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以色列教學實踐活動報告(二)
曾有一段日子痴迷地圖上的世界——仿佛自己是一個指點江山,運籌帷幄的將軍。盯著,或是念出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地名,山川河流,幻想著與之相關聯的故事,盪氣迴腸,熱血沸騰。大地有多少年歲未曾變改,而地上的俗世卻是紛紛擾擾千年,凝聚了多少人的豪情和眼淚,甚至是庸庸碌碌、無所作為。土地上有人類全部的歷史,或者,歷史無非是土地的故事。
他們說,世界的中心,在一座名叫耶路撒冷的城。
從大地圖上看,這種說法是不無道理的,作為聯結舊世界(地理大發現前的三大洲)的樞紐之地,耶路撒冷是坐落在三葉草的中心的一粒露水;而考慮到整個亞歐大陸的漫漫歷史,這座城市又是眾多宗教情感、民族情感始終糾結的根基之地,三千餘年來戰火不斷,你來我往,滄海桑田。能與之地理和歷史地位相比擬的,恐怕最多只有北方的伊斯坦堡了。
對於耶路撒冷的另一個印象來自一首英文歌,其中有言:「我聽見耶路撒冷的鐘聲響起/羅馬騎兵團在歌唱/做我的利劍、盾牌與明鏡/我的傳教士尚在遠方的土地……」這其中飽含著激昂的情緒,和關於遠方高傲的幻象。
由是二者構成了我對耶路撒冷先在的嚮往。
城市是某種包羅萬千的有機體,是人類及其全部精神展開的具象體——正如人本身,各有性格和記憶,對內凝聚為系統,而對外延的擴展具有極大的包容與模糊。耶路撒冷是某種極具代表性的城市,恰如南京一樣,是當你討論起城市的起源、發展、文化狀況時不可能避開的經典案例。
聖奧古斯丁在公元五世紀,也就是基督降世的第四個百年時寫下神學著作《上帝之城》,其中闡述了關於「上帝之城」和「人間之城」的歷史觀念。前者是虔誠者的聖城,以至善作為唯一的信仰,寧靜和諧,不流於俗,最終會被上帝納入天堂;而後者則為「屬地之城」,人心不一,信仰混雜,由此使得世俗的蠅營狗苟流於街巷之間,惡象叢生,終會在審判日遭受毀滅。神奇的是,兩座城市雖涇渭分明,卻並非千裡相隔:奧古斯丁描繪的二者是共生於同一片土地之上的,卻各自書寫著獨立的歷史,如同真的有上下兩層空間一般。有人說,奧古斯丁使用的「civil」這個詞來指城市,實際上是指具有不同信仰的群體所形成的文化空間;我偏向於直觀和表面化的理解:「上帝之城」與「人間之城」是同一城市具象的兩個抽象,如同現實中的人的兩個影子,兩種人格——這樣,城市就活了,成為了有生命的審美對象。
耶路撒冷必定是印證這一點的完美案例。我看到了互為反面的「兩座城市」,神奇的共生在這片山丘環抱之地,正如同沙漠的赤裸和橄欖的豐饒一般交融一體。
作為神聖之城的耶路撒冷是顯而易見的,被印刻在許許多多的歷史之中的。當然,這種神聖不局限於上帝的顯現,作為先知夜行,耶穌受難重生的聖地,乃至作為勾連著猶太人和巴勒斯坦阿拉伯人無限思戀的故國首都,無一不是神聖的。關於這一點,記憶最深刻的莫過於登臨眺望舊城全景,以及以色列博物館中的巨型沙盤。
從高處眺望一座城市,無異於敞開胸懷,接納關於這一地方最直觀最整體的感受——特別是在你最初造訪的時刻。你能夠清楚的看出耶路撒冷老城的輪廓,近似於方正的巨大城牆包圍了所有那些風格較為統一的石頭建築,其中依稀可以辨認出一個又一個知名的地標,比如兩座清真寺耀眼的穹頂,比如高聳的大衛塔,以及許許多多關乎宗教的勝跡。它們雖歷史久遠,卻不屬於一個統一的建造理想或是宏偉的計劃,看上去年代久遠的城牆實則也只能追溯到奧斯曼帝國的時代,但他們卻共同烘託出了同一種整體和神聖的氛圍,至少與我理念中的聖城無二。特別使我銘記的是外城邊緣的大片墓地:整齊碼放的石頭指向蒼老的城市中央,或新或久,如同他們主人念想的化身。這些死去的猶太人在等待彌賽亞的到來,那時,耶路撒冷會重新接納那些虔誠的靈魂至於天堂。可見,耶路撒冷,於他們是一座面向永恆的城,或是作為上帝的一把鑰匙,並不會改變。
沙盤中的耶路撒冷則再現了大希律王的私人珍寶,那是一座真正的統一之城,每一塊磚瓦都意圖奉獻給上帝,永恆的聖殿則統攝著腳下的萬民(雖然在隨後的些年頭裡很快夷為平地了)。這很容易使人想起王權時代的長安或者北京,城市呈現出一種禮樂並行的規劃和諧,而耶路撒冷則把神權放在王權之前。這是耶路撒冷最輝煌的時代,並在後來的日子裡一直鮮活的留存在猶太人的記憶中。那是作為某種文化象徵的,至高無上的耶路撒冷——或者說,永恆的的聖城必定也只能如此。
