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服之爭:《魔獸世界》懷舊服的另一面

在《魔獸世界》正式發布之前，暴雪對這款遊戲的熱度還有些拿捏不準，玩家數量的預估也顯得相當保守。因此，他們並沒有備足伺服器來面對接下來的浪潮。開服後的一個多月內，玩家們飽受掉線和排隊之苦，即使你有幸成為造訪艾澤拉斯的第一批幸運兒，也得經受住「撿個東西都要半小時」的延遲試煉。

　　

15 年後的今天，隨著《魔獸世界》懷舊服的開啟，歷史似乎又重演了一遍。

Twitch 上觀看相關直播的觀眾竄到了 100 多萬人，熱度是《GTA 5》的 6 倍有餘。而在周二的清晨，國內各大伺服器的排隊人數居然直逼 30000，這些都讓人不禁感嘆：「見鬼！不用上班的嗎？」

　　

暴雪最初對懷舊服的理念並不重視，在 2015 年 Blizzcon 的問答中，官方甚至給出了「沒有計劃」的明確回應。理由很簡單，商業上和技術上都有著太多的不確定性。但有趣的是，無論官方的態度如何，懷舊的需求早已在陰影中生根發芽，背後也牽出了一場「私服開發者」與暴雪間的鬥爭。

　　

《魔獸世界》的首次亮相，是在 2001 年 9 月的歐洲電腦貿易展上。因為當時《魔獸爭霸3》非常受歡迎，人們很好奇這個搭載了專有 3D 圖形引擎的「衍生遊戲」能做到什麼程度。從 2002 年開始，就有一則傳聞在各大論壇不脛而走：《魔獸世界》可能有個未公開的「Alpha 版本」。

　　

一批黑客和程式設計師聞聲而至，開始挖空心思的探尋這個傳說。有人給暴雪發去電子郵件，希望能獲得一些有用的答覆，但最終無功而返。ID 名為「Skull」的黑客轉頭便採取了更暴力的方法，他組建了一支「攻擊官方伺服器」的技術團隊，妄圖從茫茫多的代碼裡找出蹤跡。

　　

沒人知道 Skull 背後幹了什麼，據傳他最終與一名暴雪的內部人員取得聯繫，非法搞到了《魔獸世界》的完整客戶端。不管怎樣，到了 2003 年底，《魔獸世界》的原始碼突然出現在他的個人網站中，以此為基礎，私服的生態也開始漸漸萌芽。

《魔獸世界》最早的版本

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即使是最資深的程式設計師，當時對於如此龐大的 MMORPG 後端也知之甚少。客戶端與服務端的通信方式讓人頭大，此外還得理清各種複雜的日誌記錄。最初負責逆向工程的是一個名為 WarForge 的團隊，他們曾經成功模擬過 Battle.net 服務，也算是小有名氣。

　　

從暴雪當時的聲明來看，Alpha 版本之所以被洩露，是因為開啟 Beta 前，邀請了一小群外部人員來測試遊戲。在這個過程中，有一組「不完全可玩」的文件被傳到了網際網路上。他們決心調查此事，並將對涉案人員採取嚴厲的懲處。

　　

不過，私服的創作者們還在興頭上，哪有空理會這些官話。

　　

最先通過 Alpha 版本創造出「可玩內容」的人，是一位被稱為 Lax 的程式設計師。由於暴雪並沒有公開伺服器，無法拿到封包日誌。於是他換了個思路，設法用 C++ 自編伺服器，接著又招募了一批開發人員，負責咒語和尋路之類的腳本，最終打造了可容納 200 人的沙箱環境，完成了從無到有的突破。

Alpha 版本中有很多未完成地圖

一個奇特的生態是，在《魔獸世界》還未正式面市前，就出現了諸多可供試玩的「破解版本」。人們先後從原始碼中挖出生物、物品的數據，後來又有了任務和戰鬥系統。其中比較出名的私服有「Vibe」和「WOWDaemon」，前者非常穩定，有著創紀錄的用戶數，後者則是一個影響深遠的開源項目。

　　

這些私服最初大多各自為戰，開發團隊受制於人員流失，很難長久的維持項目。但由於他們都聚集在一個名為 GotWoW 的論壇裡，幾個破解團隊的領頭羊經常交流經驗，一來二去就決定整合改組，意圖打造更完美的《魔獸世界》。這使得 GotWoW 成了當時增長最快的網絡社區之一，成員一度超過 40000 人。

