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踏上草坪的時候,生活消失了,問題不見了,萬事萬物都不在了。」 ——迭戈·馬拉度納
千古難題,誰是史上最佳球員?
如果在當今全球社交網絡上發起調查,這一答案恐怕都會指向裡奧·梅西。
曾把這個問題拋給在華居住多年的阿根廷人馬裡奧·奎羅斯,他聳肩苦笑:「在阿根廷,這個說法都未必成立。梅西是很棒,但他首先要成為阿根廷最佳球員。」
至於巴西球王貝利,他一直堅稱自己是當之無愧的史上最佳,只是……電視尚未興起的1960時代,看過他踢球的不像馬拉度納那麼多。
迭戈·馬拉度納,被反覆播放而廣為認知的畫面是「上帝之手」和「連過五人」:在1986年墨西哥世界盃半決賽對英格蘭,他打進的兩粒不可思議、魔鬼又天使的進球——第一個是手球,本該被判罰無效;第二個從中場發起,摧毀了英格蘭的整條防線和門將,這在足球場上極其罕見,更因為發生在如此重要的淘汰賽。這個進球也成為了2002年國際足聯評選出的史上最佳進球,足見其偉大。
相比這種純技術的展現,第一個進球才是世人津津樂道的。
當時進球後,主裁納賽爾視線不佳無法判斷,英格蘭後衛紛紛舉手示意手球犯規,他們不敢相信,1米65的馬拉度納在眾目睽睽之下,搶在比他高20釐米的門將希爾頓前面揮拳得分,但馬拉度納開始肆無忌憚地慶祝。2000年,馬拉度納在自傳中回憶:「魯傑裡跑過來,巴爾達諾很遲疑,嘀咕『迭戈這是手球嗎』,我說『他媽的,快抱我!』」就在眾目睽睽之下,阿根廷球員裝作無事地歡慶,消除了裁判的疑心。
馬拉度納事後把對英格蘭的復仇扯上了濃厚的政治因素,他認為聯繫上1982年馬島戰爭死掉的阿根廷人,這種不光彩的故意手球就是一種報復,「就像是偷了英格蘭人的錢包」。賽後的新聞發布會,他狡譎地答道「一半功勞屬於馬拉度納的頭,一半功勞屬於『上帝之手』。」這也就是上帝之手一詞的由來。
馬拉度納的上帝之手並不只一次,四年後的義大利之夏,在小組賽首場爆冷告負的不利局面下,他在對蘇聯的比賽中又故技重施,本方門線上手球救險,讓蘇聯人目瞪口呆,而那次裁判又漏過了判罰(正常情況是點球+紅牌下場),最終阿根廷跌跌撞撞打進決賽。
為了勝利不擇手段,這就是迭戈·馬拉度納,阿根廷人的「Dios」(上帝)。
馬拉度納的言行,從未擺脫過沉重的時代背景。
他的成長史是標準的勵志片,一個布宜諾斯艾利斯南部貧民窟的渾小子,靠著精湛的球藝和堅強的性格摸爬滾打,走進職業聯賽,天價轉會世界豪門巴塞隆納,再到那不勒斯封神。
「馬拉度納和我們國家最窮的低層人民有著永遠也斬不斷的紐帶,」在羅薩裡奧開酒吧的阿根廷人岡薩雷斯說,「他常常說自己小時候的事情,父親怎麼樣辛苦工作,供他踢球,而他們平時都買不起真正的食物,只能買馬黛茶。」
多年之後,姐姐瑪利亞·馬拉度納接受採訪說:「15歲開始,他就沒有了自己的生活。他成為了別人。他總得照顧一切。成名對他來說太過沉重。但他總希望自己的問題自己解決,不把家庭扯進來。」
馬拉度納生於1960年,阿根廷自二戰以來就多次陷入危機,政治混亂經濟凋敝,80年代更是經歷著嚴重的主權債務危機和貨幣貶值,1980年代末,通貨膨脹率更增加到每年200%。商店裡商品價格一天內要變好幾次。
在他15歲時,阿根廷青年人和他籤約,給了一套公寓,讓他一家八口安頓進去。貧民窟菲奧裡託塑造了馬拉度納,足球是他自小能得到的最好的禮物。但在踢上職業足球後他說,「我不會再回菲奧裡託。」馬拉度納的肩上,是整個大家庭的生計。
這也是為什麼,阿根廷普通人更喜歡卡洛斯·特維斯,同樣是貧民窟走出來的街頭英雄,也同樣在馬拉度納的博卡青年效力過。他們認為土生土長的特維斯更有資格接班老馬,而不是13歲就遠赴西班牙的梅西。
這是為什麼梅西很難得到認可的根本原因,阿根廷人質疑的不是愛國與否,而是缺乏共鳴。中產家庭出生的梅西是個乖孩子,沒什麼出格的言論,在場外總是循規蹈矩,低調安靜。其實背後是梅西不接地氣,阿根廷老百姓一直在受苦,而自幼被巴薩帶走的梅西,則在拉瑪西亞吃著伊比利亞火腿和橄欖油,沒在阿根廷聯賽煎熬過哪怕一分鐘。
阿根廷人民需要的英雄不是完美的,而是能代表他們,又展示出跨越階層的可能性。因此欺詐也好,毒品也好,粗口也好,劣跡斑斑的馬拉度納更值得封神。
那麼,如果拋開「群眾基礎」,到底誰的足球踢得更好呢?
