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6日,一位短期出家的女信眾穿著高跟鞋在慈恩寺打掃。C FP |
寺中有WIFI信號,在房間可隨時用電腦、手機上網。南都記者 佔才強 攝 |
「出家」易,出世難。
喧鬧多日的浙江慈恩寺「短期出家」熱,背後是隱藏在現代社會深處的信仰和精神危機。
但寧靜的山門,並未遠離俗世的喧囂。清淨的寺廟,也難以落定浮躁的紅塵。
誦經若累,回房上網
凌晨3點半,三聖殿的朝鐘準時敲響。一同打破古剎沉寂的,還有喇叭裡高聲唱誦的大悲咒。48歲的吳亦龍快速起床,推開簡易宿舍的木門,外面是他人生中新的一天。
這也是他這麼多年來起得最早的一天。在浙江慈恩寺近期推出的短期出家活動中,他是最新到來的修習者之一。
半小時的洗漱整理之後,學員們列隊集合,隨法師、沙彌和眾居士步入大殿。爾後由年長的隆福法師領誦,在有節律的木魚聲中,開始每天4點的讀經早課。
這也是吳亦龍第一次讀經。和早來的其他師兄一樣,雖然看不懂經文,但師傅說跟著念就行,等熟了自然能從中慢慢開悟。
5點半左右,慈恩寺住持智渡法師帶著幾名弟子,來到深處洞中的觀音大殿,一邊念佛號一邊圍著場地轉圈。這是為接下來的打坐熱身,活絡全身的氣脈。
洞穴在一瞬間安靜下來,除了智渡法師用低緩的語調教導如何數息,整個空間靜謐得只剩下自己的呼吸聲。
打坐是慈恩寺禪修的法門之一。約45分鐘過後,幾名初學者已是腰酸腿麻。待眾人起身後,智渡法師又教習了一套寺廟獨創的「慈恩操」:扎馬步,運氣息,揮臂出拳,不大一會兒,幾名剛來的學員大汗淋漓。
6點半早齋開始。男女信眾依序步入齋堂,向著前臺深鞠一躬,然後分坐兩邊。開飯前雙手合十,齊聲念誦。早齋一般是稀飯和麵條,菜有豆腐、海帶、粉條和花生。午齋通常是米飯,菜品也相對豐富,且配有水果、餅乾等餐點。吃飯要求安靜、端坐,偌大的齋堂只聽到一片碗筷的碰撞聲。
幾天下來吳亦龍餓得特別快。但他覺得身體暢通了許多。在來慈恩寺之前,他已經很久沒有飢餓感,還有便秘的毛病。「這幾天吃素後,感覺大便通暢了,渾身也覺得舒服。」而「外面」長期沒有飢餓感的飲食習慣,他認為是不正常的。
從上午到晚上,除了幾次上香,大部分時間人們都在禮佛誦經中度過。初來寺廟不適應者,睏倦時也可以回房間休息。寺廟有公用的W IFI信號,可隨時用電腦、手機上網。
而寺廟裡無論大小法師、居士還是學員,人人都有手機。住持智渡法師不僅有兩部手機,而且事務繁忙,接通電話的第一句話就是「阿彌陀佛」。
每晚8點的暮鼓聲後,寺廟的一天就此結束。而如果智渡法師這天住在寺廟,有空還會在睡前召集一眾弟子,坐在燭光搖曳的客堂裡聊天,對他們提出的各種人生困惑,答疑或者開示。
有人躲妻,有人避壓
位於天台山的慈恩寺依洞而建,距天台縣城約6公裡。雖然歷朝多有梵僧、名士在這裡清修、隱悟,但如果不是今年7月因推出「免費短期出家」被突然熱炒,隱居深山的這所古剎很難為外人所知。
據智渡法師介紹,短期出家班最初只計劃招20人,後因報名踴躍增至200人,這是寺廟接待能力的上限。但沒想到,設在杭州下院的5部電話很快被打爆,網上報名者也超過千人。
後不得已,慈恩寺撤下網站的報名登記表,改用Q Q群聯絡。但報名者很快又擠爆了Q Q群,一連開設了9個,每群的上限是500人。
