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特輯:被改變的城市名片
每年的十一假期,除了是一場僅次於春節的人口大遷徙,更是一年一度的商業練兵時刻。在中秋、國慶雙節疊加的效應下,今年的十一承載了更多振奮社會與經濟的責任。
疫情過後,世界的一部分永遠缺失了,還有一部分卻悄然改變了。事實上,在那些我們或曾熟悉的城市裡,產業網際網路的洗禮與新常態下的消費迭代已然完成。
「世界工廠」東莞在疫情過後率先重振的居然是奶茶店,網劇與直播的興起讓曹縣的漢服熱席捲全國,沒落的電子市場卻迎來美妝「第二春」,辣條從這座中原小城走出成為新國潮......一些城市褪下顯著的標籤,煥發出新的產業活力。這個長假,我們選取了8個城市,望你能在短暫的抽離中,看到這些城市在新常態下迸發的生機。
夜晚降臨,窗外霓虹燈亮起,店家的小喇叭和川流不息的車流人聲混雜,屋內卻一派寧靜,扎小辮子的男青年大林站在畫板前端詳著「兔先生」。十分鐘車程外的一間畫室裡,中年男人郭躍東正在調試湄洲島沙灘上的莫蘭迪色系。
他們都是福建莆田的作畫人。如果驅車在市區轉悠,從眼前閃過的國際油畫城、18層高的油畫交易中心等建築,會提醒你油畫與這座福建地級市的特殊關聯。
不同於大家認知裡的假鞋之都、莆田系民營醫院等負面標籤,人口不到300萬的莆田,還匯聚了珠寶銀飾、木材、紅木家具、油畫等多個產業。尤其是油畫產業,萌芽於上世紀80年代,在世紀之交達到巔峰,畫師一度達到五六萬人,產量一度佔到全球的30%,並為全國各地輸送油畫人才,可謂名副其實的「油畫之都」。
最近兩年,當地以臨摹為主導的創作風格正向原創轉變。對於莆田的年輕人而言,在聲名不佳的民營醫院、製鞋等傳統生意之外,當下還有一條藝術產業路徑可供選擇。
鼎盛期,畫師半年買一套房
每天早上九點,郭躍東就會來到位於莆田油畫城B座三樓的工作室。這裡很安靜,距離樓梯口有一百多米的長廊,窗戶對面是粉紅牆面的居民樓,室內散發著油畫特有的亞麻仁油味。
四十平米的畫室裡,陳列著18幅油畫,有喜慶的公雞叫早、暗夜下的深藍海浪,以及低眉沉默的裸女。其中最大的一幅是正在趕工的湄洲島圖,畫卷約有兩米長。湄洲島是莆田第二大海島,也是媽祖的成神地,客戶想對湄洲島留個念想,便訂了這幅畫。
郭躍東把媽祖廟設為遠景,近景則表現海邊的巖石和沙灘。他設想站在海邊,海水、巖石上都鍍上了一層陽光的金邊,因此在調色上需要格外下功夫。同行劉文桂指著畫板上的莫蘭迪色的黃藍綠說,「他調的色很高級,我們一般都調不好。」
郭躍東1990年進入廈門工藝美術學校學習油畫,至今作畫30年,是莆田油畫發展的親歷者。同時期的作畫人還有莆田市油畫藝術產業協會會長林劍平。
林劍平告訴AI財經社,20世紀80年代開始,在香港的幾個莆田籍油畫貿易商將油畫帶回家鄉,他們鼓動鄉人作畫,對接國外的名畫臨摹訂單。這一產業到上世紀90年代達到頂峰,莆田市的油畫產量一度佔到全球的30%,並帶動了鏡框加工、裝裱、顏料等產業的發展。「那時從業人員有五六萬人,一個月賺一萬多元都不在話下,半年就能買一套房。要知道,那時候大學生的月工資才三四百。」
2003年後,莆田畫師開始向北京、上海、深圳、廈門等地湧動,開畫廊或工作室,在莆田之外,深圳大芬村、廈門烏石浦也成為世界知名的油畫產業基地。有意思的是,在大芬村、烏石浦,莆田話至今仍可以暢通無阻,尤其大芬村,一度靠莆田人撐起半壁江山。
到2008年金融危機後,海外市場逐漸萎縮,不少人開始轉向國內市場,用油畫形式展現國人喜愛的山水、聚寶盆、牡丹、鴻運當頭等國畫題材。隨著人們家居軟裝意識的覺醒,國內市場開始佔據油畫消費的半壁江山。