在足球世界裡,絕大多數當代球星、教練及專業記者,都傾向於認可梅西的技巧獨步天下,並且很快被分進一個「梅吹群」,即各種花式吹捧梅西。諸如前曼聯主帥老爵爺弗格森說「梅西的停球就足球掉進了一個羽毛堆」,義大利冠軍教頭卡佩羅說「C羅是世界最佳,但梅西不是來自這個星球。」
阿根廷球星也對梅西的能力心悅誠服,曾經被認為是馬拉度納接班人特維斯也說,「和梅西踢球非常辛苦,因為你要高度專注才能勉強跟上他的頻率。他在場上的洞見往往是上帝視角……」
記者也把這個問題拋給過馬拉度納,他和梅西誰更好?
老馬幽默地回應,等梅西先拿到世界盃再說吧。
但是,最天才的五次金球獎得主梅西,2014年離大力神杯差之毫厘,阿根廷點球惜敗德國。就憑這一點,很多批評家認為梅西永遠無法和迭戈·馬拉度納相提並論。
同樣的問題拋給梅西,梅西的回答是,不,馬拉度納才是足球史上最好的球員,「哪怕我再踢100萬年,我也絕不可能企及馬拉度納。」
馬拉度納的球到底踢得怎麼樣呢,由於年代關係,網絡上的視頻不全且粗糙,但看看當年馬拉度納的隊友和對手,亦能略知一二。
1990年代前後,義大利足球甲級聯賽是有「小世界盃」之稱,幾乎全球最好的球員都在意甲,北方三雄米蘭、國際和尤文輪莊。1984年馬拉度納離開巴塞隆納前往那不勒斯,後者甚至還在為保級而戰。1986/87賽季,在馬拉度納的率領下,他們竟然首次成為聯賽冠軍,並在1989/90年再度奪冠,以及1989年的歐洲聯盟杯冠軍。這是史無前例的成功。
馬拉度納同期的對手是米蘭的荷蘭三劍客、尤文的普拉蒂尼、國際的德國三駕馬車,而那不勒斯能拿出手的,除了馬拉度納,只有巴西前鋒卡雷卡和義大利後衛費拉拉。因此某種意義上說,馬拉度納讓一個平民球隊成為冠軍爭奪者,梅西也好,C羅也好,甚至放在世界體壇範圍都是不可完成使命。
「我用足球做到的事情,馬拉度納用桔子也可以。」昔日法國巨星、前FIFA主席普拉蒂尼是當年馬拉度納的老對手,在自傳中回憶:有一次他們參加全明星友誼賽,很多大牌球星都在場上熱身。這時馬拉度納出現了,他走進場內,其他人開始安靜下來。然後馬拉度納拿起一個球,把球一腳踢向天空,不等球落地,又向上踢起,如是三番。這時所有人都看呆了,誰也沒見過這樣的炫技。
比較客觀的看法是,和當今世界兩大球王梅西C羅相比,馬拉度納的強大,更多在人格魅力和領導力方面,他的存在直接提高了每個隊友的極限。球隊中有這樣一個上帝般的角色,往往能創造奇蹟。
1987年那不勒斯獲得首冠後,記者去狂歡的更衣室裡採訪馬拉度納。馬拉度納搶過話筒,開始逐一採訪隊友,讓他們每個人談談感受。毫不貪功,和隊友打成一片,這種團隊感和影響力是無可比擬的。以至於他後來被推下神壇,成為義大利全民公敵,他的前隊友、義大利後衛費拉拉仍捍衛著馬拉度納。
批評家認可梅西精湛無比的球技時,總會提到,梅西靦腆和善的性格,只能是技術層面的領袖,而無法讓一個團隊力挽狂瀾。
而C羅,也因家境貧寒有更勵志的元素。同時被公認是一個完美機器,不知疲倦的終結者,是「上場就自帶一球領先」屬性的超級巨星。在放進世界足球史的繪卷裡,C羅有其重要地位,仍遠遠無法稱王。
貝利的10號球衣,在巴西是歡樂的森巴舞;法國的10號球衣,從普拉蒂尼到齊達內,都是優雅的象徵;義大利的10號球衣,充滿巴喬、託蒂般的浪漫藝術氣息。
只有阿根廷的10號球衣,有著不可承受之重。每個穿上阿根廷10號的人,都不可避免被放在聚光燈下,和前主人馬拉度納所比較。
在得知馬拉度納病逝的消息後,馬賽主帥博阿斯甚至說:「我希望FIFA能夠在所有球隊所有比賽中退役這個號碼。這是我們能為馬拉度納所做的最大敬意。他的離世對於足球世界是個極大的損失。」
阿根廷足協曾在2002年世界盃前向國際足聯提議讓這個號碼退休,但被無情否決。早在2000年,那不勒斯就退役了10號球衣,讓後繼者不用擔心活在馬拉度納的陰影中。事實是,馬拉度納被那不勒斯放逐後,這座義大利南都城市至今再沒能捧起一個意甲聯賽冠軍。