杭州下院負責通聯的念青居士認為,寺院本是清淨之地,被過度關注會影響靜修,但這次事件也是「佛力加持,因緣俱足」的結果,示現了現代社會許多人內心對宗教和信仰的渴求。
雖然迫於壓力對外宣告延期,但慈恩寺的短期出家並未歇止。只是由原本計劃的集中辦班,改回以往的少數人隨緣。
27歲的黃永強是網絡報名者之一。7月初他看到活動消息,當即報了名,8月初接到電話,興奮得一個晚上沒睡著。
黃永強來自揚州,大學畢業後進入一家世界500強企業,專職採購。雖然待遇優厚,但幾年下來他已感厭煩,「怕接電話,怕請吃飯,怕跟那些不擇手段的供應商們打交道。」
他認為自己是一個和社會脫節的人,不太合群,但又無法改變自己。今年上半年,他背著父母辭去工作。到慈恩寺修習的目的,是為了能夠「解脫煩惱」。
到寺廟後的第二天他便皈依並受了戒,回憶自己落髮的那一刻,「仿佛往日的煩惱也被帶走了許多。」
和黃永強不同,來自浙江義烏的朵慶斌是自己找上山門的。8月21日他拖著一箱沉沉的行李來到慈恩寺,由於沒有預約而被師傅拒絕。但心意已決的他一直守到傍晚,他的誠意打動了智渡法師。但師傅告訴他,先從義工做起。
42歲的朵慶斌是一個「婚姻出逃者」。他在義烏多年來經營著一家作坊小廠,但腰包漸鼓後先後有兩次出軌,手臂上至今還留著妻子的牙印。他幾次提出離婚,但妻子都以死相威脅。最近的一次爭吵爆發後,這天他終於出逃,「我是真的想出家了,當個和尚算了。」
做了幾天義工後,每天上香、禮佛、誦經、打坐,漸漸他的憤怒有所平復,並開始懺悔自己,「來寺廟後心靜了很多,起碼這幾天能睡著覺了。」
和朵慶斌的「遁世」不同,來自廣東中山的吳亦龍則是為了「入世」。吳是一家燈具企業的副總經理,過度的勞累和生意上的壓力,讓他覺得自己長期處於亞健康狀態。在別人看來他算是個「四有男人」:有房、有車、有家、有事業,但在他自己看來卻是個「四無男人」:沒空、沒自己、沒健康、沒幸福感。
他希望能藉助寺廟裡的修習,給心靈來一次洗禮,為身體加一加「油」。
幸福到底是什麼
趨之若鶩的報名者湧向寂靜的山莊,智渡法師認為,這折射了現代社會的一個深層次問題———很多人的「心靈防範」出現了危機,而社會缺乏對此的撫慰機制。
他說人如同一棵樹,信仰和精神是樹的根基,樹枝常遇風雨,如果根基不穩,人也就會不安定。從來自社會各層面的報名者中,他看到了社會焦躁情緒的普遍性。
上海大學社會學院副院長耿敬也認為,現代人處在一個快速、瞬時轉變的利益場中,鮮有靜下來思考哲學、生命、倫理和死亡問題,很多人被快節奏的生活蠶食而變得麻木,那些清醒的反倒比較痛苦。從這個層面看,短期修行的人還算是一部分清醒者。
慈恩寺推出「短期出家」在全國並非首例。網絡資料顯示,早從約2005年始,各地許多寺廟一直都在舉辦類似活動。這次慈恩寺的意外「躥紅」,不過是近年來輿論積累的一次突然爆發。
2005年在河北柏林禪寺,就已有一年一度吸納信眾參與的「夏令營」,有人只在寺院住了一宿就跑了,也有人藉此成為虔誠的佛教徒。
2008年8月,200多位來自珠三角的城市信眾,來到深山環繞中的珠海普陀寺,一律按照僧人的作息戒律,體驗過7天清修。
據當年報導,珠海普陀寺果慧法師介紹,該寺是國內最早也是規模最大的「短期出家」推行者,從2002年第一屆的20多人,到2008年那屆已達230人。
