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如釋重負，有人頹而沉默，有人喜極而泣，有人憤然離去……這一幕幕，每天都在親子鑑定機構裡上演著。薄薄的一紙親子鑑定證書，就像一份沉甸甸的判決書，宣告著一個個家庭的破碎或圓滿。
近日一則報導引發熱議：一名63歲的老人通過親子鑑定發現，自己辛苦養育37年的兒子並非自己的親生骨肉，憤怒之餘他當即向妻子提出離婚。事件在發酵的同時，也掀起了網友對於親子鑑定這一行業的討論，有人戲稱親子鑑定是「婚姻破碎機」。
信網探訪了青島本地一家親子鑑定機構——青島萬方司法鑑定所。主檢法醫師韓朝娟已經入職9年，經手了萬餘例親子鑑定，從司法鑑定人助理到主檢法醫師，她一直和DNA打交道。她，為我們講述了基因密碼背後的悲喜哀愁。
(青島萬方司法鑑定所主檢法醫師——韓朝娟 來源：信網)
悲：千辛萬苦尋回的走失弟弟卻並無血緣關係
在青島萬方司法鑑定所十五平米的採樣室裡，走進來的委託者數以萬計。他們當中有滿地撒歡的孩童，也有年邁的老人，無論是誰進了這個屋子，只為揭開心中難解的疑惑。
「尋子尋親類的鑑定尤其令人動容，我們手中出具的鑑定結果，承載著一個人、一個家庭甚至多個家庭的希望，毫釐之間的結果會把這些人和家庭再次撕裂，殘酷又無奈。」
「王莎莎尋親」曾是一度轟動島城的尋親案例，「作為公益幫扶，我們所曾給王莎莎和幾十對來認養的父母做了DNA親子鑑定。在做每一份鑑定比對時，我們都希望結果是圓滿的，很遺憾直到最後一份樣本檢測完畢，也沒有匹配的結果。」
從業多年的韓朝娟說，其實像「王莎莎尋親」這樣的DNA親子鑑定結果大多是不圓滿的。「2019年，我曾遇到一個女孩帶著自己年邁的父母和小時候在集市失散多年的『弟弟』來做DNA親子鑑定。採樣時，能看出來雙方家庭已經走動了很長一段時間，都100%認為對方是自己親屬。」
「我印象很深刻，當時委託人『弟弟』來領取鑑定結果，來的時候還特別開心、一股精氣神，但看到結果後他眼神立馬就渙散了，後來打了一個電話給『姐姐』告知結果後就走了。」韓朝娟說，因為不相信結果，這個姐姐當天下午也來所裡求證，在知曉結果無誤後，顯得很激動。她說，找到走失的弟弟是年邁父母唯一的心願。一份圓滿的鑑定結果，對於煎熬了多年的一家人是個希望和期盼。而現在，她不知道該怎麼告知年邁的父母這個結果。
一張排除的結果讓希望破滅。作為職業鑑定師，韓朝娟成為了這些求助者的傾訴對象和希望之光。她在尊重科學結論的同時，她也常常對排除結果感到惋惜。
「內心裡，我始終希望每個委託人都能拿到一個好的結果，有一個好的結局。但是，作為一名司法鑑定人，我還是一定會秉著公平公正、科學嚴謹的工作態度來對待每一個案例。」韓朝娟說：「不做虛假案、人情案，工作嚴謹、結果準確，我才能對得起這份職業。」
(青島萬方司法鑑定所擁有標準化的DNA實驗室 來源：信網)
喜：懷疑孩子非親生鑑定結果卻顯示庸人自擾
尋求親子鑑定最多的，還是那些因為對婚姻的另一半不信任的人。「但其實，大多數委託人的猜疑是庸人自擾。」韓朝娟說，在她9年的工作生涯中，她經手了上萬例親子鑑定的案子，其中只有1%的結果是非親子關係的。
「比如去年有一個船員的案例。」韓朝娟說。早年間，有很多船員被僱傭到外輪上服務，這名船員就是其中一個。
工作一年後，從外輪下來時妻子給他生了個女兒。因為上船前妻子沒懷孕，再加上這幾年裡，總有朋友開玩笑說女兒長得沒有一個地方像他，這名船員對妻子的不信任逐漸增多，對女兒是否為自己親生的也有了疑惑。
孩子長到三歲，他每每想起這件事就如鯁在喉，甚至一晚上盯著女兒都睡不著覺，內心的煎熬讓他痛苦不已。「去年為了解開疑惑，他帶著孩子來到我們鑑定所進行DNA親子鑑定。鑑定結果出來時，顯示孩子就是這個船員的，當時他看到結果後，開心地不得了，說自己三年的疑惑終於解開了，終於能睡好覺了，一個勁兒的跟我們說謝謝。」
韓朝娟告訴信網，其實像這個船員這樣的案例還有很多。「大多數委託人的猜疑都是庸人自擾。」
(「DNA親子鑑定」委託人都需要在青島萬方司法鑑定所15平米的DNA採樣室進行採樣 來源：信網)
哀：男子帶兩個孩子來檢測發現都不是親生的
「太好了!!哈哈，謝謝。」
