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0月12日,鄭州火車站西廣場。(圖/李偉)
作為尬舞界的網紅,顧東林更被人熟知的名字是「紅毛」。顧東林不是一個人在戰鬥。如今,一場以「尬舞」為主題的運動正在有千萬人口的鄭州瀰漫,尬舞一條街也由此誕生。
文/宋爽
「清華大學那個人上午剛走的。他給我拍紀錄片,每個月來7天,一直拍到明年3月。」顧東林第一時間「漏了個料」。
作為尬舞界的網紅,顧東林更被人熟知的名字是鄭州「紅毛」,幹了幾十年理髮、年近六旬的他給自己理了一個豔粉色的蘑菇雲髮型。這個看似不太成熟的營銷策略卻極為奏效:尷尬起舞者雖千千萬,獨「紅毛」借出位和酷炫的髮型而被他人記住。
顧東林不是一個人在戰鬥。如今,一場以「尬舞」為主題的運動正在有千萬人口的鄭州瀰漫,尬舞一條街也由此誕生。
這條長約數百米的沿河林蔭路,每到傍晚時分,總能讓流浪漢、殺馬特和中年大叔大媽從四面八方聚攏而來。鄭州是河南乃至全中國的人口大市,雖說在吸納人才方面不能和一線城市相提並論,但對於成千上萬的「尬舞迷」來說,這條街正無聲地形成一股「虹吸效應」。
2017年7月31日,鄭州北二七路金水河南岸,紅毛大雪尬舞團裡的三位新成員在尬舞,他們學習尬舞也就三四天的時間。(圖/IC)
顧東林覺得自己內心需要釋放,而尬舞正是這樣一個工具,低不低俗的爭論不僅荒謬,而且次要。
今年3月起,顧東林火了。「都市頻道、河南衛視都來找我,還參加了兩次山東衛視的《舞動之星》。」
理髮師顧東林坐在床邊上,吃著鋁盆裡的啤酒鴨,向我們細數他的成名史。顧東林是個聰明人,和媒體打交道自有一套成熟的體系,知道怎麼推廣自己:首先,他很火—各大媒體不斷在和他約訪;其次,他是正經人—他是退伍老兵;最後,他是好人—離異,獨自帶了女兒快十年。每次說到這裡,他都會從屋子角落裡拿出一個塑膠袋,裡面是女兒的一沓獎狀和「三好學生」證書,對他來說,既厚又沉。
鄭州、尬舞、快手之間發生了奇妙的化學反應,鄭州尬舞網紅在經歷了昏天黑地的爆紅之後,只用了半年時間,這股被尬舞所裹挾的洪水就退潮了。
連著下了十天雨,鄭州終於迎來了難得的好天氣。顧東林和他的「紅毛」團隊在家裡磨蹭了半天,終於在4點左右到了西廣場。本以為這個時段的西廣場會瀰漫著震耳欲聾的音樂聲,也會聚集裡三層外三層的圍觀人群,但除了行色匆匆、拖著蛇皮袋的旅客,放風箏的市民以及大喇叭廣播的車次信息之外,整個廣場靜悄悄。
在廣場最外側的一塊空地上,顧東林和團隊成員架好音響,一連上電,刺耳的音樂聲便響起來。徒弟「化肥」充當急先鋒,開始瘋狂地扭動身體,雖然瘋狂,但他的動作仍然有跡可循—不超過三種。
「化肥」有智障,但對音樂卻極為敏感,生硬的鼓點如同軍號,指揮著「化肥」做出各式各樣令人哭笑不得的動作,在深秋的鄭州,他滿頭大汗,頭髮全黏在了臉上。
2017年10月12日,鄭州火車站西廣場,紅毛皇帝和化肥尬舞。
作為開場選手的「化肥」很優秀,圍觀的人也越來越多。有意思的是,沒有人笑,最多只是抿著嘴,流露出意味深長的表情。每個人都全神貫注,但似乎又在想些什麼。
一個出生於1985年的做工藝品生意的小哥是「紅毛」團隊的鐵桿粉絲,還沒等提問,他就迫不及待地說:「我知道你,昨天在直播上看到你們採訪他了。」他每天都會專門過來看,但表示自己暫時不會跳;一個21歲的女大學生覺得尬舞完全屬於個人的興趣愛好,不應該被驅趕;一個中年白領認為這是強身健體的運動,「沒什麼低俗不低俗的」;一個清潔工大媽笑而不語,她說現在是自己休息的時候,而不是偷懶閒聊。
