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回,葛寒冰玩大了。22位角兒,齊刷刷來到位於錢塘江邊的杭州大劇院。寒冰給我留了票,我講還是自己買吧,一方面美你所美,另方面也算尊重藝術家。我網上訂了三張,每張680塊大洋,與其說請二哥、小哥看,不如說挨著他們,問戲方便。
看戲前去廁所,碰到某大紅袍畫家,喜作花鳥,常見花枝似掃把倚牆倒立,一把兩把三四把。西湖散人編他段子,說他畫室玄關不高不矮處掛著一隻鷯哥,每次客人來,都要向藝術低頭,頭頂的鷯哥就會說「美元,要美元;美元,要美元。」畫家今天依舊穿個大紅袍,原來名人也排隊。他一邊忙活一邊牢騷:「噶大個劇場噶小個廁所,真當發靨,不曉得領導介個會通過的。」
七點一刻落座,幕布卻早開那兒。「中國京劇名家演唱會」幾個字蠻好,莫言寫的,乍看有點像淳安邵將軍的。樂隊在舞臺右側,也沒個擋板,腳腳鞋鞋的。說明書32開,字小,二哥不屑,我卻覺得好,舞美經常殺戲哉。主持人宋小川、劉桂娟,金童玉女。兩位開始還拿手卡,後面放開了。宋有點憨,劉蠻調皮。
梅派青衣單瑩打頭炮。先唱《西施》「水殿風來秋氣緊」;再唱《太真外傳》「楊玉環在殿前深深拜定」:一願、二願、三願、四願……京劇情願放下身段吸收民間文學營養,這一點崑曲比不上。馮洪起鼓,李之祥琴。
李宏第二個上場,唱《紅燈記》「十七年」。我看樣板戲,一直會有多摸了張牌當相公的感覺。後來省略內容,聽唱腔,再把演唱者代入大學裡的一位老師,方才妥帖。鼓師李朝貴,1959年入中國戲曲學校,師從王誠、白登雲,1970年調上海京劇團《海港》劇組。琴師王輝是浙京的,朱鎔基總理在杭州,偶爾來兩句,也找他拉琴。我是在西湖京劇茶社裡認識他的,也有些年了。節目單裡有《赤桑鎮》對唱,有沒唱忘了。
傅希如第三,唱《珠簾寨》「昔日有個三大賢」,80後,味道這麼足,不容易。依然是李朝貴鼓,王輝琴。一曲末了,他說話,講18年前來過杭州,有過非常美好的回憶。二哥指示樂隊裡一位彈中阮的文靜女孩說,她就是美好回憶,浙京的。傅講完話,唱《洪羊洞》「自那日朝罷歸身染重病」,節目單誤作「洪洋洞」。
管波來了,唱荀派名段《紅娘》「小姐你多風採」。鞋子好高,沒必要呢,小家碧玉不難看呀。她的聲音真好,演得也好,那眼睛迷死個人,教人老半天才想起應該還有個小姐的。「君瑞呀君瑞你大雅才,風流千金不用買」,這段唱詞還有兩個版本,一是趙燕俠1977年拍的電影《紅娘》中的唱詞:「小姐呀,小姐你多風採,君瑞呀,君瑞你大雅才。風流不用千金買,月移花影玉人來。今宵勾卻了相思債,無限的春光抱滿懷。花芯拆,遊蜂採,柳腰擺,露滴牡丹開。一個半推半就情又愛,好一似襄王神女會陽臺。不管我紅娘在門兒外,這冷露溼透了我的鳳頭鞋」。還有一個版本:「小姐呀,小姐你多風採;君瑞呀,君瑞你大雅才。風流兒不用千金買,月移花影玉人來。羞答答,不肯把頭兒抬;嬌滴滴,步兒邁,同會碧紗櫥中驚又愛。到今宵他倆勾卻相思債,一雙情侶稱心懷。只是紅娘在門兒外,立蒼苔,冰溼了我的鳳頭鞋」。另外,黃曉慧說崑曲《南西廂記》「十二紅」一出,曲詞也基本一致的。據說這幾段多少有點少兒不宜,其實看戲的大多是老年人,作不了亂。年輕時一直愛聽老生戲,現在慢慢地也能看些清淡的了,總是要做減法的。上半年開會碰到錢法成老廳長,說起還沒他的字,老人問要什麼內容,我說還是《牡丹亭》裡「奼紫嫣紅開遍」那幾句吧。當然,即便是古代後花園裡的才子佳人,也是撇不開社會環境的。扯遠了。隨後,管波再唱《花田錯》「非是我囑咐叮嚀把話講」,比不上「小姐」。馮洪起鼓,趙旭琴。
