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一隻旅行的貓
圖/網絡
《紅樓夢》裡,林黛玉哼唱的一首《葬花吟》,裡面最有名的一句是: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聯?這句話後來被很多人認為是林黛玉自身的寫照。
林黛玉一生清清白白,質本潔來還潔去。她是多愁善感的多情女子,與賈寶玉在大觀園中譜寫了一首藕斷絲連的戀歌。最後卻在心愛之人寶玉成婚的當天,帶著乾淨的身子離去。可憐的寶玉以為娶的是心愛的林妹妹,殊不知的林妹妹孤零零地在瀟湘館已經魂歸西去了。
林黛玉的一生,或許可以用張愛玲的這句「花凋」來形容—如一朵美麗的花兒,曾經也鮮豔過,明媚過,如今卻凋謝了,枯萎了,似乎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張愛玲這篇《花凋》中的鄭川娥,正是這樣如黛玉一般美麗過又凋謝了的悲情女子。「笑,全世界便與你同聲笑;哭,你便獨自哭」,鄭川娥與林黛玉離開時的情形,是多麼的相似?
然而為何美麗的川娥,在滿懷著期待進入婚姻,開始新的人生旅程時,卻突然因為一場肺癆一病不起,最終撒手人寰。
「肺癆」只是造成這場悲劇的表面原因,悲劇的真正來源,其實來自於以下三方面。
一. 封建落後的門第之尊——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落寞家庭
小說中是這樣說的:為門第所限,鄭家的女兒不能當女店員,女打字員,做「女結婚員」是她們唯一的出路。在家裡雖學不到什麼專門技術,能夠有個立腳地,卻非得有點本領不可。鄭川嫦可以說一下地就進了「新娘學校」。
鄭家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家庭呢?
說不上來鄭家是窮還是闊。呼奴使婢的一大家子人,住了一幢洋房,床只有兩隻,小姐們每晚抱了鋪蓋到客室裡打地鋪。客室裡稀稀朗朗幾件家具也是借來的,只有一架無線電是自己置的,留聲機屜子裡有最新的流行唱片。他們不斷地吃零食,全家坐了汽車看電影去。孩子蛀了牙齒沒錢補,在學校裡買不起鋼筆頭。傭人們因為積欠工資過多,不得不做下去。
這樣的一個家庭,可以用一個什麼詞來形容呢?——金玉其外,敗絮其中,這個詞是最為貼切的。
其實在張愛玲的小說中,有很多這樣的家庭,比如《傾城之戀》中白流蘇的家。明明已經窮的叮噹響,但是白家的體面不能丟;各房即使湊錢,也要體面地嫁了六妹妹;姑爺回門,白老太太即使當掉嫁妝,也要置辦出一桌好菜來。
鄭老爺是遺少,長相英俊,然而卻是個敗家子,在外面養太太,生了一大堆孩子。空有少爺的命,卻沒有當家的本事。學會老祖宗的門第作派,卻沒學會老祖宗養家的本領。
鄭老爺守著個鄭家的門第,養著一大家子人,坐吃山空。很明顯,家道已經中落了。可是鄭老爺就像「不承認民國」一樣,也不承認現在的鄭家已經不是曾經的那個鄭家了,還固執地以為,鄭家是個大戶人家,大戶人家的體面與尊嚴不能丟。
其實家道中落這種事情,也不是鄭老爺一個人時運不濟,經歷過的人多了去了。比如餘華的小說《活著》中的福貴,曾經也是個頭髮梳得油光水滑的闊少爺,一夜豪賭輸光了家產,闊少爺瞬間變貧民。可是福貴接受了自己的命運,搬進了茅草屋,拿起鋤頭下地幹活去了。
而不像鄭老爺,明明裡子都已經空了,偏偏守著這份虛無縹緲的尊貴的殼子不能丟。
在這種情況下,堂堂鄭家出生的女兒,自然也不能像普通百姓家的女兒一樣,出去找工作,當「女店員,女打字員」。
結婚成了鄭家女兒唯一的出路。所以鄭家的女兒不用學什麼技術知識,只需要進「新娘學校」,學習如何打扮自己,如何尋得如意郎君。
