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警和嫌疑人指認現場。
民警在交通事故現場出警。
民警在派出所協調糾紛。
大邱莊的鋼鐵產業是經濟支柱。本文圖片均由中青報·中青網記者鄭重提供
大邱莊派出所折射出這個鎮最豐富的色彩。
比如,派出所民警甘長展能通過鼻子感受到疫情帶來的變化——因為停工停產,在這個吃了40多年「鋼鐵飯」的鎮巡邏時,通過鼻腔進入身體的空氣,少了股異味。而值班室的民警感受到的是,人們打電話的內容有時候會變成「口罩去哪裡買」,偶爾還有人問,「從老家回天津復工應該如何隔離」。
大邱莊派出所的民警介紹,近期,由於防控卡口檢查嚴格,以流竄作案為主的入室盜竊和偷電動車的案件變少。毆打他人的案件因工廠停工有過一個低谷,如今又因為復工復產開始攀升。
像全國5.4萬個基層派出所一樣,這裡總有一些細節連通著社會微末處的神經。位於天津市靜海區的大邱莊,改革開放之初率先興辦軋鋼廠,是中國最早的「億元村」。極盛之時,這裡外來打工者的人數是本地村民的4倍。
很長一段時間,這裡的大部分警情和外來人口有關。這群人思鄉的時候,往往是酒精陪伴著他們。有人喝醉酒打破別人的車窗,依然踩著警燈藍紅閃爍的光影在大馬路上跳舞,衝著民警喊,「我派出所有人,你快報警吧。」
派出所的30名民警管理著這裡的社會治安。企業效益不好時,有工人試圖用極端方式討薪。買賣鋼材的商貿企業興起後,民警處理過大批圍繞購買鋼材、聯繫貨車產生的詐騙活動。
也有民警通過觀察貨車來感知大邱莊的變化。民警甘長展說,他最近感覺貨車比前段時間變多了,在他看來,這意味著工廠生意變好,外來務工人員能踏踏實實掙錢。「這才是大邱莊應有的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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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年出生的甘長展,在大邱莊派出所工作8年,帶領著一個8人小組。
他已經連續5年除夕在派出所值班。往年這個日子,食堂為值班民警炒幾個熱菜,煮上餃子,警情會比平日少許多,民警常圍在一起看春晚。
今年除夕,正好是甘長展的陽曆生日。他特意點了外賣,買上海鮮,但小組有一半值班民警沒吃上一口,也沒人顧得上看春晚。他們忙著巡邏卡口,參與防控疫情的工作。
大年初一,甘長展接到通知,春節假期全員停休,民警需要24小時輪換巡邏各個防控卡口,及時協調發生在卡口的口角和摩擦。
大部分時候,民警需要面臨的工作十分瑣碎。有人甚至在集市上被拉著要求幫忙辨認百元紙幣的真假。
但實際上,他們需要關注的事情遠比這些複雜。比如在大邱莊的趕集日,偷竊陡增,民警李旭要巡邏直至集市結束。戴著口罩,手裡沒有提著東西的人是他重點關注的對象。
即使在一個常住人口只有4萬多人的鎮子上,維持治安也是一項繁瑣的工作。根據派出所人口服務大廳提供的數據,這裡的常住人口和暫住人口相當。戶籍民警告訴記者,許多外來打工人員沒有辦理暫住證,實際上,外來人口估計有10萬人。自2016年以來,大邱莊派出所約七成刑事犯罪嫌疑人是外來人口,行政案件中這個比例更高。
大邱莊的外來人口大多在工廠裡靠體力掙錢,住在月租金兩三百元的彩鋼房、土瓦房。閒暇時,有人喜歡搓麻將,哪家棋牌室生意火,另一家會報警舉報,搶回客源。有時民警接到報警趕往現場,發現賭資遠達不到處罰標準。
根據派出所民警的統計,2019年,大邱莊接到賭博警情405起,主要集中在外來人口聚居區。一位社區民警分析,在大邱莊以本地村民為主的村莊裡,有矛盾時,鄉紳、親族、村委會可以直接調解,極少有人報警。他認為,外來人口沒有依靠,遇事只能求助警方。