胡文閣也來了。小胡是梅葆玖最喜歡的男弟子,走哪兒帶哪兒,教了他不少本事。第一折《太真外傳》「挽翠袖近前來金盆扶定」,大梅派,正大光明中國氣派,贊。第二出《生死恨》「夫妻們分別十載」。馮洪起鼓,趙旭琴。二哥低下頭,說看男旦不舒服。我倒是沒覺得啥,有時候甚至感覺更爺們。
接下來是馬派老生朱強,聽過他的《甘露寺》,比網上看到的老態些。先唱《趙氏孤兒》「老程嬰提筆淚難忍」,再唱《淮河營》「淮南王他把令傳下」,李朝貴鼓,趙旭琴。我前面也說了,平生最愛老生戲,一邊看,一邊想起類似於「杜鵑再拜憂天淚,精衛無窮填海心」或「啟匣尚存歸國詔,解弢時拂射潮弓」這樣的句子。老生戲唱命運,有些是輓歌,但有格局,肝膽兩崑崙。
宋小川憋不住了,《白門樓》走起,「每日裡在宮中逍遙飲酒」,行腔清脆、詩性、文氣,卻也壯實。還真是一隻靈鹿,或雁蕩山野,或皇家林苑,站那兒就有,怪不得有那麼多「白玉婷」追著他跑。李朝貴鼓,費玉銘琴。
第八位出場的是楊赤,的確像袁世海,黑衣黑褲,搭件外套,便裝也蠻瀟灑的。《李逵探母》「一見老母把命喪」,悲痛、自責、復仇,很感人。又想,經驗演員如何解決重複自己的問題。一說國粹,就「xi(死)ha(蟹)」一隻鐵板一塊動不得,看戲就是看角,也是個事,怎麼破。《野豬林》「當年關西把人傷」。年輕的鼓師、琴師也來自大連京劇院。
美麗的董圓圓上場了,穿了件大紅衣服,妝也畫得用心,看來很重視。先唱《楊門女將》「風蕭蕭霧漫漫星光慘澹」,再唱《穆桂英掛帥》「一家人聞邊報雄心振奮」,李朝貴鼓,李楊琴。遺憾的是,沒唱好。小哥說,京劇演員35歲以後,必須用心保護嗓子,否則搞不好會廢。總之35到40是個坎。小哥說董老師的嗓子前些年就不行了,那時她演《安國夫人》,李大人編劇,我電視上看過。
此時,劉桂娟也憋不住了,穩穩噹噹地唱起《鎖麟囊》「一霎時把前情俱已昧近」,程旦好有韻味也。復邀請宋小川,對唱《鳳還巢》。鼓李朝貴,琴王輝。宋唱時,小劉搗蛋三五次,賣萌七八次,有文化的人,「可」起愛來更可愛。劉桂娟曾因發「點翠」微博被人罵得狗血噴頭。我小時候和弟弟在老家樂清縣清江區小芙鄉筋竹村岙州自然村後門坦池塘邊楊梅山土崖番薯礦左側一個邊上長著雷公草和多肉的洞裡搞到過一隻翠鳥。土崖上洞多蛇也多,那次看那傢伙飛進去,我也顧不了那麼多了,急忙忙把手伸進去,沒到了肩膀。翠鳥掏出來了,羽毛很亮的,我放鼻子裡嗅嗅,又腥又臭。翠鳥貪魚,所以又叫魚狗、水狗,致雅不到哪裡去。那時候,我看到做戲人咿咿呀呀就煩,當然不知「點翠」是啥玩意兒。後來,魚狗好像被弟弟玩死了。
角兒來了。張建國出場,比劇照老。聽到了純正的「我正在城樓觀山景」,我也開始搖頭晃腦了,此乃中老年街舞。輔佐君王,何來散淡呀。最後一句有「飲酒」,這段也是兩個版本,有的唱「飲酒撫琴」,有的就唱「撫琴」。隨後是《大漠蘇武》「不堪回首往事談」。鼓郭磊,琴李楊。
門對浙江潮,中場不休息,我回頭看了看觀眾,幾乎無人離席。又見嘉賓席,兩端對齊,大紅袍居中,另有一位老領導,其他的都陌生。而往常,那幾排我基本認識的。此外,我也留意到了,晚上沒有攝像。我相信,這都是寒冰特意安排的。
當家人王蓉蓉出來了。也穿一件紅裙子。《狀元媒》「自那日與六郎陣前相見」,李朝貴鼓,左旭琴。真能唱……二哥認為比李勝素好。隨後是《女起解》「蘇三離了洪洞縣」。杭州的觀眾素質高,掌聲並沒有前一出響。小哥說當年在北京戲曲學校附中時,王蓉蓉的名氣就不得了大,那時候她才40吧,已經紅上天了。
