心忡忡地對我道:「山主,陸公子帶著春兒妹妹上祭臺祈雨,有足足兩日未下來了。」
我聞言,思忖兩日,最終還是順著瞿河一路往西到了人間。
昔年我也曾為打消遲春的念頭,故意流連人間美景,不過那時所見的繁華盛狀,如今已不復存在了。
世人雖愚鈍,可總有些人誤打誤撞窺到了天機。那傳言不假,此次天災,的確是因為陸清垣奪取了帝位。
若順承天意,那個位置本不屬於他,故而他便是在祭臺上再求二十日,天也不會落一滴雨。
可如今遲春與他一損俱損,我卻是不能不管的。
因此當我遠遠看到我的姑娘彎下脊背跪在高臺之上,掌心抵著粗糙炙熱的地面,背負著數萬百姓的期待祈雨時,我幾乎沒怎麼猶豫,咬破掌心往天上一灑,緊接著便化為原形騰空而上。
青天白日霎時烏雲密布,電閃雷鳴接連而起,不多時,便有雨落下了。
這並非是我第一次布雨,兩年前,我與陸清垣做下約定時,也曾在人界的南面降了整整十日暴雨,淹了十數城池,害成千上萬人流離失所。
後來我躲在姑逢山的後山捱了整整十日雷刑。
一回生二回熟,我降完雨後聽到雲層中便傳來轟鳴雷聲,便開始緊著往姑逢山趕。好在那降雷的神官很給面子,竟待我回到姑逢山才將一道道雷劈下。
只可惜我的法力早在我布雨的時候被我損耗光了,這些雷剛劈下來,我一個沒捱住,兩眼一翻就昏死過去了。
山裡的妖精還算貼心,循聲來將我拖回了屋,不至於讓我露宿荒野,就是話太多,不停地在我耳邊問東問西。
我不勝其擾,偏那些蠢笨的妖精還不停嘴,「山主,你明明歡喜春兒妹妹,為什麼還要讓她跟陸公子走啊?」
「你們懂什麼叫歡喜……」我皺眉,閉著眼睛憑藉著最後一絲意識那些妖精趕開,而後便陷入無盡的黑暗中。
章尾山常年積雪,春風吹不綠這裡,太陽暖不熱這裡,世人也不知有這方神尊,他們只向福祿壽三神跪拜祈願,為他們築神殿,供奉連綿不絕的香火。
而千萬年來,只有一個凡人上過章尾山。
那是一個小姑娘,還扎著雙髻,可眼中卻有昭然的野心。她跪在我的神殿前,雙手合十,說:「尊神,信女林氏,願您賜我殊榮無雙。」
於是我將龍髓取出來給了她。
龍髓上凝結了我畢生的修為,得到它的人可罔顧天道,逆天改命。
逆天改命……自然也包括,起死回生。
那些妖精又懂什麼叫歡喜呢,因為倘使我活下去,遲春便活不了了啊……
我再醒來時,萬物覆雪,又是一年寒冬至。
天地寂寥,惟山野間那抹紅漸漸清晰深刻起來。枯枝間堆積的雪撲簌簌落下,模糊了來人的眉眼,可即便如此我也知道,那是我養大的小姑娘。
即便這只是個幻像,可我仍要感謝上蒼仁慈,肯讓我見她一面。
我朝著那個方向伸了伸手,輕喚:「春兒……」
陸清垣篇
1
遲春和我下山的頭一年,日子並不好過。
太子雖失責被罰,可到底根基還在那兒,我想將它連根拔起,仍需韜光養晦,靜待時機。
遲春是個機敏的姑娘,長瑜將她教得很好,起碼在許多要緊的關頭,我不用分出神來照拂她。
不過在人間諸方勢力交錯的中心,危機總是一茬接一茬,我逃得過這一關,下一關難免疏忽。
那是在遲春隨我下山的頭一年冬天,我同太子隨父皇在年關時去宗祠祭祖,不想回程的路上遭遇了山匪埋伏。
同行一共九十九輛馬車,誰也無事,偏就我乘的那輛墜下了懸崖。
好在那懸崖雖瞧著陡峭,可山壁上旁逸出許多樹杈子,一路磕磕碰碰掉下來,也得虧我命大,除了摔斷兩條腿,其餘倒也無甚要命傷。
就是冬日刺骨的風讓我有些捱不住,躺在崖底未結凍的小溪邊,覺得自己沒有摔死,反而是要凍死了。
太子決計是不會派人立刻來找我的,連藉口我都替他想好了,定是擔憂聖上安危,要先護送聖上回宮,再遣人來搜救。
棋輸一招,我也沒甚可說的,倒是那時動也不能動地躺在河床上,遠目灰白低闊的天空時,我從出生那日便從未停止過爭奪的心竟難得地平靜下來。
有些若隱若現的情愫便逐漸開始清晰。
譬如,我喜歡遲春。