在張愛玲的小說中,有很多所謂的新時代獨立女性的身影,但是這些女性不管如何標榜所謂的獨立,卻始終無法擺脫依賴結婚改變命運的想法。
比如《傾城之戀》中的白流蘇,在離婚後把自己的餘生都堵在了範柳原身上;比如《留情》中的敦鳳,為自己千挑萬選,最後選中了雖然沒有感情,但是可以保障後半生生活的米先生…
鄭家的女兒更是這種形象的典型代表,她們乾脆連那一點「新時代女性的獨立」的品質都沒有了,理所當然的把結婚當成了自己一生的事業。
川娥的姐姐們對美容學研究有素,也只是為了後面的尋得好夫婿做準備。她們也如願結了婚。「二小姐,三小姐,結了婚以後,隨著姑爺去了內地」。這簡單帶過的一句話也可以看出,二小姐三小姐的一生,便寄托在了姑爺的身上。
可以說,在姐姐們的帶動下,川娥也把自己的命運都寄托在了結婚,寄托在了男人身上,靠嫁得一個好人家,可以繼續光耀門楣。
然而維尼那句話所說:只有自己才是自己的主宰。
把自己的一生寄托在別人身上,甘心把做寄生蟲當成事業,這樣的人,往往很難有幸福的一生。
川娥有什麼呢?有姣好的面容,有年輕的相貌,有健康的身體,然而當失去健康以後,她在婚戀市場中,便一文不值了。這也就造成了她的悲劇命運。
落寞的家庭教會川娥的只有「新娘知識」,而沒有教會她任何安身立命的本事。所以,「準結婚員」連健康的身體都沒有了,那唯有死路一條。
二. 軟弱不知抗爭的性格——姐妹長期壓迫,安靜不喜爭搶
川娥的墓碑上寫著:愛音樂,愛靜,愛父母……無限的愛,無限的依依,無限的惋惜……回憶上的一朵花,永生的玫瑰……
可是,全然不是這麼回事。川娥的一生,可以說毀就毀在「愛靜」上面。她是真的愛靜嗎?其實未必,愛靜只不過是爭搶不到,只得安安靜靜,變現出自己本來就不想要的樣子。
鄭老爺有錢在外面生孩子,沒錢在家裡生孩子。孩子生了一大堆,可是自己卻是個不靠譜的爹,有錢生,沒錢養,卻又偏偏放不下自己鄭家的大家門第。
鄭家的女兒,雖然在錦繡叢中長大,其實跟撿煤核的孩子一般潑辣有為。因為鄭家的生存環境,就是一個弱肉強食的競爭社會。
川娥是最小的女兒,上面有姐姐,下面有弟弟,長幼沒有優勢,性別也沒有優勢,她自然而然成了被忽略的那一個。
姐姐們心安理得的把自己不要的藍布衣衫都給了川娥,說小妹娥燙頭髮不好看,適合學生派的打扮,最新流行的紅黃色絲襪,小妹穿了顯胖,說她不適合穿皮子,顯老,可是三妹那件不要了的青種羊皮,小妹穿的倒是不難看,顯得天真可愛。
川娥就是在這種環境中長大的。為了得到有限的資源,需要拼命去競爭。如果把鄭家比作一個食物鏈的話,那川娥就是處於食物鏈的最底層。
然而,可怕的是,對這些種種的不公平待遇,川娥安然接受,沒有表現出任何的不滿。她從不會為了一塊衣料和姐姐們爭吵。
川嫦是姊妹中最老實的一個,言語遲慢,又有點脾氣,她是最小的一個女兒,天生要被大的欺負,下面又有弟弟,佔去了爹娘的疼愛,因此她在家裡不免受委屈。
川娥在這種環境中長大,似乎習慣了這種逆來順受的生活,從來沒有主動地抗爭過。這種性格,貫穿著川娥的一生。
小的時候,備受姐姐們的欺負,她從不反抗;她纏綿病榻兩年,父母都不願意繼續拿錢給她治病了,她對此也表示出理解:她這病已是治不好的了,難怪他們不願把錢扔在水裡。這兩年來,種種地方已經難為了他們。川娥自己的婚姻,即使家裡選中的雲藩與自己理想中的夫婿沒有一點相符合的地方,可是她還是接受了,並且自覺愛上了她。更悽慘的是,連死後墓碑上的撰文,也只能聽從家人的安排,任由他們描繪出一幅美麗動人的自我形象,儘管自己知道「全然不是這麼回事」。
小說中說川娥是「沒點燈的燈塔」。燈塔意味著光明;而川娥卻是一座「沒點燈的燈塔」,生在鄭家這個大家庭,也擁有漂亮的外表,然而卻始終生活在黑暗之中,不被人發覺。