最典型的例子是,一個河南的打工妹和男友鬧分手,吞了50顆藥企圖自殺,民警爬窗進屋,把她送去醫院。打工妹在大邱莊沒有親朋好友,男友不願意支付500元醫療費,她對醫院說,讓派出所支付這筆費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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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沒有進入大邱莊派出所之前,甘長展從沒踏足過這裡。
他和大邱莊唯一的交集,是他搭乘公共汽車去縣城上高中時會路過大邱莊。他曾經趴在公共汽車的車窗邊觀察過這個鄉鎮的一角:貨車多得能堵塞道路,河流比自家村裡的河水渾濁。
他對大邱莊的歷史了解甚少,只知道這個距離他家25公裡的鄉鎮經濟發達,人們頭腦活躍。所以剛來大邱莊工作那會兒,他提醒自己要謹言慎行。
這種情況普遍存在在派出所的民警中。這30個民警中,有14名民警30歲以下,29名大學本科畢業。
這30個民警是外來人,對大邱莊熟悉又陌生。他們能一口說出大邱莊哪一個街道曾發生過哪些特殊的警情,熟悉當民眾求助時,什麼樣的鎖孔應該搭配什麼樣的鑰匙。但對於大部分90後的年輕民警,他們面臨的各類警情,與他們此前的生活相距很遠。
1995年出生的只茂帥,本科讀的公安情報學專業。他學習過反恐情報的各種理論,卻沒有學習如何處理家庭矛盾。
有一次,只茂帥出警遇到兩口子吵架,當著他的面兩人都承認自己出軌,都要求他把另一半拘留。他只好假裝自己已經結婚,坐到炕上和夫妻倆開始聊。
只茂帥估計,派出所每周會接到一兩起家庭矛盾引起的警情。曾有丈夫報警稱,臉被妻子的指甲撓花。1990年出生的楊丙帥勸說他,自己在家也被妻子撓過很多次,大老爺們兒不能為這點事過不去。實際上,他還沒覓得另一半,和姑娘相親時,對方聽說職業是民警便婉言拒絕,理由是,民警太忙,自己不想成為保姆。
出警次數多了,很多警察都總結出自己的經驗。只茂帥說,如果夫妻關注孩子的未來,那兩人還沒有分開的意思,他會勸和;如果兩人天天吵架,已經開始計算離婚後的財產支配,他會勸分。
而甘長展總結,調解糾紛時,要讓對方感覺到親近。比如,面對一些社會閒散人士,他先罵幾句髒話,對方會覺得這個民警不裝,再說理時,對方會覺得民警在為他好。
他處理過的家暴均是輕微傷,屬於可以調解的範圍。他會先把妻子拉一邊,扮演一個溫柔的傾聽者,聽妻子訴說心裡話,再把丈夫叫來,當著妻子的面嚴厲地批評丈夫的不是。要是話說狠了,丈夫不樂意,他還要適當圓回來,「你也挺辛苦的,工作不容易」。
這一套並不適用於自家的家庭矛盾。當父母抱怨他工作忙碌,顧不到家時,他笑嘻嘻地連忙認錯,小心哄著,自認理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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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入行時,甘長展也曾有過不敢開口的階段。學生時代,他從不是朋友聚餐的中心人物,也不會主動挑起話題,而是在旁邊聽著別人說話,跟著哈哈笑的那一個。剛開始到出警現場時,所有人都盯著他,等他開口。他會感到害羞,總用最簡短的話把觀點匆匆說完。
相比於人,他更愛和電腦和機械打交道。他畢業於山東大學自動化專業,曾有機會去日本大阪從事專業對口的工作,但他是獨生子,父母都在農村生活,因此決定回天津工作。
他認為警察是個帥氣的職業。這個認知源於小時候他和同伴玩「警察抓小偷」的遊戲,總要爭著當警察。
而對於女警劉蓮蓮來說,報考警察,並不是衝著這套警服背後所象徵的英雄夢想。她選擇警察的理由很實際,警察崗位招人多,考上的機率比較大,是個穩定的工作。