「這個……是什麼意思?」
委託者兩種截然不同的反應，背後是兩種不同的親子鑑定結果。在查看結果後，有人會解除心中疑惑喜笑顏開，有人會難以面對崩潰痛哭。
「我曾經接待過一個帶著2歲女兒和7歲兒子來做親子鑑定的男委託人。因為這兩個孩子長得特別可愛，說話還像個小大人似的。」
「當天檢測時，兩個孩子特別鬧，拿著零食、玩具在所裡滿地跑。這個爸爸就在後面一直追，一邊追一邊跟我們道歉。能看出這個男委託人非常寵溺兩個孩子。」
一周後，鑑定結果卻顯示兩個孩子都不是男委託人的。男委託人在看完鑑定報告後雖然很克制，但還是忍不住流下了眼淚，心情平復了很長時間才拿著報告默默離去。
(一份份DNA親子鑑定結果 在DNA實驗室門的開合中結束 來源：信網)
愁：得知孩子非親生仍決定一起生活
親子鑑定，雖然是通過DNA的匹配來驗證孩子與父親與母親之間是否存在生物學的親子關係，但並不是所有前來做親子鑑定的委託人都是夾雜著對婚姻、對血緣關係的懷疑。
韓朝娟告訴信網，目前許多業務辦理都需要DNA親子鑑定書。如落戶、辦理出生醫學證明、保險理賠、遺產糾紛、法院離婚訴訟、撫養費糾紛、留學公證等都可能需要進行親子鑑定。
2016年，韓朝娟接待過一位給孩子辦留學公證的男士，因二人戶口不在一起且孩子未成年，公證處要求他二人做親子鑑定。
因為是做留學公證，所以韓朝娟沒懷疑過他們之間的親子關係。但檢測後，非親生的鑑定結果，讓她也感到有些意外。「我們機構對鑑定結果否定的案例都會進行二次實驗。」韓朝娟告訴信網，「所以這個案例二次試驗都是否定後，我就按照程序出具了鑑定意見書。」
一周後這位男士如約來取報告。短短十五分鐘，從懷疑震驚到沉默難過，看著他臉上的表情變化，韓朝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很難想像這位男士此刻翻江倒海的心理狀態。
這位男士說，自己的妻子在生下兒子之後就出走了，這十多年來他為了養育兒子，一直沒有再娶。
他說，從兒子出生，他們就相依為伴。雖然今天這個結果讓他很震驚甚至是毀滅性的打擊。但這麼多年了，他認為其實有沒有血緣關係已經不重要了。「懇求你們將這個結果對我兒子保密，我不希望他傷心。」這位男士最後說。
「養育之情大於生育之情」。韓朝娟說，在那天自己也是第一次理解到這句話的含義。作為親子鑑定人，她始終認為，其實鑑定報告只是一紙文書，未來怎麼做其實都在人的一念之間。
(韓朝娟平日的工作基本都在DNA實驗室中開展 來源：信網)
責任：對不合法的鑑定一律說「不」
「無血緣關係，領養的孩子變成親生。」今年9月份，代辦親子鑑定的「司法黃牛」用3萬元，讓廣東華醫大司法鑑定中心出具了一份親子鑑定報告，讓兩個並無血緣關係的人，建立了法律意義上的父子關係。新聞經曝光後，引起了社會上的軒然大波。
世界上擁有秘密的人很多，為了保證利益、保住家庭，親子鑑定人所面對的誘惑從來只多不少。
「剛參加工作不久的一天，有位中年男性直接來到我的辦公室，往我辦公桌上放下一個編織袋後說，『這裡面有十萬現金，你們剛受理了一個案子，我明著告訴你，那孩子就是我的，我不想要，你給我做成否定的』。」
韓朝娟得知原來這個男委託人，在生育過一個女兒後，一直想要一個男胎。「礙於當時二胎政策還未放開，這個男委託人在外與其他女人生了一個男胎後，把這個男胎帶回了家中，並騙妻子男胎為領養的。」
「然而法律規定，孩子落戶即便是領養也需要出具DNA親子鑑定書，無奈之下，這個男委託人找到了我們。」韓朝娟稱，當時男委託人說出自己訴求後，她這心裡的小火山立馬就爆發了，這人是電視劇看多了吧，「我告訴他，拿著你的東西哪兒來的上哪去，別影響人工作，這人灰溜溜地走了。」
(青島萬方司法鑑定所會議室的牆上 掛滿了委託人送來的錦旗 來源：信網)
在9年的工作中，韓朝娟說，想要篡改鑑定結果的案例還有很多，有的是素不相識的陌生人低聲懇求，有的是熟悉的親朋好友。「說實話，被鑑定者的遭遇，不可避免偶爾會讓我內心產生觸動，但對於司法工作者來說，數據面前無親朋，無感情。親子鑑定人就需要像一個沒有感情的精準機器，每個出具的數據都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保證用準確數據、事實說話，做到公平公正。」
