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學者何兆武的書桌上有一封來信,夾在報紙中間,那是他一位朋友多年前留下的手筆,如今那位朋友早已駕鶴西去。和他年紀相仿的熟人,只還有一人尚健在,但也癱瘓在床。言談之中,這位93歲的老人從未觸碰到「孤獨」這個字眼兒,他早已坦然接受了命運的安排。
何兆武沒用過電腦,家裡的一張白色電腦桌,不過是用來堆放書籍的一個擺設。可就在老人從不想費心思學習的電腦裡,那個五花八門的網絡世界,何兆武這個名字從未過時。他的作品和譯著至今仍被無數網友討論著,那些年輕人和這位老人的精神往來,甚至越來越密切了。
小學功課仍背得一字不差
2007年的時候,何兆武曾出過一本名為《上學記》的口述史,這幾天還有讀者在網上留言說,等著看何老的《上班記》呢。聽說這事,何兆武趕忙澄清,說他要寫《上班記》,那純粹是誤傳。 「我怎麼能寫呀,我對內幕都不了解,我連表面的都看不到。」他認真地解釋。
何兆武說,2006年時,清華大學的青年教師文靖找到他,說想了解一下他當年做學生的情況。起先文靖發表了兩篇文章,但仍希望和他進行深談。於是,隨後的一段日子,兩人每星期都約好時間對談,零零碎碎地聊這聊那,想不到最後就聊出了這麼一本《上學記》。
「當時就是聊天,並不是真正想寫一本書,所以那本書沒有組織,有些該寫的東西沒有寫進去。」何兆武說,他上小學時的很多經歷沒能寫進《上學記》,不能不說是一個遺憾。那段歲月,他先是經歷了北洋時期,後來又經歷了國民黨時期,頗有一些值得回味的故事。
回憶起小學時光,這一切對老人來說就像是剛剛發生的事情。何兆武清晰地記得,曾有一段時間,小學生都要背誦孫中山的遺囑,「餘致力國民革命,凡四十年,其目的在求中國之自由平等……」時隔約八十年再背誦這篇文章,何兆武竟是一字不差。
馬克思活到今天也得進步
何兆武最有名的譯著,當屬1963年翻譯出版的《西方哲學史》。這部作品至今已重印至第28次,每次重印,商務印書館一定會為他送來新書,只不過那些書都被他拿去送人了。老人自嘲說,就是這本暢銷學術著作,讓自己在「文革」中戴上了「反革命」的帽子。
上世紀50年代,英國哲學家羅素曾收到訪華邀請,但就在登機的那一刻,當時已97歲的羅素突然決定放棄訪問,而是將其著作《西方哲學史》贈送給了中國領導人毛澤東。毛澤東囑咐國內出版界要將此書翻譯出版,承擔這項任務的便是何兆武。
「我想這本書跟我專業也算對口,我也是搞思想史研究的,就答應翻譯了。」何兆武說。但他沒想到,這本書實在太長了,自己只是完成了前半部的翻譯工作。更讓他沒想到的是,因為翻譯了《西方哲學史》,他在「文革」期間挨批,罪名之一是「為資本主義在中國復闢招魂」。就這樣,他於1971年被打成了「反革命」。
雖然曾遭受不白之冤,但何兆武並未因此放棄翻譯工作。因為欣賞康德,他翻譯了《歷史理性批判文集》,但他覺得康德太樂觀。康德按人的理性不斷發展的規律,預言人類歷史也是不斷進步的。可何兆武至今仍堅持認為,人類歷史有的時候也可能是倒退。
從事了一輩子學術研究,何兆武不願意迷信任何名家。「就是再偉大的科學家、哲學家,我想也總是要跟著時代一起進步的,不能在一個點上不動。」他甚至設想,「如果馬克思活到今天,看他一百多年前寫的東西,我想他也有想要修改的地方,不可能一個字都不變。」
「散漫老人」眼裡不揉沙子
「我就喜歡自由和散漫。」何兆武說,這兩個詞佔據了他生命中太重的分量。
對於何兆武來說,閱讀最好的境界就是自由自在。「上中學時,有一陣子住宿舍,我晚上睡覺的時候習慣拿本書看看,結果隨手就摸到了《紅樓夢》,我不是從頭到尾看,是左一段,右一段地看。」他說,等到自己真正完整看過《紅樓夢》,竟然已是上大學的事了。
不過,這位「散漫之人」卻並沒有太多的愛好。因為抽菸喝酒覺得嗆,他一輩子沒碰過這兩樣。說起來,看電影曾經是他最大的愛好。何兆武說,他愛看《羅密歐與朱麗葉》,更愛看歷史人物傳記片。可是現在,他卻不得不放棄了這個愛好。「我倒是想看看好電影,可現在沒有,我就不看了。」何兆武說。
前幾年,老人看了一部清宮題材的電影,片中皇太后張嘴一句「我孝莊……」讓他頓時哭笑不得。「皇太后封為孝莊皇太后,這是她死後才封的,沒有活著就封的。活著就有封號了,那不是荒唐嗎?」何兆武說,每當他看到那些不懂歷史的人瞎拍的電影,就會覺得反胃。「電影是假的,但是表現得要很真實,不能一看就是假的。」他一再感慨。
不過,這些年何兆武培養起了一個新的愛好,就是觀看奧運會的賽事轉播,而且是什麼體育項目都要看。問他為什麼愛上了體育,老先生幽默地答道:「那個是真的,不是胡編亂造。」
人物小傳
何兆武,著名歷史學家、思想文化史學家、翻譯家。1921年9月出生於北京,曾為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研究員、清華大學思想文化研究所教授。何兆武曾先後用中英文撰寫了《中國思想發展史》,全面系統地向全世界介紹了中國思想。其譯著有盧梭《社會契約論》、帕斯卡爾《思想錄》等,這些作品均在讀者中產生了廣泛影響。 實習生 鄧偉攝
往事瑣記
耄耋之年憶良師
何兆武說,自己這輩子最留戀的,是在西南聯大求學時的那段時光,那是他一生最開心的歲月。他於1939年考入西南聯大,7年間先後就讀於土木、歷史、哲學、外文四系。「在那兒上學最合我口味,我就怕約束。」老人家哈哈樂個不停。提起那些當年教過他的先生,他滔滔不絕地說起了往事,仿佛一切都歷歷在目。
何兆武曾跟從著名歷史學家雷海宗先生上過三年課。在他記憶裡,雷先生講課十分動人,可他並不贊同先生的觀點:「他好像給歷史算了個命,認為幾百年後文明就要衰落,我不太相信算命,歷史是不能算命的,一個人的人生也沒法算命。」
說到吳宓先生時,何兆武認為他非常保守,腦子不太靈活,趕不上時代,但是個很真誠的人。何兆武最欣賞的老師是張奚若,「他講課時常聯繫實際,還敢於批判國民黨當局,他說過多次,現在都是民國了,怎麼還說蔣委員長萬歲,只有皇上才叫萬歲。」
在西南聯大時,何兆武沒能坐在教室聽陳寅恪先生的課。不過昆明天氣暖和,教室的窗子都是打開的,於是他經常趴在窗子外面蹭課聽。提起陳先生,何兆武連連讚嘆:「他學問了不起,旁徵博引,哪本書怎麼說,都是順口說出來,根本不看材料,都在腦子裡記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