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聽廣播。記者採訪,問:你為啥出來抗議?答:我從未想到種族問題會這麼嚴重。作為白人,我應該利用白人的優勢(white privilege),支持抗議,參加抗議。
這年輕人,蠻有覺悟。相比1992年我面對的大學二年級的美國學生,覺悟要高一頭。
當年,毆打Rodney King的四名警察無罪釋放,洛杉磯隨即發生抗議,烽煙四起。
Rodney King被毆打,警察甚至手持棍棒猛擊,圖片來源:abc視頻截圖
作為在讀比較文學博士生的本人,以助教身份給本科生上基礎課,獲取助學經費。教的是大二英美文學,本科生必修。一共教了五年,每年獨擋三個班級,每班25個學生。那時中西部州立大學的特點之一,就是本科生基本清一色白人。
美國的大學在1970、1980年代以後,逐漸成為相對進步的自由派知識分子退守的最後據點。他們的思想武器就是搞基於「多元文化」的政治正確。
1992年的那一天,我問學生,怎麼看四名警察的無罪釋放,其中有怎樣的種族歧視問題。自以為那些年,英語系的「多元文化」教材改革,會讓學生有些進步的認識。不料,他們不屑地回應,法律就是法律,無罪釋放,說明警察無罪;暴亂就必須鎮壓。
五年的英美文學助教是怎麼混過來的,我基本不記得太多,但這個回合,從來沒有忘掉過。因為當時就想,哦,這事好像有點敏感,這些年輕人根本不願意面對現實中的種族問題,真的是白白用《奧賽羅》換《哈姆雷特》了。
回想那以後至今的教書經歷,無論是在公立大學還是在私立大學,難免會出現關於種族問題的話題。尤其是,種族問題並不只限於美國本土,源頭更是資本主義的殖民擴張。種族主義作為殖民主義、帝國主義的意識形態,作為制度安排,作為日常生活,從來都是隨著資本主義的全球化,而成為全球性問題。但是,每一次,一旦類似話題出現,直接的感覺就是,作為「他者」的我讓別人難堪了。為了照顧年輕人敏感的內心和神經,外加其它原因,閉嘴了事,很難能真正展開討論。
2020年,那位年輕人直言「白人優勢」,想拿著自己的優勢,做點好事,當然很好,有進步。但是,問題來了:為什麼「白人」就有這樣的優勢呢?要是調轉過來,去真正挑戰這個現實,讓作為白人的自己在生活中不再「天然」享有這種優勢,對於這些好心的年輕人來說,他們能夠真正接受嗎?
而這才是問題的關鍵。
多地抗議十多天以來,主流媒體的討論中,問題基本集中在警察對黑人的暴力執法方面。
要說這個問題確實嚴重,歷史由來已久。據說,美國黑人男性長大過程中,小小年紀時,就會被家長反覆告知,一旦被警察攔下,務必保持冷靜,不要爭執,如果在車裡,雙手放在方向盤上,以免警察起疑,暴力相向。總之,關鍵是把命先保住。除了直接死於警察之手的,美國監獄裡的黑人犯人,比例之大,遠遠超出其在美國國內的人口比例。而對於監獄高牆之外的主流白人人群來說,大多基本眼不見為淨;法律自有法律的道理。即使只佔世界人口百分之五的美國,監獄裡關著佔世界監獄總人數百分之二十五的犯人,也無妨。
批評者指出,這是種族歧視的主流勢力,自「解放黑奴」後一百多年以來,一次又一次,試圖以變相的方式阻止黑人享有真正的平等。即使是1865年的「解放」,即使1964年通過的「民權法」,名義上保證不同種族享有同等權利,但是,法律,仍然是主流勢力,經由國家機器,將各種歧視合法化的重要武器。
然而,黑人(還有拉丁裔族群)面臨的更大問題則是經濟、生存和貧窮問題。除了少數得以「上升」進入中產階級,絕大多數在住房、教育、醫療、工作等更大的結構性層面上,長年受到各種限制,仍然處於貧困狀態。新冠疫情至今,死亡人數裡,黑人和拉丁裔人數,外加老人,所佔比重超出正常人口比例。著名黑人電影導演Spike Lee就說,這不奇怪,因為種族主義早在新冠病毒流行以前就一直在美國大流行著。
當然,貧窮同樣困擾著大量的白人。然而,他們往往被告知,是「他者」造成了他們的貧困。裡根時代,是日本人搶了他們的工作(於是有了華裔Vincent Chin在底特律被一對白人父子誤認作日本人而棒殺的悲劇);柯林頓時代,是黑人得到了國家過多的福利(於是通過法案取消多種福利,而事實上福利最大的獲益者,是貧窮的白人);21世紀,是拉丁裔移民和中國搶了他們的飯碗;等等等等。
這類「告知」大都來自政客和媒體,除了內含其中的種族歧視,更是不言而喻的「白人優勢」,以及與之近在咫尺的「白人至上」意識。儘管自由派主流嗤後者為極右,並且劍指川普,說是因為他的上臺,極右勢力才得以借膽浮出水面,但是,對於作為更為主流,似乎更加天經地義的「白人優勢」,以及與後者之間的關係,則鮮有觸及。
一旦觸及,那就得觸及每一個享有這一優勢的個人的靈魂。而大家知道,「靈魂深處鬧革命」有多難。弄不好就是新型還鄉團。
2018年,有兩本書出版,可以說分別關注了「優勢」和「至上」兩方面中,涉及「靈魂」的一些問題和現實。
第一本:White Fragility: Why It’s So Hard for White People to Talk about Racism /《白人的脆弱:為什麼讓白人討論種族主義那麼難》。作者Robin Diangelo,一位白人女性,常年從事關於種族問題的「培訓」,應邀到各種企業,幫助他們提高員工的種族問題意識。該書基於作者二十年經驗的總結和觀察,發現,終極問題是,大多數白人拒絕把種族歧視看成是自己的問題。
第二本:Bring the War Home: The White Power Movement and Paramilitary America/《把戰爭帶回家:白人權力運動以及準軍事化的美國》。作者Kathleen Belew,也是一位白人女性(不難想像,只有白人才能作這樣的研究,否則研究者根本不可能接近自己的研究對象)。她花了十年時間,考察美國極右翼及其暴力組織出現的歷史原因,以及他們的「白人至上」意識形態,及其各種表現和後果。
前者觀察的的對象是日常生活中的平常人。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不願意面對自己和生活中無處不在的作為白人所享有的優勢,選擇迴避,選擇牴觸。這個「終極發現」表明,畢竟,繼續享用作為白人的優勢,包括心理層面上的優勢,與400多年的種族主義歷史相伴相行,盤根錯節。單靠「他者」抗議,不足以真正改變。
後者考察到的各種組織,則以保護這一優勢為己任,不惜經由暴力。
大概更難的,也更需要進一步追問的是,「優勢」和「至上」之間存在著怎樣的土壤和果實關係?
否則,就得問:兩者之間幾步之遙?
來源|觀察者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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