該寺方丈告訴記者,在泰國等許多東南亞國家,短期出家其實很普遍。許多人成年後都要進行3個月到3年不等的短期出家。不是單純為了出家而出家,更是要給每個人一個修身養性和思考人生的機會。
這次浙江慈恩寺電話被報名者打爆後,寺廟不得不在網站上公示了國內部分接受短期出家的寺院名單,一共有22家。
而針對信仰缺失所產生的一個龐大市場,類似寺廟「短期出家」的,還有近年社會上出現的「禪七班」、「靈修班」、「國學班」、「回歸文化度假村」等。
2008年,吳亦龍曾帶公司員工到安徽廬江湯池鎮,參加那裡的中華傳統文化「培訓班」。短短5天,他和員工們深感震撼。在一場「百善孝為先」的講座後,許多學員都偷偷拿起手機,打給遠在家鄉久未聯絡的親人。
「那是一次對心靈的救贖。」他這樣回憶當年的培訓體會。
生活富了,為什麼煩惱卻越來越多?幸福到底是什麼?這也是離開湯池小鎮後,吳亦龍近年不斷思考的一些問題。今年上半年,他找了幾位朋友,準備在湖南老家也建一個文化園,並打算取名叫「公元前」。「回歸人性,回到簡單生活,皈依自然,尋求心靈的富足。」這是他對自己這個烏託邦計劃的闡釋。這次到浙江慈恩寺體驗,也是為規劃尋找更多的靈感而來。
「多半圖個一時新鮮」
但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從寺廟裡找到自己的需要。
據慈恩寺義工介紹,從7月中旬至今,寺廟已陸續來了30多個短期出家者,其中剃度落髮的不到10人,更多人只是小住了幾日便匆匆離開。
報名的火爆與實際體驗後的落差,也讓黃永強看在眼裡。「在我之前來過一批,大部分都走了。後來又來了一批,又走了很多。」
他的計劃本是3個月,但12天後也決定離開了。「說實話,我對每天大部分時間誦經很反感,我對打坐感興趣,但回了家我也一樣可以打。」
這天凌晨和他一起下山還俗的,還有另外兩名年輕的90後學員。臨行前,黃永強糾結要不要去跟師傅道別。後來他還是找到智渡法師,深深一拜。智渡法師也不忘叮囑他,「回去後,記住每天晚上打一個坐,把浮躁的東西過濾掉,把有用的東西沉澱下來。早上起來最好也打個坐。去吧!」
吳亦龍也在兩天後下了山。車開到天台縣汽車站,他首先找了一家川菜館,點上一葷兩素,很快吃個淨光。
在他看來,這次短暫的體驗雖然收穫不少,但更像是一次別致的旅遊:景致看完了,新鮮勁也就過去了。另外一個比較現實的理由是,宿舍裡的簡陋床褥,和每晚密不透風的滿屋蚊香味,著實讓他難以忍受。
從婚姻出逃的朵慶斌還留在山上。但他也沒準備長久地呆下去。「家裡還有一個10多歲的兒子,廠裡很多事也要打理」,他的計劃是,等度過自己內心的危機,回去再找老婆商量一下,實在不行就向法院起訴離婚。
而這些似乎都早在智渡法師的預料之中。
7月5日,慈恩寺短期出家活動發布之初,他在接受浙江一家媒體採訪時就表示,寺廟裡的生活與城市大不相同。根據以往經驗,很多人一開始信心滿滿,以為在寺院讀讀經書、修身養性,但其艱苦遠超一些人的想像和承受能力,很多人都堅持不下去,「修」到一半或者剛開始不久,就告辭了。
「真正留到最後的,真的不多,現代人多半圖個一時新鮮,浮躁多過對自身修行的渴望,不能真正靜下心來。」
一個月前的推斷,很快就在一個月後得到驗證。
(因涉及隱私,文中短期出家者均為化名)
南都記者 佔才強 發自浙江天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