《魔獸世界》最早的人類村鎮設計

可想而知，由於太過出名，他們很快便遭到了官方的「特殊對待」。在 2004 年 7 月 16 日到 10 月 26 日間，暴雪對私服進行了一次大清洗，各個私服項目的主持者都拿到了律師函，GotWoW 也因此被迫關停。而相比之前，這一次官方的態度顯然強硬了不少：

　　很多人都已經知道，暴雪最近已經採取措施，阻止未授權《魔獸世界》私服的開發……他們認為暴雪並不反對非法 Beta 遊戲客戶端的存在，然而這種想法是不正確的。暴雪高度重視其智慧財產權，絕不寬恕違法複製和使用《魔獸世界》客戶端的行為。

　　各個私服團隊的領導者，包括 StormCraft、Vibe 和 Khaos 在內，已經提交了他們的代碼並停止開發。我們要求那些還在給《魔獸世界》私服工作的人放下手中的活，並把你的代碼發送給暴雪。短時間內，我們將對遵守這一要求的人給予特赦。

　　

重拳之下，並不是所有人都甘願認慫，漏網之魚們開始在新的根據地 Blizzhackers 社區共商大計，或是純粹的轉入地下工作。

　　

死氣沉沉的氛圍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一個名叫 Kolie 的程式設計師突然站出來表示，自己將打造迄今為止功能最齊全的《魔獸世界》伺服器。儘管 Kolie 在兌現諾言前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但他還是做出了不少貢獻，繼任者基於他放出的 dll 文件，開發出了私服「WOWWOW」的 Beta 版本。

這一版離完美二字同樣相去甚遠，由於 Bug 太多，只在 2005 年 12 月短暫運營了一段時間。但有趣的是，大洋彼岸的中國開發者接過衣缽，對 WOWWOW 進行了反編譯，不僅修復了一些 Bug，還增加了少量功能，相比原版有了更多可玩性。同期國內還有個名為「WOWDragon」的私服，主要基於前文提到的開源項目 WOWDaemon，他們將伺服器升級到了最新版本，同樣也修復了一些錯誤。

　　

到了 2009 年，《魔獸世界》國服迎來了知名的代理權更替事件，中國地區的遊戲運營商由九城改換成網易。在換代理關服的幾個月內，面對流離失所的「魔獸難民」，同類 MMORPG 網遊適時打出了頗具針對性的廣告，諸如「世界離你遠去，江湖為你而生」，或是「當世界關上大門，我們還有永恆」。

　　

藉此獲得喘息和發展空間的，還有淪為三不管的《魔獸世界》私服，它也成了很多「難民」的棲身之所。當時私服的玩法，大多還是提供快捷便利的遊戲方式，更快的經驗獲取途徑，更誇張的裝備和人物屬性，總之就是圖個爽。伺服器的創建者會提供一些捐贈和付費渠道，玩家們可以通過「充錢」來換取特殊物品和額外收益。

　　

但從 2011 年開始，玩家們對於私服的需求就發生了改變。隨著巫妖王時代的結束，艾澤拉斯邁入混亂的大災變時期，《魔獸世界》逐漸陷入低迷。過於傻瓜的技能和天賦樹，同質且重複的任務和 Raid，以及沒有盡頭的養成和種田元素，讓經驗豐富的老玩家們心力交瘁。

　　

正因如此，「讓魔獸世界回歸本源」的討論，逐漸變得頻繁起來。

　　

粗略估算，當時打著懷舊名頭的私服，起碼佔到了私服總量的一半以上。這些伺服器旨在還原《魔獸世界》的 60 級版本，通常稱為「經典舊世」。他們提供了較為硬核的 MMORPG 體驗，艱難的升級過程，高門檻的裝備獲取方式，以及從熔火之心、黑翼之巢，安其拉神廟到納克薩瑪斯的 40 人副本。

　　

其中做得最成功的，是一個名為「Nostalrius」的伺服器。仰仗著原汁原味的體驗，以及媲美官方的穩定維護，一經面世便吸引了 80 萬的註冊用戶，高峰時的同時在線玩家達到過 1.5 萬，迅速在社交媒體上引起了廣泛討論。

　　

這個項目其實早在 2010 年時就已開始謀劃，Nostalrius 的開發團隊包含 30 名成員，他們在 YouTube 創建了一個頻道，定期更新遊戲的製作進度。後來 Facebook 和 Reddit 的用戶也加入了討論，最終促使私服於 2015 年 2 月正式啟動。