「那不勒斯的馬拉度納就是他一生的縮影:反叛、欺詐、英雄主義、神」, 阿根廷足球記者丹尼爾·阿庫西如是說。
當我們回顧馬拉度納時,總繞不開他的種種異端行為:和那不勒斯黑手黨卡莫拉千絲萬縷的關係;公開否認私生子(30年後的2016年終於承認);槍擊記者;古柯鹼上癮和藥檢失敗被逐出美國世界盃;將切格瓦拉和卡斯楚奉為偶像;……
在2019年坎城電影節獲獎紀錄片《迭戈·馬拉度納》中,英國導演卡帕蒂亞用另類視角解讀著馬拉度納的乖張。
和很多阿根廷人一樣,馬拉度納舞蹈天分頗高,他年輕時就非常愛好音樂。來源:卡帕蒂亞
這時世人才驚訝地發現,「馬拉度納其實是個沒什麼安全感的人,他身上背負著太多,而無人可以傾吐。」前訓練師費南多·西尼奧裡尼說。
當他在那不勒斯拿到第一個冠軍後,全市兩個月時間都在狂歡,馬拉度納走到哪裡去都是人潮和無休止的籤名合影,住宅外面永遠是記者的長槍短炮。這時的馬拉度納很煩惱,他甚至向當時的主席費拉尼奧提出走人要求。但那不勒斯不可能放棄這個頭像和耶穌並列的人。
隨著他的出名,金錢、美女、權貴不期而至,馬拉度納慢慢變味了,不再代表人民,而是黑手黨的座上賓,新聞媒體的肥肉。
1990年7月4日是個分水嶺,馬拉度納率領的阿根廷,偏偏在那不勒斯的聖保羅球場與義大利對決。這場世界盃半決賽以阿根廷的勝利告終。從此,熱愛他的那不勒斯分裂了,整個體系對他的保護都不復存在,馬拉度納一夜之間就淪為「義大利公敵」。在決賽上,當阿根廷國歌奏起,漫天的噓聲都奔著馬拉度納去。
世界盃後,警方曝光了他索要毒品和妓女的電話錄音。很快他又陷入禁藥醜聞,被禁賽一年。當馬拉度納帶著女友克勞迪婭和兩個孩子灰溜溜離開那不勒斯時,甚至沒有一個人送行。
禁賽期結束後,馬拉度納的職業生涯步入末期,1994年對希臘的進球後的怒吼幾乎成為關於他最後的大賽記憶,然後,再次失敗的藥檢讓馬拉度納出局,失去靈魂的阿根廷也慘遭淘汰。
球場上那個無所不能的迭戈不在了。
退役後,馬拉度納因心臟問題,2004年就曾病危住院,肥胖和藥物依賴讓他的心臟不堪重負,當時他已經重達120公斤,只有笑容依稀還有馬拉度納的影子。馬拉度納的盛名讓當時很多醫院甚至不敢接收他(怕沒治好背負永久的罵名)。後來在瑞士出院之後,他一度如阿根廷媒體所呼籲的「迭戈,別胡鬧了」,重新過上正常人的生活。
2006年時,馬拉度納和父母住在那幢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老房子裡。好友帕拉西奧斯回憶,有一次開車去接馬拉度納,「迭戈對他媽媽說:『媽,我是帶鑰匙呢?還是晚上回來時按門鈴呢?』」這時的他已經是個普通人了。
回歸家庭的時候,如姐姐瑪利亞所說,他才是那個迭戈。在其他時候,世界上只有馬拉度納,一個不可企及的神。
前妻克勞迪婭是馬拉度納的髮小,她亦回憶,很多時候,迭戈不見了,取而代之是馬拉度納,一個完全陌生的男人。
克勞迪婭選擇在2003年和馬拉度納離婚,但他們的關係還是很親近:她是他的經理、經紀人、知己和朋友。沒有她的支持,沒有她做出的種種決定,馬拉度納不知死過多少回了。
馬拉度納有過很多女友,有些甚至和他女兒一樣大。他仍無比愛著自己的兩個女兒,對著鏡頭不斷講述他生病瀕死時是多麼擔心會再看不到女兒。以至於他前女婿、曼城球星阿圭羅發生婚變時,後者表示甚至不敢接馬拉度納的電話。
馬拉度納曾短暫執教阿根廷國家隊,在2010年率阿根廷衝擊世界盃,親自指導梅西,甚至直接提升了梅西的任意球技巧。
教練馬拉度納一點都不成功。然而,0比4被德國淘汰之後,阿根廷人還是很快就原諒了馬拉度納。阿根廷人也一直縱容著馬拉度納,雖然他們經常也覺得他行為太過分了。
畢竟,世界上只有一個馬拉度納。
「迭戈和馬拉度納是兩個人,但馬拉度納去到哪裡就把迭戈拽到哪裡。」西尼奧裡尼的感概中,正是這件10號球衣最沉痛之處。
(來源:南都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