我的母妃曾告訴我,幼時巫師為她算過命,她並非什麼富貴命,只是她心氣高,拼著一股勁兒爬上一座終年雪封的山,拜了一位無人供奉的神。
於是神賜了她一粒珠子,她日日夜夜戴著,終是在十八歲扶搖直上,成為盛寵無雙的林貴妃。
那時我是不信的,甚至後來母妃離世,臨終前告訴我倘使有難,便順著那粒珠子的指引去尋求庇佑,我也有些不以為然。
直到後來太子殺意昭然,我無路可退,這才不得不死馬當活馬醫,拿著珠子一路向西逃去了姑逢山。
我跪在姑逢山前時,長瑜並未現身,所以等我昏死過去又再度醒來,我第一眼見到的其實是遲春。
那時外頭下著雪,她將小藥爐搬進了屋中,一邊打著盹一邊熬藥。
木炭燃燒的聲音混雜著落雪簌簌的聲響,湯藥苦澀的氣息悄無聲息地蔓延開,我睜開眼,瞧著她垂落著的鴉翅般的長睫,以為她就是神。
後來才知她不是。
溪流撞在岸邊的石頭上,叮咚作響,熬過了最初那陣冷後,我開始覺得熱起來,喉中似有火燒,逐漸往下蔓延至肺腑裡。
距我墜崖已經過去了大半日,想來太子這次是真的鐵了心要讓我死。
我有些睏倦地闔上眼,正猜想著我死後,遲春會不會為我哭,接著便猝不及防地被擁進一個溫暖柔軟的懷抱裡。
「你醒一醒!」她的聲音帶著焦急,一雙被冷徹骨的溪水浸過的手反覆覆在我滾燙的額頭上,「聽著陸清垣,你不能死,你還沒有告訴我我要的東西在哪兒!」
火灼的痛意蔓延至肝腸,我在渾渾噩噩中,有些絕望地想,好在她並非神,所以即便她再喜歡長瑜,也不可能陪著他變老、死去。
而我可以。
2
次年春,太子失德,我趁勝追擊,將其擊潰。
同年春末,父皇晏駕,我即位,改年號順昌,唯願世事昌順。
可惜事與願違,同年夏,天大旱,種粒皆絕。
一時坊間流言四起,我迫不得已帶著遲春親登祭臺求雨。可我知道,我求的並非是上蒼,而是長瑜。
為了遲春,長瑜決計不會坐視不理。
果然,我上祭臺的第三日正午,便見風捲來黑雲,似挾裹著萬鈞之勢,不多時便將晴空遮蓋。
萬民朝我跪拜,有宮婢舉著華蓋來為我遮雨,我旋身,看著始終未醒的遲春,滿意地笑了笑:「派人回宮傳個話,便說冊後大典可以準備起來了。」
我一直都知道,遲春肯與我下山,只是為了幫長瑜。她想幫長瑜取回龍髓,助他歸位。
我不知天官與她說了什麼,但大抵不過是那龍髓之於長瑜是如何重要,拿不回來長瑜又會如何。
那傻姑娘倒也真的信了,所以巴巴地跟著我下了山,甘心陪我走過這條血骨鋪就的帝王路,就為有朝一日我榮登大寶,能助她找回她要的東西。
可其實那天官並不知情,早在我進入姑逢山的那日,便已把龍髓還給了長瑜。
不過也好在那天官不知情,不然我想帶遲春下山,還得費一番功夫,畢竟長瑜早前與我約定的是,只有我即位了,才可以將她帶走……
我捧著一盞熱茶,指尖在杯沿上來回滑動,計算著遲春醒來的時間。
天官想必告訴了她活不過二十歲這件事,因而今年開春,遲春見我遲遲不遣人去找她要的東西,便變得尤為急躁起來。
在我登基的這短短幾月內,她已經不知同我急眼多少次了。
貼身服侍我的侍御瞧著她不成體統,搖著腦袋向我諫言,我聽後不過置之一笑,轉頭繼續派人搜羅市集上討巧精緻的玩意兒送到她面前。
我得試著留住她,不管用什麼方法,譬如下藥迷暈她。
更漏聲聲,我掐算好時間,從桌邊起身,而後緩步走至床榻面前,正正好好對上她睜開的眼。
一如我當年醒來,第一眼看見的便是那雙清澈透亮的眼眸,宛若神仙。
「再過幾個月便要舉行冊後大典了,你喜歡什麼花樣的嫁衣?龍鳳呈祥可好?」
見她沉默著不說話,我伸手輕撫著她的臉頰自顧自又道:「或者百鳥朝鳳?不過這個寓意不如龍鳳呈祥來得好。」
遲春別開臉,眼中帶著憎惡:「陸清垣,我不會嫁給你。」
「總歸長瑜不會娶你。」我笑了笑,輕聲道:「春兒,你是凡人,在他漫長的生命中,你的陪伴之於他不過就是彈指須臾的事,他會忘了你,然後和別的姑娘長長久久地在一起,你懂嗎?」