另還有城中的一瞥令我印象深刻,那是一處掩蔽在城市街巷中的希臘教堂。在風格鮮明的阿拉伯建築的簇擁之下,在一條插滿六芒星國旗的小街近旁,竟有一處刻著希臘字母的東正教堂半敞著大門,向其中望去,可以看到明晃晃的燭火與頭戴白紗巾的修女,像是預備著某種午後慣常的儀式活動,寧靜而祥和。他們也完整的擁有耶路撒冷的神性,包容之、消磨之,即便相對而言他們只是此處的少數群體。
是的,完整的擁有——無論是阿拉伯人,猶太人,基督徒還是躲避屠殺的亞美尼亞後裔,每一個懷抱著信仰跪倒在聖城之中的人,都擁有一個純淨完整的耶路撒冷,這便是作為「上帝之城」的耶路撒冷給予每一位虔誠者的恩典。僅僅是站在這片土地上,在坍塌的聖殿殘跡邊哭泣,又或是手捧千年的覆滅中摻雜著碎石的泥土,它神性的一面就不吝惜向你顯現,並成為一個精神歸宿的原點。
然而上帝之城的頌歌總是伴隨著毀滅二字,因為得救的辦法只有一個,而神卻不能容納有著兩種善的信徒。單一排他的耶路撒冷在歷史中數次經歷覆滅的戰火,兩度輝煌又化為灰燼的聖殿,成為了託起清真寺的恥辱基底;十字軍與羅馬人野蠻的徵服,那之後又是不列顛的殖民統治;歡呼故土光復的猶太人,又用暴力驅逐了信奉真主的巴勒斯坦居民……正因為在每個人心中,神聖的耶路撒冷都是唯一而不可分割的,因而對這片土地的佔有總是伴隨著令人哀憐的傷害。這是否是聖地註定的苦難遭遇,不可挽回的,以神性之名對神性的褻瀆?
我的答案是否定的。耶路撒冷長久的生命力,並不灌注在那自私的神性當中。在街巷的深處,我看到了另一種可能,那便是潛藏在聖城之下另一座城市:那座屬於人間的耶路撒冷。
在這座城市的旅遊核心區,我走進一家專營文化衫的商店。全世界的景區商店並無太大不同:同質化的旅遊商品、欺瞞遊客的高價、油嘴滑舌的店主。我挑選了一件以色列國防軍的同款T恤,果不其然,矮個子的小鬍子店主假惺惺報出一個高價;在我佯裝要走後他才答應了我提出的低了三分之二的價格。與他的攀談中我無意間問起他是否是猶太人,他驚訝地回答我:「我當然是巴勒斯坦人,這家店在以色列人來之前就有了,這裡都是巴勒斯坦人。」這時我忽然意識到這並非一個讓人驚訝的答案:這一塊的老城區本就是以阿拉伯人為主體的。1967年6月7日的那個清晨,當這個巴勒斯坦人像往常一樣醒來,打開店門準備營業時,卻發現一隊隊荷槍實彈的猶太士兵從城門裡湧了進來,接管了這裡的一切事務。
讓我有些困惑的是,他居然像模像樣的賣起了各種以色列主題的T恤,如同天安門廣場上售賣國旗和五角星帽的小販,難道他沒有一絲作為巴勒斯坦人的亡國之恨嗎?他仿佛能夠讀出我的思索,拍著我的肩膀說:「不要去想政治了,享受你的生活,享受你的旅行就好。」
後來我更加清晰地認識到,這大街小巷間穿行而過的,戴著頭巾或是禮帽的,如此這般者有著千千萬萬,為了生活而奔走,叮噹作響的硬幣多過了禮拜堂裡的燭火。利益和世俗似乎正在消融著那些突兀的,巨石建築的遺骸——而遙望聖城的地平線,高得多的現代建築和塔吊車,把三千年的山坳圍在了中間,割破了圓潤飽滿的日輪。當你越來越多的把視野從那些未曾改變過的東西抽出來,投向更廣大紛繁的地方,奧古斯丁所描繪的「人間之城」便漸漸地顯現出來。人間之城存在著罪惡、欺騙、唯利是圖和物質至上,卻又有著更多於瑣碎之中萌發的善與真——正如神父所言,那不是忠於上帝的至善,卻是人與人的「和平」。人間的耶路撒冷,與神性的耶路撒冷恰恰相反,它並不是屬於任何人的聖物或是精神寶藏,而是無數人共有的棲居之地,一個具有含混包容性的空間,和歷史真正生發的載體。恰恰是人間之城延續了耶路撒冷三千年來不息的生命,使之並未在毀滅中消失殆盡。
人間之城託載起了上帝之城的根基,而上帝之城是耶路撒冷站立的身軀。於此我們大可以最終拋棄對於兩座城市的觀念分離,讓他們回到同一座城市的名字之中,回到同一片土地之上。城市是人與土地勾連的結點,為其上生長的人們所愛——而人們又無時無刻不在反哺著它。
願耶路撒冷能夠永遠得到庇佑,為所有人所愛。
作者 | 劉明疑,南京大學哲學系2016級本科生
編輯 / 劉雨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