林劍平也有憂心的地方,莆田的油畫多為「行畫」,也就是接國外訂單臨摹他人作品,沒有自己的獨立創作,加上莆田的裝裱、畫框等配套產業鏈不如浙江、深圳等地成熟,莆田更像是一個油畫生產基地,油畫作為半成品被包裝成完整商品出口,自身拿不到定價權。
當上莆田油畫藝術產業協會會長後,他決定聚集莆田的畫師力量,在政府支持下建立了莆田國際油畫城,分布有商貿區、裝飾油畫製作區、原創油畫區,並配套一棟18層的油畫交易中心大樓。
在林劍平看來,油畫市場的又一次革命是原創,「畫出來後,我可以授權IP賣版權,做服裝、鞋子、馬克杯等各種衍生品,附加值更高。」
訂單排到明年六月
做不做原創讓兩代人糾結
郭躍東很早就開始思考原創的問題,他在2003年後開始捨棄臨摹本,照著圖片做原創畫。當時做行畫的一幫人一直在耳邊嘮叨,「幹嘛費心思搞創作?做行畫多好,簡單、賺錢也容易。」
但科班出身的郭躍東很執拗,「不做行畫有時候是個人追求,我還是聽自己的。」說罷,他深嘆了一口氣。有幾年時間他很痛苦,不算構思時間,一周能畫一幅,而行畫臨摹兩三天一幅,性價比很低。「有時候一個人確實孤獨,很煩躁,就想抽菸。」
林劍平對市場洞察很深,他認為老客戶喜歡山水和牡丹,但這種市場會隨著時間逐漸萎縮,莆田作為重要的生產基地,應該首先關注消費群體的偏好變化,更對準年輕人的口味,「希望讓原創畫達到20%-30%的佔比,但目前只有4%-5%。」
聰明的人總是很早感知市場危機。到2016年左右,當莆田多數從業者還沉浸在行畫臨摹中時,郭躍東發現年輕人普遍願意為現代簡約藝術買單,比如卡通畫、有未來科技感的繪畫風格,而非一味的寫實油畫。
他有兩年時間一度找不到方向。「如果是技術性的畫畫,遇到瓶頸,看一些好畫就有靈感了,但做現代簡約畫,非常抽象,可能構思都要幾個月,那怎麼養家?」
後來他想明白了,還是不要藝術生命了,有藝術生活就夠了,「藝術生活會帶來幸福感,但藝術生命超越了我的認知能力,即使重建知識面,也沒法達到那麼開闊的眼界。」
郭躍東還在堅持原創,有時完成一幅畫就要幾個月。如果對財富沒有特殊渴求,像郭躍東這種,自認為日子還過得去。現在他差不多每個月能有一萬多元收入,最新的訂單排期已經排到明年六月,這其中也有臨摹的行畫訂單,也算一種對「生活」的妥協。
被林劍平視為「莆田原創畫希望」的是大林,雖然大林自己並不喜歡這個稱號。大林36歲,臉型瘦削,扎著小辮子,2007年從中國美術學院畢業,兩年後回到家鄉莆田,一度迷茫沉淪,直到2016年11月,他才重新拾起畫筆。
在回家鄉後失去的七年裡,大林除了周末「帶班兒」外,用他的話來說一直在「玩」,比如搓麻將、打遊戲、打牌、打撞球、打籃球、喝酒……他想跳出畫畫的圈子,但心裡似乎一直有聲音在說:趕緊調整。
他很快創作了兔先生系列,這個卡通人物人身兔頭,面部一股淡淡的憂鬱。「我希望表達最真實的情感,高興在哪裡,不高興在哪裡,以及我與環境的關係、我與世界的關係。」其中一幅兔先生畫作名為《年華》,大林想紀念畢業後的十年。兔先生翻著白眼,身著白襯衫泡在藍色的大海裡。「這種泡在水裡的感覺讓我窒息,想掙扎但又逃脫不開。」
莆田兩代人的表達方式在這裡融合,郭躍東一路吃苦走上來,內心嚮往美好的事物,因而畫作是「甜」的;而80後大林代表年輕一代的「喪」文化,不介意畫作是「苦」的。
兩個人在莆田都是孤獨的,鮮少有人像大林那樣做現代抽象原創畫,但像郭躍東那樣做寫實原創畫的也不多。郭躍東估摸著,莆田的原創畫家只有30位左右,但大林堅持認為,這個數字更少,只有10多個。「莆田的原創油畫有希望,但如果是5%希望的話,你覺得那是希望嗎?」
「我有時候覺得這個城市就像太平洋一樣,我在當中一個小島上,一點喘息的機會都沒有,但你不能老有這種感覺,你要把它想像成一個獨善其身的幸福島,不然會不舒服。」於是,莆田給予的複雜感情也化作大林創作的素材,各種情緒混雜一起形成靈感。
莆田為何有如此多的產業帶?