沒有人說他們討厭尬舞,這和網絡上的罵聲一片形成了鮮明對比。或許「到現場去」這條金科玉律對於圍觀者來說仍然奏效,因為當你看著寥寥幾人在數百人的目光中渾然忘我時,不論姿態多麼浮誇,你都會感到內心深處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被激發,甚至生出敬畏來。
剛開始時,顧東林受不了別人罵他。他一定要跟人對罵:「我發的信息比他還多哩!」後來罵的人太多了,他覺得自己勢單力薄,索性就換了一種思維。「就跟夫妻一樣的,愛有多深,恨就有多深,對吧?」
和喊麥一樣,尬舞始終和低俗、荒唐以及「醜態畢露」結伴而行,這讓顧東林很是鬱悶。「你要說尬舞低俗,我是不接受的。我們一不衣著暴露,二不摟摟抱抱,只是稍微在表現形式上有點誇張,結果就被叫作低俗。」
他把自己跳的舞叫做自由廣場舞。按他的說法,這是街舞的一種。「在國外有好多人跳這種舞。」在顧東林看來,尬舞剛剛興起,社會大眾需要一段時間去消化和接受,預計再過個一兩年,情況就會好轉。「我有這個信心。」
顧東林覺得自己內心需要釋放,而尬舞正是這樣一個工具,低不低俗的爭論不僅荒謬,而且次要。一個人帶了女兒快十年,還要做生意掙錢,他覺得心裡壓抑,有時候在理髮店給客人頭髮剪到一半時正趕上孩子放學,但他就是走不了。
2017年10月12日,紅毛皇帝家,他和化肥,佳佳在尬舞。
尬舞這個圈子,讓人看不懂的除了舞蹈以外,還有他們的生活。
一個同樣染著紅色頭髮、長著娃娃臉、有些微胖的女孩走進來。「這是我的女粉絲,」顧東林介紹道,「她是在快手上關注我的,3月份就坐飛機來找我了。」
這個女孩叫佳佳,今年29歲,甘肅人,之前一直在貴州打工,她在快手上看見了顧東林,被他的舞姿迷住了,於是辭了工作就飛到了河南。
佳佳說話支支吾吾,雖然已經29歲,但看上去還是一副不諳世事的樣子。「我對他一見鍾情,」她說著就笑了起來,「我跟他表白過好多次,追了他兩個月,他才答應和我在一起。」
顧東林樂於表現出他對這段感情的嚴肅態度:「男女在一起,不說年齡大小,能做到理解包容,基本上就沒那麼多事了。這四個字沒幾個人能做到,但我和佳佳能。」
顧東林說他已經認定了佳佳,因為對方拋棄了親人,辭了工作,投靠自己來了。「我得讓她心裡踏實,有安全感。沒有安全感她跟你過啥,這是做男人最起碼的一點道德和良心。」
顧東林說他原本打算明年過完春節和佳佳回趟甘肅老家見父母,然後回來就結婚。可計劃趕不上變化,就在採訪後不久,佳佳的微信名突然改成了「悲傷逆流成河」。後來她發了一條朋友圈,照片上的顧東林騎在鈴木摩託車上,戴著墨鏡擺出威風凜凜的造型。
佳佳給這張圖片配了如下文字:「現在我徹底明白了,清醒了!他根本就不愛我,只是玩弄我的感情,利用我罷了!說真的我對他的真愛,就等於餵了一條紅毛狗,反過來把我咬了一口!」
沒人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但尬舞這個圈子,讓人看不懂的除了舞蹈以外,還有他們的生活。
2017年9月30日,河南鄭州人民公園,極為大叔大媽擺脫廣場舞的束縛,自創出一套「逆天搖擺抽筋舞。」(圖/IC)
「你記住,我第一不摳門,第二不在乎錢。」
「自信哥」是另一個「尬舞狂魔」。採訪當天他剛失戀,晚上就在朋友圈發了一張略顯模糊的照片,照片裡的一張桌子上堆了一摞百元大鈔,配文則是:「現在能在一起了吧!」
「自信哥」今年三十出頭,但他已經跳了「一二十年的舞」。15歲那年,他去洛陽旅遊,看別人跳雙人舞,看了整整三個晚上就學會了,「現在雙人拉丁、倫巴、恰恰我都會」。
但在實際操作過程中,很難看出「自信哥」有如此深厚的舞蹈功底,他的動作沒有顧東林那麼癲狂,屬於任何去過夜店的人都會的舞姿,扭扭胯,左右晃一晃,僅此而已。