　　

暴雪當然不會容忍一個有著 80 萬潛在用戶的非法伺服器在眼皮子底下活動，Nostalrius 運營剛逾一年便收到了律師函，雖然他們的網絡租期還遠未結束，也只能草草的發布停服聲明：「我們收到了一封來自美國和法國律師的正式通知，他們代表暴雪娛樂公司，準備在一周內對我們和伺服器託管公司進行審判。」

停服之前，Nostalrius 的玩家聚在一起告別

回過頭來看，即使情感上說得過去，Nostalrius 總歸是一個非法項目。他們承諾會公開伺服器的原始碼，如果暴雪願意啟動官服，也樂意提交現成的所有成果，並提供一切可能的支持。

　　

儘管暴雪的行為理所當然，但 Nostalrius 的停服卻讓很多老玩家感到莫名憤怒。在消費者眼中，暴雪純粹是一種「站著茅坑不拉屎」的想法。有人發布了一則名為「The Blizzard Rant」的視頻，譴責官方壓迫懷舊者的行為，這段視頻的播放量很快便突破了 400 萬。

　　

步入 Nostalrius 後塵的，還有個叫「Felmyst」的《魔獸世界》懷舊服，上線不到 5 個小時就被勒令關停。作者花四年時間寫好代碼，本想將玩家數量控制在 3000 人左右，儘量保持低調，維護伺服器的錢也是自掏腰包，沒想到官方會這麼快的找上門來。

Felmyst 剛剛開服時也湧入了數千人

暴雪最初的態度很明確，就是「雖然我們沒有開懷舊服的想法，但是別人也不準開」。

　　

有人認為，Nostalrius 吸引的忠實用戶至多也就幾萬人，相比官服百萬、千萬的用戶總量幾乎可以忽略不計，自然不被重視。還有一種看法是，分流用戶對《魔獸世界》並無益處。在官方版本迭代的過程中，有些原始數據可能早已丟失，重建這些需要耗費漫長的開發時間。

　　

而暴雪的社區經理如此解釋到：「我認為懷舊服面臨的最大挑戰是，它是否有趣到能讓玩家持續玩下去……我可以很容易的預測到結果 —— 人們登陸（懷舊服），說「哇，遊戲現在好多了」，然後退出。」

　　就我個人而言，我百分之百的認為，懷舊服是一個所有人在數周后就會拋棄的東西。對於開發人員來說，（投身其中）並不是一種有效的時間利用方式，因為他們可以為現有遊戲開發更多功能。我也想回到過去看看經典舊世，只是我覺得我不會玩太久。如若如此，我想我們更願意專注於維護現有的遊戲。

Change.org 上有 28 萬名玩家支持 Nostalrius

然而，事情到最後還是發生了微妙的轉變。幾個大型的《魔獸世界》私服停運後，Change.org 上有一份請願書獲得了 28 萬名玩家的支持，他們請求暴雪多聽聽人們的呼聲，媒體和 KOL 相繼參與到懷舊服的討論中來，一發不可收拾。這引起了《魔獸世界》早期設計師馬克·柯恩的注意，他最終和玩家們站到了同一陣線。

　　

大規模抗議換來的結果，便是暴雪同意與 Nostalrius 的成員面談，他們隨後共同起草了一份 80 頁「分析文件」，其中詳細描述了懷舊遊戲的發展，發生的問題以及一些營銷策略。最終，暴雪總裁布拉克（J. Allen Brack）在 2017 年 11 月 4 日公開表示，《魔獸世界》官方懷舊服的企劃已被提上日程。

對於大部分人來說，這似乎是一個完滿的結局。但在「經典舊世」的土地下，不可避免的埋著一大群不體面的犧牲者，他們的熱情為官方織好了嫁衣。布拉克曾經表示，暴雪歡迎有能力的私服運營者加入團隊，但在 2018 年的暴雪嘉年華上，《魔獸世界》的開發人員聲稱這項計劃並未得到落實。

　　

歸根結底，網路遊戲是一種極為特殊的作品類型，不同於傳統遊戲，只需抹去包裝袋上的灰塵，就能輕鬆體驗到幾十年前的內容。如果想要去追尋他們的古早歷史，幾乎就只有私服這一條途徑。

　　

當然，無論背後的故事如何義正言辭，私服終究是違法的勾當，「正義」和「正確」之間，可能永遠是一個無法兩全的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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