類似混雜的情緒,構成了莆田這座城市的獨特氣質。
莆田內部有多個細分商幫,除了魏則西事件後被千夫所指的東莊醫療幫,近年來興起的安福假鞋幫外,還有忠門木材幫、北高珠寶幫、仙遊家具幫、油畫幫等幫派,這些產業多依賴家族力量做大做強。
為什麼小小的莆田能有這麼多產業?林劍平認為這與地方人的性格有關,「莆田人很能幹,也吃苦耐勞,但喜歡各自為戰,自己把自己的做大,不要重複你的,所以每個鎮的產業都不同,都有獨特的東西。」
小鎮產業離不開家族力量。中山大學華南農村研究中心教授吳重慶,把家鄉這種經濟結構歸因為「同鄉同業」,也就是同一區域內的人群依託鄉土社會網絡,會通過非正規經濟活動的方式,在鄉土社會外從事相同行業或同一產業鏈的經濟活動。
莆田的地理環境就決定了當地人敢闖的特點:沿海多山,4131平方公裡的土地上,人均耕地面積卻低於平均線,男兒自然走四方,也正因為福建的地理環境多山,相對封閉,導致儒家和鄉土文化的保存超過江南和中原地區,大家更看重鄉土社會的關係維護。
此外,莆田的早期產業多為低門檻類型,歸屬於勞動密集型的製造業或服務業,在碰到技術、資金、信息、勞動力等各種問題時,同鄉之間可以互相幫助。在這種文化氛圍中,飛黃騰達的人尤其在意鄉土社會的評價,他們多半會扶持鄉鄰,自然帶動起整個鎮的經濟。
「莆田人的觀念裡覺得什麼事情都得靠自己,不會動不動就歸責外因,也不願意進廠打工,一般就是整個家庭出去做生意,所以也很少聽說有留守兒童、留守婦女,這與中原地帶很多勞務大省的文化很不一樣。」在吳重慶看來,不光是莆田,從浙江溫州,到福建寧德、泉州、漳州,再到廣東潮汕,一直延伸到雷州半島,東南沿海狹長地帶的人都有這個特性。
但回過頭來,相比溫州等貿易重地,莆田的產業很難在當地紮根。以製鞋業為例,當大家都是國際大牌的代工廠時,旁邊的晉江能暗自發展出自己品牌,走出了安踏、特步、361°等一批運動品牌;但莆田卻坐擁造假鞋的便利,以至於錯過品牌塑造期,如今顯得過於被動。
2019年,莆田位列福建省GDP排名第七位,比不上泉州、福州、廈門、漳州情有可原,但就連內陸多山的龍巖和三明也超越了莆田。
這也是莆田作為「油畫之都」的尷尬之處,由於缺乏足夠的配套產業,外面的人才進不來,本土人才也在不斷流失。這讓林劍平感到憂心,「莆田現在最缺的就是人才,未來需要更多的創業者,這樣一個城市才會包容,才有新的市場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