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時代,信息過剩,傳播介質更新換代,很多電影觀眾,尤其是一些90後、00後、10後,很難理解膠片時代人們對於電影的感情。
那是一個文化生活貧瘠的年代,電影,對於當時的人們來說,就是一場盛大的精神筵宴。而電影《一秒鐘》,就是張藝謀寫給膠片時代的一篇情書,是他心中難以磨滅的記憶。
張藝謀說,自己一直想要拍攝一部反映膠片時代的電影,這種想法在心中已經埋藏了很多年,而要讓其成為現實,需要契機、需要突破的那一個點。
張藝謀的大多數電影都改編自文學作品,而《一秒鐘》有所不同。這部影片,由張藝謀、鄒靜之聯合編劇,應該是一個原創作品。我們讀過了太多的對於膠片時代記憶的作品,有普通人寫的幾百字上千字的散文、回憶,也有像作家格非《鄉村電影》那樣的長篇紀實作品。作為一部作者電影,張藝謀該如何尋找到自己獨特的書寫方式呢?
我覺得張藝謀找到了三個觸點,就如同向水裡的不同位置扔進了幾顆石子,石子激起層層漣漪,然後漣漪逐漸散開、交織、影響,最終形成了波光粼粼的湖面。
第一點,《新聞簡報22號》中有我女兒的鏡頭,我寧願冒著被加刑的風險,也要從勞改場逃出來,只為了看到那短短的一秒鐘。第二點,電影膠片能夠做成漂亮的燈罩,我不能再讓弟弟被別人逼迫和欺負,就是當回小偷,也要拿回一截膠片給他做一個燈罩。第三點,膠片幾乎被毀,該怎麼辦?偏偏這盒膠片中有張九聲女兒的那一秒鐘畫面。
有了這三個主要人物的心理動機和所要克服的困境,這部電影就立住了,接下來,就是該如何呈現的問題。
套用句流行的話語,《一秒鐘》回歸了張藝謀拍電影的「初心」:以情動人。影片沒有花哨的場景,也沒有燒腦的敘事方式,導演過很多大陣仗的張藝謀以一種質樸、內斂、直抵人心的方式老老實實講了一個故事。故事發生的背景單純,場景單一:」大漠、雪山、戈壁、農場、影院、劉閨女和劉弟弟的家;極簡的人物身份設定:張九聲、範電影、劉閨女。
儘管出場人物寥寥,但《一秒鐘》表現出了高超的結構故事的能力。最開始的一段,圍繞著一卷電影膠片,出逃的勞改犯張九聲與失去雙親的劉閨女各懷心事,他們相互交織、若即若離,隨著時間的推進、路程的前行、場景的轉換,一卷膠片不斷易手,將觀眾代入一種類似懸疑片的情景之中,兩人之間的對話與動作行為既出人意料,又合情合理。
影片裡,膠片搶救戰是其中濃墨重彩的部分,這也是影片敘事邏輯裡的第二條線。在這部分敘事中,年長觀眾得以回味,喚起對於逝去時代的記憶;年輕觀眾則是驚嘆,圍觀,原來在幾十年前,人們對於電影竟然有著那麼執著的感情。膠片時代觀看電影的盛景、放映電影的技術、處理棘手問題時的方式方法,讓不同年齡、不同生活和教育背景的觀眾都能感受到那個時代特殊的氣氛和脈搏。
這邊,先是緊張地搶救膠片,然後是全民的觀影狂歡,那邊,張九聲與劉閨女之間的「暗戰」仍在繼續。在這期間,他們相互試探、相互了解,兩人彼此之間對於親人的深情,感動、融化了對方,讓他們相互理解、達成和解並相互成全。
《一秒鐘》的畫面語言是荒涼與熱烈的結合:一方面是電影鏡頭中無邊的沙漠、荒涼的戈壁、黑漆漆的暗夜。另一方面,是熱烈地盼望電影、修復膠片、觀看電影時,與片中人物共情的熱氣騰騰的場景。
《一秒鐘》是讓人絕望的,儘管看到了女兒短短一秒鐘的影像,也曾一度擁有那一秒鐘的凝固畫面(範電影剪下來送給張九聲的兩張膠片),但即就是兩張膠片,最終也會被無邊的沙漠所吞噬。在那個照片都是稀罕物的時代,一個父親最後的念想也會被現實擊得粉碎,這是個人的傷慟,更是時代的悲劇。
但同時,《一秒鐘》又是溫情的。靜水深流,膠片電影時代的背景,甚至文革的背景都是一個殼,殼裡有結結實實的核,那就是亙古不變的親情:父女情、姐弟情。
這深情,表現在張九聲的衣衫襤褸、形容枯蒿,表現在他的孤注一擲,默默啜泣,表現在他的眼含淚花,傷心欲絕。一個父親對於女兒永遠的思念,就是一個時代大背景下汩汩流淌的默默溪流。
這深情,還體現在劉閨女那與年齡不相稱的成熟上,她有一絲絲狡黠,又有著自己特有的純真。相依為命的姐弟,不可言說的時代重壓,讓一個本來還要別人照顧的毛孩子瞬間長大成人。
還有範電影。明哲保身的同時,也閃爍著他人性的光輝:儘管他向保衛科舉報了一個勞改逃犯(誰又能說他做得不對呢?)但他成就了影片中兩個核心人物的兩個心願:讓張九聲看了無數遍他的女兒,還把那個膠片做的燈罩送給了劉閨女。
一秒鐘雖短,但對於有的人來說,那就是永恆。沙漠荒涼無邊,但總有一片綠洲。世界飽經滄桑,但總有柔軟的一角。
當然,真實、質樸、催淚的同時,這部電影還有讓我費解的地方。其一,沒有領導。範電影有一段獨白:「盼星星,盼月亮,兩個月才盼這麼一回,每回就跟過年一樣,所以說電影片子就是眼珠子」。
像眼珠子一樣金貴的電影片子被大車在地上拖了幾裡地,這難道不是重大的「政治事故」嗎?很難想像,「領導」會不知情,領導會不出來而形成矛盾與衝突。一個「範電影」,就能讓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沒有領導,尤其是文革時期政治掛帥,以階級鬥爭為綱的領導,就意味著沒有矛盾,或者說矛盾被淡化了。再進一步說,是不是時代背景被淡化了?
其二,沒有反派。也很難想像,在那個特殊的「人鬥人」的時代裡,一場電影能夠凝聚人心,把人民群眾都變得溫文爾雅,溫情脈脈。
其實,在我看來,與《歸來》一樣,張藝謀在《一秒鐘》裡,也選擇了小心翼翼的表達方式,我們同樣能看出對於文革背景有意的模糊與隱藏。這個身處於大漠深處的農場,除了大喇叭中一度傳出的有著時代烙印的歌曲,就沒有更多體現時代背景的標語、口號、旗幟、學習場景,仿佛是一個世外桃源。
當然,我寧願相信,這一切都是妥協的產物。因為,這部電影能這樣公演已屬不易。畢竟,去年的柏林電影節,《一秒鐘》因為「技術原因」撤檔。今年的廈門金雞獎,《一秒鐘》又因「技術原因」退出首映。
「技術原因」到底是什麼東東,看電影的人大概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