「也許我們的一紙判決會讓一個家庭或者一段婚姻破裂，但其實決定權始終在個人手裡，我們只是一個揭露事實的角色，是為法律服務的。當然，如果網友非要給我們加上標籤，我更喜歡『第二法庭』這個稱號，是正義的化身。」韓朝娟笑稱。
(青島萬方司法鑑定所出具DNA親子鑑定結果 都來自這臺「3100型基因測序儀」 來源：信網)
觀點：親子鑑定不該背婚姻失敗的鍋
「DNA親子鑑定」，顧名思義，是通過DNA來鑑定親子關係。就是說，通過DNA的匹配來驗證孩子與父親與母親之間的生物學親子關係。
從採樣到鑑定結果出具，作為一名DNA鑑定人，韓朝娟在9年的工作中，面對形形色色的委託人，用一個個DNA數據，一紙結果，見證了婚姻與家庭的最後一道防線。「DNA親子鑑定其實是把雙刃劍。」這是韓朝娟對DNA親子鑑定的概括。
今年34歲的韓朝娟，除了DNA鑑定人這個身份以外，她還是一個妻子，兩個孩子的母親。這份工作的特殊性，讓她對家庭、婚姻都有了更深層次的見解。「最近網絡上戲稱DNA親子鑑定人為『婚姻的破碎機』。看到這句話的時候，我也仔細琢磨了半天，真的是我破壞了這個家庭嗎?還是這個家庭本來就有問題呢?想來想去，我還是不認可網友的說法。」
韓朝娟認為，做親子鑑定，對於委託人消除疑慮和精神折磨，無疑是個好的選擇。但對夫妻來講，親子鑑定雖然能確保孩子與父親的血緣關係，卻無法讓丈夫不再懷疑妻子的忠誠，因為，它也是夫妻間信任的殺手鐧。「尤其是對孩子，也許一生都會蒙上一層永久的陰影。」
韓朝娟說：「我始終認為一段婚姻的維繫是需要夫妻雙方的信任、責任和忠誠，孩子的血緣只是一個家庭的延續。當婚姻有了不信任，其實就已經出現了裂痕，親子鑑定純粹是背了婚姻破裂的鍋。孩子不應該成為婚姻與家庭的最後一道防線，如果有了猜疑，即使不做DNA親子鑑定，這段婚姻很大程度上，也已經崩塌。」
(青島萬方司法鑑定所的DNA親子鑑定已通過CMA和CNAS的雙認證 來源：信網)
後記：客觀看待親子鑑定
「DNA親子鑑定」可能是大多數人一生都不會接觸的領域。因此，提起親子鑑定，大多數人都會想當然的以為檢測地點是在醫院。
2005年親子鑑定下放到第三方檢測機構之前，親子鑑定機構都是在公檢法系統之內。而2006年成立的青島萬方司法鑑定所，也成為了山東省內第一批擁有DNA鑑定資質與技術的鑑定所。該機構的親子鑑定項目已通過山東省檢驗檢測機構資質認定(CMA)及中國合格評定國家認可委員會實驗室認可(CNAS)的雙認證。
隨著婚姻狀況的不穩定、婚外性行為的增加和非婚生子女的頻繁出現。近幾年來，DNA親子鑑定業務量直線上升。
韓朝娟稱，為保證鑑定結果的真實性，DNA親子鑑定需要被鑑定人同時進行現場拍照及採樣。而在檢測後，為確保結果的保密性，鑑定結果一般都會要求委託人自取或者選擇郵寄。
「目前，我們所裡的DNA親子鑑定除特殊情況外，都必須要求委託人帶著被鑑定人親自來所裡進行現場血液採樣，費用大約為每個樣本1800元。而檢測一周後，出具的DNA親子鑑定司法鑑定意見書也只有委託人能領取。所以電視劇中那些偷偷搜集血液、唾液、毛髮樣本就能到相關機構做DNA親子鑑定的橋段都是藝術創作，現實中，正規的司法鑑定機構是不允許做隱私親子鑑定的。」
(每個來青島萬方司法鑑定所做「DNA親子鑑定」的委託人 最後會領取到一份這樣的司法鑑定意見書 來源：信網)
信網看到，一份DNA親子鑑定司法鑑定意見書，只有薄薄的幾頁紙。但就是這看似簡單的幾頁文書，背後卻是極其複雜的檢測程序。走進青島萬方司法鑑定所標準化的DNA實驗室，可以看到從DNA採樣，到檢測樣本、DNA提取、PCR擴增、基因測序再到鑑定結果，以及多次的復檢核實，每一個數據都是鑑定人精確再精確分析後才出具的。
儘管一紙DNA親子鑑定書，可能會讓無數的謊言戳穿，但韓朝娟希望大眾客觀理性地看待親子鑑定。把親子鑑定結果作為做決定或者行動的一條參考依據，而不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信網記者 顧青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