「自信哥」和顧東林相識於舞廳,他們已經認識了好幾年。沒事的時候,他會跑去和顧東林跳舞,有時還幫忙負責攝像和直播。他身材消瘦,看上去不超過120斤。「我以前胖得很,這都是出名之後天天跳舞鬧的。」
「有人說我們不務正業,你沒法堵住他的嘴,我有沒有工作,你說了不算。」「自信哥」學歷不高,小學二年級畢業,不會打字。但這不妨礙他有自己的生存之道,除了尬舞之外,他平時賣賣衣服,有空的時候會跟「二強」—另一個尬舞紅人,一起去九龍鎮演出。
「就是紅白事,去十來個人,每個人200塊錢,就給人跳舞。」
「舞神國王」張海剛(左)和「紅毛」顧東林在尬舞。(圖/財新記者 陳亮/視覺中國)
話裡話外,他流露出對「二強」的某種敵意,照他的說法,「我火的時候還沒『二強』什麼事」。但事實上,稍微了解尬舞的人都知道「二強」,卻沒幾個人知道「自信哥」。
「這股風可以說就是『二強』刮起來的。我今年4月認識的他,我給你說句實話。」
「我給你說句實話」是「自信哥」最鍾愛的口頭禪,他前前後後一共說了二十多遍,成功地讓人對他說的話產生了懷疑。「你可能不信,人家都說他先紅的,其實第一個紅的是我,我在人民公園跳雙人舞以後,『二強』一看覺得這小夥子跳得可好,他就拿手機拍我。我問他拍的什麼,他說拍著玩呢,其實他就是上傳到快手。結果網上反應強烈,過了不到一星期他又找我去了,讓我跟他跳舞。」
「自信哥」每天跳兩小時,「二強」一個月給他1000塊錢工資,他反覆強調這不是他要的,是對方非要給的。「我去年太火了,火得很。我要是不跳他們也火不起來。」
尬舞在某些人的世界裡,甚至已經成為一項能迅速變現的生意。鄭州有個長期活躍在尬舞一條街的長髮女,通過網絡直播展示舞技,獲取利益。「我們就是健身娛樂。我在跳舞的同時既能鍛鍊身體又能賺錢。」據她介紹,她曾在一天時間內通過直播自己的尬舞賺了700元。
但「自信哥」卻是一個很矛盾的人,他認為自己最大的缺點就是臉皮薄、愛面子、樂善好施。
「趙四都見過我,他當時說了一句話我永遠都忘不了:『你們得幫助幫助那些沒錢吃飯的人。』」他話鋒一轉,語氣嚴肅了起來,「你記住,我第一不摳門,第二不在乎錢,好多人打個電話問我借五十二十,我就說你在哪我給你送去,但是我這樣也不好,總是不懂拒絕。」
採訪結束後一小時,「自信哥」發來一條微信:「我從來沒丟過人,今天丟人了,和朋友吃飯沒帶錢,你能不能借我100塊錢?」
「雙槍老太婆」玉靈芝2016你那在快手上開通直播,每天直播三次,中午和晚上和粉絲聊天,下午直播跳舞,最多一次有近800人看她跳舞。(圖/財新記者 陳亮/視覺中國)
你永遠不知道他們到底是「誰」。
除了理髮這個老本行外,顧東林這輩子和跳舞有緣。21歲退伍後,他就開始跳交誼舞,在舞廳裡認識了前妻,而前妻又因為愛跳舞認識了別人,就這樣和顧東林離婚了。現在,跳舞給他帶來了名氣、女人、曝光率和爭議,尬舞最火的時候,他的家裡門庭若市,一會就推門進來個人,但現在明顯少了很多。
「我看名比錢重要,別人以利為主,我以名為主,錢能隨時賺,名錯過了這個村沒那個店。」但他隨即又感嘆還是沒紅的時候好,「了無牽掛,現在出去說話還必須得注意,不能滿嘴跑火車了。」
而現在,顧東林能感覺到自己的名氣一點點消散,他的徒弟來了又走,「自信哥」說「化肥」也在前不久離開了他,因為別人給的錢更多。顧東林說自己的團隊有十幾個人,但在西廣場跳舞那天,算上他自己也不過是五個人,尬舞的人越來越少,很多人都回歸老本行,或乾脆聯繫不上。
鄭州尬舞的興起就和它的退潮一樣速度驚人。作為社會底層,這個階層的狂歡同時具有普遍性和排他性。每個人說的話都可以在下一秒被推翻,比如表現出的對金錢的無謂、對愛情的忠誠以及對自己品格的擔保。這令人沮喪,因為你永遠不知道他們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