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麗蓮·夢露穿什麼入睡?幾滴香奈兒。香水說來無用,又給人煽動感官的印象。如果說後者是商業香水不停做出的暗示,聚斯金德就是他們最瘋狂的代言。
格雷諾耶,一個沒有任何氣味的人,擁有一套嚴格精準的天生嗅覺體系,嗅覺上他有一個超級英雄的人設,同時也完全脫離人性。調香師需要強化訓練記住上千種氣味,反覆試驗配比出理想的香水,格雷耶諾依靠本能就能輕易做到。他能在黑暗中自如行走,氣味會為他引路。自身氣味的缺失,又掩蓋了他的所有行跡。
格雷諾耶是氣味的無冕之王,聚斯金德為他鍛造了封神的階梯:從為自己特調一種人的氣味開始,醜陋和畸形的他終於走出了生態鏈的末端,蛻變為衣冠楚楚的正常人。只有他自己明白,氣味是唯一的變化。他將一種氣味發展成多種氣味,根據自己對受到信任、憐憫或無視的需要,像衣服一樣更換它們。最後,他要收集少女的體香,調製超越人性、升華為神性的終極香水。只需要一滴,就能掃除一切理智、超越一切思維,主宰神經連接,命令所有人臣服。而就在剛才,這些人還等著唾罵他,送他上絞刑架。
但小說最終指向了這一切的無意義,用於操縱的香水無法帶來真正的滿足,格雷諾耶拿著一瓶權力香水,心裡卻沒有任何願望。剩下無盡的虛無。
推崇香水藝術性的設計師、調香師、評香師甚至香水愛好者們,也站在了商業香水的對立面。藝術性不是牽強附會的賣點或噱頭,是催生香水的真實衝動和將氣味維持下去的理由。
法國人調製出了「介於馥奇調與東方調之間的完美男香」(盧卡·圖林),這種受凡爾納和《地心遊記》的傳統影響的氣味,表現出多種族混血的特質和慵懶可親的氣息。細節描寫可以在小說中創造出真實生活的體驗,而流水帳的筆調只能記錄下庸常生活的瑣碎。同樣,香水的藝術價值在於它與氣味之間差異的體現,香水不是對某種氣味的高度模仿或將幾種氣味疊加,它的靈魂是設計師或調香師的思想,它是一種新氣味。擴充了氣味的維度,不是對某種現實物體的線性指認,而是觸發我們對情境的聯想。
法國平民沙龍香水品牌「史學家」的香水「皇后的小村落」帶給了評香師頌元真切的錯覺,仿佛坐在路易十六送給瑪麗皇后並由皇后主持改造的、完全不同於凡爾賽宮的小特裡阿儂宮後花園裡,剛剛下過一場雨,「水汽夾雜著草香氣撲面而來」,仔細分辨,還有「被精心照料的玫瑰花瓣上的雨水味」,這種香氛描繪了一個「百花待謝的春天的尾部」。等香味逐漸揮散,「草葉上的雨水蒸發殆盡」,而「太陽出來了」。 「皇后的小村落」展現了瑪麗皇后不被關注的真實面,「她的田園主義傾向,對盧梭筆下質樸生活的崇拜」。後調中正在醞釀的一場全新生命,也是被蓋棺定論的瑪麗皇后從創作者那裡獲得的全新生命。
「史學家」著眼於歷史的靈感選擇,巧妙的角度切入,思考與香氣的用心融合,都妥帖地符合頌元「達意」的評香標準。文不對題或概念邏輯上的不成立,都阻礙香水的表達。一支充分表達且有效傳遞創作靈感,還能激發使用者思考的香水,稱得上偉大。
「達意」是評香師和調香師對好香水的共識之一。小說家必須熟悉他筆下的每個人物,調香師必須掌握他的配方成分的「本性」,「了解其性格、界限和可能性」。「我不厭其煩地在這些氣味中物色新的面貌……它將是一種我想讓眾人理解的無形之物」。顯示出強烈作者性的調香師克羅德·艾列納反對「中性」「單性」的香水分類方式,因為「使用者不能代表香水」。所以他所提供的,是可以分享的香水、小說香水、短篇香水、詩篇香水。
艾列納習慣借用一則故事鋪陳延展香水的創作,儘管這只是創作過程的一部分,這則故事依然「支撐整個創作過程」。將某一種氣味轉化為香水,是淋漓盡致地表現兩者的差異。「我們在構築一款香水時,揭露的是自身的一部分。」自身的那一部分包括調香師的個性和渴望。艾列納這本內容隨性、語氣不討好的日記,充滿驚喜和亮點,讓人不由得想要找來他調製的香水聞一聞,用那部分差異滿足對他的好奇。
氣味的副本定下了香水的主題,差異的表現則更為複雜。艾連拿專注原料,建立它們之間的聯繫。比起尋找它們之間的比例,他更追求它們之間的吸引力,一旦找到了共鳴和和諧感,「比例就會自動建立」。身為獨立調香師,他對特立獨行並無執念,他的野心是像塞尚要用一顆蘋果驚豔巴黎那樣,用尋常的氣味讓人驚嘆,以及創作出香水獨立於時代和潮流之外、保持鮮活的時間感。他活化和改造了香水的定義,語言系統中,詞意會隨時代更替而改變,氣味亦然。而成功的調香師可以憑一己之力實現這一轉變。十多年裡,紫羅蘭酮都是紫羅蘭香的等意詞,直到艾列納將這種合成物用於創造寶格麗「綠茶」中的茶諧調,如今紫羅蘭酮的氣味多了茶的層次感。證明了香水如語言般自由、自有生命。
取捨也如之於行文一樣重要。艾列納對金蓮花夢寐已久,期待它能強調他的香水概念的獨特性,發現試樣染上了醋的味道後大失所望,極大的熱情促使他一度庇護金蓮花,但最終歸結出金蓮花精油氣味不穩定,金蓮花還是從他的配方中消失了。
而根據塔妮婭·桑切茨的建議,取捨在香水使用規則中也一樣適用。作為本文參數中唯一一位女性,塔妮婭·桑切茨為女性香水用戶列出了誠懇且一針見血的指南。首當其衝的是,她認為出席某些場合最得體的香水佩戴方式,是什麼香水也不用——至少不要選擇帶有侵略性的香水。如果噴上「毒藥」去看電影或看演出,就是讓厭惡香水的人們相信他們是有道理的。其次,用錯香水就像在遣詞造句上犯了錯。比如單一花香調的香水,商家將它們包裝為增強吸引力的有效嗅覺戰略,其實是對香水的誤解,儘管它們的確散發逼真的花香,卻未必能真的引起別人的好感,畢竟花香是為了吸引蜜蜂而非人類。
香水本可以是人們使自我區別於大多數(這一點在穿著大同的男性身上體現的更明顯)而追求的細節差異,但人們又容易受廣告鼓吹,使用味道雷同的「魅惑」香水而再次落入巢窠。越來越多的人意識到這一點,為了擺脫盲從,轉而搜索「小眾」的標籤,期待找到一款既屬於自己又與眾不同的香水。香水與文學繪畫等其他藝術門類的交集也在於此,調香師們時常為概念感到焦慮,他們渴望突破和新奇。但「小眾」不是為了有意區別於大眾氣味求來的定義,是在反抗香水制式、堅持表達和思考中自發形成的。具備這些特質的,哪怕不小眾,也是好香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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