有一句俗話叫做「會哭的孩子有奶喝」。川娥就是那個最不會哭的孩子,你可以說她是懂事,是體貼父母的優秀品質,然而另一方面,也的確是軟弱,是自卑的性格表現。
機會是留給有準備的人的,幸福的生活不會長著腳自己跑到你跟前來。所以,川娥的這種軟弱性格,也為自己的悲劇命運奠定了基礎。
三. 自私冷漠無情的父母——母親垂影自憐,父親紈絝敗家
擁有一對不靠譜的父母是一種怎樣的體驗呢?我想川娥最有體會。
鄭先生是個遺少,因為不承認民國,自從民國紀元起他就沒長過歲數。雖然也知道醇酒婦人和鴉片,心還是孩子的心。他是酒精缸裡泡著的孩屍。川娥的母親是一個美麗蒼白的,絕望的婦人。母親整天只知道哀嘆自己的命運不好,嫁了個不負責任不講衛生的丈夫,絲毫也沒有考慮到這樣的家庭下,子女們都過著怎樣的生活。
落寞的家庭本就不堪一擊,再加上自私冷漠的父母,川娥的生存空間被擠壓得幾乎沒有了。
頭上三個姐姐都出嫁了,輪到川娥的時候,父親這時卻叫嚷著:實在經不起這樣年年嫁女兒。說省,說省,也把我們這點家私鼓搗光了。再嫁出一個,我們老兩口子只好跟過去做陪房了。」
而母親勸動父親把川娥的婚事提上日程,原因也只不過是因為怕川娥在外面碰上個好人,是她自己找的,不會念你的情;若碰上個不好的人,你再反對,已經晚了,以後大家都成了親戚,徒然傷了感情。
父母考慮的,始終是自己的利益,從來沒有真正的為女兒的終身幸福著想過。
最終選定了章雲藩,也是大姑爺的人情。鄭夫人考慮的是以後自己可以免費去看病,可以去照愛克斯光;而鄭老爺考慮的是自己的醫藥股票,這下終於有人可以做顧問了。
川娥自己對未來的夫婿是否滿意呢?沒有人去關心這個問題。
川娥和雲藩,連手都沒有牽過;無意的身體接觸,會讓川娥覺得害羞;從來都沒有過單獨約會…可是到底,家裡已經默認了……
在自己的人生大事上,川娥沒有一絲的發言權,更別提事關生死的大事了。
川娥病了,由肺癆惡化成了骨癆。父母親覺得雖然川娥與雲藩還沒有正式結婚,但是已經是默認了的關係,心安理得地把川娥丟給了雲藩。
雲藩一開始也悉心診治,並且還對病榻上的川娥許諾「我終究是等著你的」。可是她的病一點也不見好,雲藩比川娥大,家裡一再地催促結婚,雲藩終於等不下去了,尋了新人。
川娥這下徹底成了沒有依靠的人。雲藩帶了新人來看川娥,雖然也維持著表面的客氣與周到,可是心意卻完全變了,他開了藥方,推脫說自己的藥房沒有這味藥,讓鄭家自己去外面的藥房買。
鄭先生說:現在西藥是什麼價格?明兒她死了,咱們的日子還過不過?她每天肥鴨大雞換著吃,一天兩個蘋果。做老子的連姨太太都養不起!鄭夫人雖然確實存了一點私房錢,她的小心思卻是: 若是自己拿錢給她買,那是證實了自己有私房錢存著。
父母像踢皮球一樣,把川娥又踢給了已經不相干的雲藩,並且還要把這話原原本本的說給川娥聽。
在父親的心中,女兒的命比不上自己養的姨太太,在母親心中,若是拿錢買藥暴露了自己的小秘密,那就得不償失。所以,把女兒的命賭在雲藩的情面上,他們覺得並無不妥。
川娥想:對於整個世界,她是個拖累。父母親的態度,讓川娥生命中的最後一根稻草也消失了。
「鄭先生是連演四十年的一出鬧劇,他夫人則是一出冗長的單調的悲劇。」幼稚紈絝的父親,與垂影自憐的母親,合力掐滅了川娥的最後一絲希望的火光。
當一個人在別人的心目中已經沒有生的可能了,那這個人就真的死去了。「她死在三個星期後」。簡單帶過的一句話,川娥21歲的短暫人生就此謝幕。
結語
川娥的一生,猶如一朵短暫鮮豔的玫瑰,帶著荊棘盛開,也曾飽含著希望,飽含著熱愛,然而短暫的美麗過,便凋零飄落,化作落紅,化作淤泥,化作塵埃…
香魂一縷隨風散,愁緒三更入夢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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