我伸手覆住她的眼睛,好教我看不見裡面的恨意,繼續道:
「你瞧見當年你隨我走時他高興的神色了吧?其實此前龍髓一直在我手上,當年我出現在姑逢山,便已經將其還給他了,可他不但沒有告訴你,還與天官一起騙了你。」
我溫柔地笑著,輕言細語地篡改著真相:「他呀,在我出現的那一刻,便已經謀劃著要將你扔掉。」
這話並非為假,初見長瑜,他便確鑿是在規劃將遲春給我。
因而你又何必惦記他至此,心心念念地放不下?殊不知,他也不過是一個即將殞滅的神罷了。
因為,我還給他的龍髓,在不久之後,便被他給了你。
3
冊後大典舉辦得隆重有序,只是臨到頭主角卻不見了蹤影。
我帶著人一路追至姑逢山,遠遠地便見著了那一身鳳冠霞帔的姑娘正披著雪深一腳淺一腳往上爬。
這一年,四季更迭已不大明顯,炎炎夏日漫長無比,忽而一錯眼,凜冽的寒冬便來了。
從前姑逢山的妖精與我嘴碎,告訴我許多事。
其中有一回,便說起了以一己之力扭轉天道的神仙會遭受的懲罰。
據說那懲罰極重,受上一次便得休養個千把年,次數多了,甭說失了元神的神仙,便是元神尚在的,也得仔細著會不會灰飛煙滅。
而長瑜呢?他受了幾次?
我眯著眼,瞧著雪地裡那抹跌跌撞撞的身影,心中竟異常地輕快了起來。
他將龍髓給了我母親,強行改了她的命格,算一次;他為幫遲春續命,在她受傷昏迷的時候,悄悄將龍髓埋進她的身體裡,那時姑逢山雷聲不眠不休地響徹了整三日,又算一次;
後來,為助本不該出生在帝王家的我登上帝位,於南方私自降雨十數日,便又算一次;再後來,我登祭臺祈雨,他又現身降雨……
長瑜活不成了。
空曠的天地間突然有悽厲的哭喊聲響起來,我微笑著下了馬,撇開隨行的眾人,獨自往山上走。
四季在這一瞬間更替,白雪蒼茫變成草木青翠,最後再枯萎凋零重新被大雪覆蓋。
天地瞬間變色。
這異象預示著神的凋零。
長瑜死了。
我遙遙地看著雪地中躺著的那抹纖細身影,她穿著我給她的嫁衣,千裡迢迢趕來姑逢山。
她可能是想見長瑜,可能是想問清真相,甚至也可能是覺得自己沒有多少時日可活,一心想要死在他身邊,可這些都成為了奢望。
長瑜死在了她前頭。
這是一件極好的事,我想著,一步一步向遲春走近。
我不會同她說,那隕滅的神有多愛她,也不會同她說,那高高在上的神也曾低下頭顱,輕聲向我懇求著,讓我使她成為人間最榮寵富貴的女子。
他說:「我不大懂人間情愛,可我想著,世人向神祈願,多是一些想要富貴的願望,那我便將富貴給她,此後我不在了,她也不必向任何神討要。」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了,我會將它們全部埋在心裡,直到我死去那日。
雪漸大了,壓在乾枯的枝椏上,「轟」地一聲墜落。
我彎身將遲春抱起來,從懷裡取出巫師煉造的、可以抹去人記憶的丹藥給她餵下。
漫天的雪簌簌下著,覆在她的眉眼上,我伸手溫柔地為她拭去,瞧著她紅潤而有生氣的臉龐,過了一會兒,輕聲喚她:「春兒,你該醒了。」
纖長濃密的睫毛微微顫動了一下,片刻之後,她睜開朗星般的眸,靜靜瞧了我許久,開口問:「你是誰?」
我嘆了口氣,收攏手臂心滿意足將她摟得更緊,低笑著:「我是你的夫君。」
她從家門口撿回來個夫君,沒想他是當朝太子。
「是麼?」遲春的下巴擱在我的肩頭,仰頭看著密密麻麻似乎永遠不會停下的雪,喃喃出聲,「夫君,好大的雪呀,今年的春天又得遲了呢……」(作品名:《春遲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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