她曾認為天天出現在派出所的人都不是好人,應該和這種人劃清界限。但她也漸漸發現,這群人的存在,可以幫助民警獲知片區的情報和信息動態。
作為社區民警,她負責大邱莊鎮上的兩條街。巡邏時,她要去街上的KTV、足療店、洗浴場所,挨個檢查消防、裝修環境各類問題。父母為她出入娛樂場所感到擔心,總會叮囑她,「你千萬不要得罪人」。
劉蓮蓮也會遇到讓自己感到滿足的時刻。一個七八十歲的老大爺,想請派出所證明,自己戶口本上的身份證號碼是錯誤的,因為和存摺上的號碼對不上,取不出錢。為了開證明,老大爺騎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在派出所和銀行兩邊折騰了3次,他對著劉蓮蓮說好話,「我來了很多趟了,您受累幫幫忙。」
劉蓮蓮最後開車帶他去銀行協調這件事,銀行答應,會幫助老人取錢,並修改存摺上的證件號碼。坐在副駕駛座上,老大爺反反覆覆地向她敬禮致謝。「我那會兒就感受到穿這身警服的驕傲。」
而甘長展在入行兩年後,迎來了自己對這份工作的自我認同。2014年,他負責偵辦一起涉嫌尋釁滋事的案件,嫌疑人失蹤,僅留下一段視頻。他想要網上追逃,必須先核實清楚嫌疑人的確切身份。他去向靜海分局的刑警取經,學習最新的視頻辨認技術,再挨個兒找目擊者確定嫌疑人。
幹完這個案子,他信心倍增,開始把派出所的工作當成一道道數學題、物理題,「一定要把題做出來」。當他倚在值班室的鐵椅子上說起這事時,值班室的電臺正用短促的詞語傳達各種調度警力的命令。
從警8年,他從沒在執勤時開過槍,也沒有遇到過需要開槍的環境。他曾羨慕特警,能穿著作訓服,握著衝鋒鎗,但慢慢發現,派出所解決矛盾糾紛的工作,是大多數警察最重要的事。
楊丙帥同樣認可這一點。大學畢業後,他在北京做過房地產中介、開過桌遊館、和朋友創業組建裝修網站。27歲時,高昂的房價讓他選擇離開北京,回到家鄉天津,想考個公務員。
備考期間,他去派出所做輔警。有一次,他輔助民警尋找一個從傳銷窩點逃離的姑娘。姑娘看到民警怯怯的,不敢上前來,他說,「我們是警察,來帶你回家」,姑娘馬上蹲坐在地上,哭訴自己的經歷。
在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必須幹警察,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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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個民警說,近幾年,大邱莊治安案件的嚴重程度下降,以前的案件多以打架為主,常常有人受傷,現在程度輕微的口角糾紛佔了更大比例。十幾年前路面搶劫、飛車搶劫的惡性事件頻發,在公安大力打擊和鄉鎮各處安裝監控後,如今已極少發生。
偵破案件時,民警有了更多技術手段獲取證據。而過去,厚厚的一本案卷裡,大多以筆錄為主。同樣是偷電動車的案件,以前民警得走訪取證,現在依賴圖像偵查技術,即使嫌疑人零口供,也能靠物證指認嫌疑人。
也有民警觀察到,影視作品拍攝這些技術後,熟練的小偷,會繞著監控沒有覆蓋的區域以更隱秘的手段作案。
楊丙帥執法前,會先把掛在左肩上的執法記錄儀打開,全程錄像。有報警人在打開話匣子前,專門問他一句,「記錄儀開了嗎」,確保自己的話能被準確收錄。
他曾在協調糾紛時,被人抓出8道血痕,其中一道超過5釐米,構成輕微傷。按照規定,靜海區的另一個派出所負責這起涉嫌妨礙公務罪的案件,楊丙帥提交執法記錄儀的影像,作為證據。
會計專業的楊丙帥,入行後花了許多時間學習法律。執勤時,派出所要求民警說「法言法語」。甘長展曾遇過民眾不相信派出所的民警,要請律師來現場解釋法律條文的情況。為此,他考取了天津師範大學的法律專業的在職研究生,方便有人質疑時,他能篩選出最正確的法律規定,解釋給對方聽。
