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黃梅時節潮溼的午後,孤單或惶惑之時,想一想故鄉,未嘗不是自然不過的事。故鄉並未見過梅子樹,少時也並未吃過梅子。若是有梅子的童年,我一定會對梅雨時節更加有無盡的好感。
油菜籽收割起來送進了油坊,麥客回返到了各自的村莊,故鄉多雨的黃梅時節,如約而至。與此同時,潮氣,黴斑,四處漫延。只是母親並不抱怨這樣的天氣,她會在難得的晴好日子裡,曬黴——冬衣,棉襖,床被,以及多年不捨得做成衣的布料,統統搬到太陽下曬。母親在不算熾熱的陽光下偏仰著她的頭臉,雙手環抱滿懷的物件,進進出出。額上有細密的汗,帶著笑意,母親曬得極滿足。
好像曬醬也是在這個時候,麥收上岸,磨成了粉,做成粑——吃剩的麥粑就成了曬醬的原料。我並不知道後來母親是怎樣把那一大缽子麥粑曬成黑色的濃香的醬料——母親竟然沒有將曬醬的技術傳授給我,這真是莫大的遺憾。母親曾養過蠶,這個季節,母親還要忙著去採桑葉餵養她鍾愛的蠶寶寶。我想,母親一定是沉醉於她在這個季節蜂擁而至的勞作中,她居然也從沒有教過我如何養蠶。
我記得水稻的秧苗是要在梅雨之前插下去。相較於下一個叫做雙搶的農作季節,黃梅時節的鄉村,與眾多詩人筆下的田園風光更加的契合一些。在田畝很足的故鄉,梅雨季節裡的田野格外地豐饒與快樂,氣溫恰好,雨水豐沛,禾苗在田泥裡長穩了根須,溝渠裡輕易就能捕捉起泥鰍黃鱔,野生的鯽魚最多。哥哥和同伴們把手插進田溝裡,捉起一條蹦跳著的鯽魚,歡快地叫喊,讓鄉親們都來看。多年以後,我在電視裡看到一則記錄片,也有相似的畫面,一個少年輕易地從稻田裡抓起一條清亮的鯽魚,大聲地招呼鏡頭去拍攝——故鄉那些抓魚的少年影像瞬間湧出腦海。那些在河塘邊打轉的少年。挽起褲管,雙腳帶著泥沙,背著竹簍,執叉捕魚的少年。黑瘦的臉,粗短的硬發,屏住呼吸傾著身子將叉刺向河塘溝渠的少年……這場景已經在我腦中形成定格。
黃梅時節的故鄉,梔子花可能是最具風情的一種花了。白而壯美的花朵,以及花芯裡那些黑色的小蟲子,我們對此興趣並不大。而鄉間裡幾乎所有的婦人都不會放棄栽種梔子這種花樹。——黃的月季紅的牡丹,鄉間裡哪個女人敢摘下來戴在頭上?唯有梔子花,正大光明地承載著所有村婦的愛美之心。在子規聲裡雨如煙的故鄉河岸邊,偶見低頭刷洗物件的婦人,油亮的鬢邊,梔子花幽幽散著香氣……
江南的梅子,如今販賣到了故鄉的小鎮街道上,而身為魚米之鄉的故鄉,像我這樣的種田人早就遠離了村莊。故鄉的河岸邊,鮮見到赤腳者。也再見不到頭戴梔子的婦人……黃梅時節仍是如期而至,在這綿溼多雨的季節裡,沒有了曬黴的母親,我做些懷想,又生出無限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