甘長展觀察到,民警維權的意識慢慢在提高。他曾被一個醉漢過肩摔,後腦勺著地,但那時民警普遍不維權,他沒有意識要狀告對方。過了兩年,他協調糾紛時被酒瓶子砸中臉部,構成輕微傷,他採用法律的手段維護自己,「感覺心理平衡一些」。
除此之外,微小的變化也出現在派出所很多角落。
值班室裡有一個監視屏幕,直播距離10米外的辦案區裡的動態。辦案區包括候問室、詢問室和訊問室。候問室的邊邊角角用海綿墊包了一圈,欄杆也用黑膠布纏繞好,防止有人自殘或醉酒摔傷。
飲酒的人,需要等待完全清醒,才能開始做筆錄。候問室還有一個皮質軟包的醒酒椅,躺上去,頭部和四肢可以自由伸展開,椅子上有伸縮帶限制四肢和胸部。
這些裝備,是2018年派出所搬到新辦公樓後才置辦上的。
甘長展回憶,原先的辦公樓面積小,裝修舊,有時還會漏水,蟑螂在食堂犄角旮旯的地方肆意繁殖;嫌疑人進辦案區,沒有規定要求要拍照、抽血、採集指紋和腳印、登記個人物品。如今,這些原先忽略的細節成為民警要嚴格遵守的規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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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室的電話線,牽扯著大邱莊人大大小小的急事。民警曾接到電話,對方開口急衝衝地大吼,「我家電視怎麼沒影了」,然後頓了幾秒,語氣突然軟了下來,「哦,是信號不好」。
疫情期間,這臺電話撥打給經過天津的外來人口——民警需要核實這些人的出發地。
電信詐騙在疫情期間有抬頭之勢。楊丙帥說,由於工廠沒有開工,外來務工人員失去經濟收入,想申請網絡貸款度日,卻陷入虛假貸款平臺的陷阱。家庭主婦也是騙子的目標,騙子利用家庭主婦趁著疫情為家庭賺點零錢的心理,鼓勵她們參與電商刷單。因此,他常拿著一摞反電信詐騙的宣傳單,在防控卡口處分發。
早在年前,民警在堯舜市場揭露電信詐騙。辦年貨的老大爺拎著一袋洗衣粉路過市場,接過粉紅彩紙的宣傳單,倒著看,學著民警的話尾嘟囔一句「電信詐騙啊」,然後把紙折了折塞進兜裡。
如今,為了在年輕人群體中宣傳電信詐騙,一身警服的劉蓮蓮出現在微信朋友圈的視頻裡。她扎著高高的馬尾,左手拿著警帽,提醒民眾,要警惕電信詐騙,遭遇詐騙要儘快撥打110報警。
在值班室,民警的座位是一排鐵椅子和硬質沙發床。春節前的某一夜,主班民警只茂帥趴在沙發床上,臉朝著電腦的方向。監視屏裡,一個醉漢四仰八叉地躺在醒酒椅上,昏昏睡去。屏幕的白光反射到只茂帥的臉上,他盯著電腦裡隨時可能彈出的警情信息。
只茂帥形容,派出所的民警是社會大保姆,要管各種各樣該管不該管的事兒。
比如,村裡一對老夫妻,結婚多年,卻丟失結婚證,民政局沒有登記兩人結婚的信息。老大爺來到派出所的人口服務大廳,把戶口本和各種單子甩在問詢臺上,要求派出所開證明,證明他的妻子是他的妻子。
這超出派出所的工作範圍。民警嘗試聯繫村委會協調工作,老大爺一聽,五官擰在一起,急得快跳起來,誤以為民警故意不給辦證明。他已經跑過許多部門,但其他部門也不知道如何處理,推他來問問派出所,「派出所能給你弄」。
脫下警服的甘長展去大邱莊的餐廳吃飯,常常有人語氣親熱地跟他打招呼。有時候,甘長展也想不起對方是誰。
去年父親節,幼兒園為每個小朋友錄製視頻,請全班的爸爸現場觀看。當6歲的女兒出現在屏幕那端,向大家介紹,「我的爸爸是警察,他會抓小偷,他經常去加班,很少能陪我」。
「我的爸爸很厲害,他能在家幫我做冰淇淋,幫我做飲料,幫我裝飾公主房。」女兒繼續補充。坐在那裡,甘長展感受到一種有底氣的職業自豪感,儘管女兒的話帶來的欣慰,無法完全消弭陪伴孩子較少的愧疚。
(中青報·中青網見習記者鄭重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