又見孟廣祿。《鍘美案》「包龍圖打坐在開封府」。郭磊鼓,湯振剛琴。湯有中國琴師風範,類西京陳忠實。百度湯振剛,果然了得。京歌《菩薩蠻·黃鶴樓》「茫茫九派流中國」,毛主席詩詞,不廢江河萬古流。「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今天八月十八,朗朗十四歲生日。
李莉,《四郎探母·盜令》「我主爺金沙灘早把命喪」,《謝瑤環》「忽聽得堂上一聲吶喊」,具尚派密碼。郭磊鼓,湯振剛琴。問二哥,怎樣的琴才算好,答:「琴有高下,鋼弦絲弦。」我說講人話,人說:「拉的和唱的要水乳交融,搞在一起。」果然,唱聽不見了,琴也聽不見了。
晚會至此,已到了錢塘深水區和最寬處,角兒如鯨,密集開拔,令人窒息。我希望時間過得再慢一些,也想著喜歡京劇的散落天涯的朋友,替他們惋惜。
偶像陳少雲終於來了,他演繹經典唱段《追韓信》「我主爺起義在芒碭,拔劍斬蛇天下揚……」家國春秋、麒派掌門、蒼勁沉鬱、抑揚跌宕,陳老師年歲漸高,但因為清瘦愈見精神。琴師呂弓長。
鄧沐瑋《將相和》「在金殿定官職是非難辨」「廉頗做事無分寸」,鼓郭磊,琴湯振剛。這一出我在央視戲曲頻道「跟我學」裡聽過。
溫如華《蘇三起解》「玉堂春含悲淚忙往前進」「適才父女把話論」。鼓李朝貴、琴費玉銘,節目單裡這樣寫的。我可能開小差,有點想不起了。
小花臉朱世慧被稱作第一名醜,以《徐九經升官記》獨步菊壇。今晚,他唱《曾侯乙》「把青銅化作一首歌」,是一個新編戲。隨後,他表演了《膏藥章》中的「八十一位中藥」,是一段長白。戲曲白口與相聲貫口的區別在哪裡,總是要高過才行,否則意思不大。當然,即便高過了也意思不大,京、昆就是唱,請允許我保留偏見。
隨後是李鳴巖。《打龍袍》「龍車鳳輦進皇城」,《釣金龜》「叫張義我的兒聽娘教訓」。鼓郭磊、琴費玉銘。老太太86歲,寶刀依舊,嗓音又寬又亮,自然流暢、質樸飽滿,一氣呵成。她的藝術爐火純青,無與倫比,贏得最長久、最猛烈的掌聲。老杭大一古代漢語教授曾信誓旦旦地說自己60歲時自殺,後來到了,沒動靜,朋友們問怎麼回事,他說現在改為70歲了,他大概也是看了李老太的戲了吧。
首次看葉少蘭,名門之後,家學淵源,唱腔極富表現力。《羅成叫關》「十指連心痛煞了人」,《轅門射戟》「箭射畫戟世間奇」,鼓馮洪起,琴李之祥。他曾在中國軍方和國外藝術機構就職,因其經歷與一般的京劇名家不同,所以他的藝術有陌生感。
第二次在杭州見到裴豔玲。主持人劉桂娟說,裴先生剛動過兩個大手術,切了膽,做了乳腺,但她的膽子還是這麼大。先唱《一捧雪》「一家人只哭得似酒醉」,再唱《連環套》「多蒙大人恩海量」,清板。鼓李朝貴,琴王輝。完了還要唱,跟劉桂娟說「你好下去我要唱了」,劉呲溜幾下給自己找了臺階,既不讓觀眾覺得老太太驕橫,又讓自己有了尊老的姿態,控制了場面,展示了能力。總的看,這一出信息量大了些,沒見過老人家演的可以看。
最後一個上場的是尚長榮,輩分、資歷、藝術都在那兒。先《貞觀盛事》選段(伴奏),次《曹操與楊修》選段(伴奏),最後請葉少蘭,一起唱《壯別》選段。大概也有謙虛之意,一塊兒壓臺。
七點半正式開始,臨近十一點半結束,約四個小時。速速上臺追星,只有尚長榮老爺子和董圓圓還在,被人拉著拍照,二哥給我順了兩張。又見王輝,約酒。一轉身,聽見大紅袍在後臺高喊「圓圓」「圓圓」,這回是普通話。
這是我在杭州看過的最長的戲曲晚會。純京劇這樣的陣容,別說杭州,就是我雄強北國,估計都是不太有的。離開劇場時,和寒冰打個招呼,我說,今晚將被寫進杭州文化史,它儼然是一個事件,「八一八廿二四」指數發布日:農曆八月十八演出,廿二位名角,四個小時。我希望它能成為一個時常被人提及的名詞,衡量小康社會老百姓所獲得的精神文化產品的質量以及相關誠意。
我們的座位在八排,小哥31號,我29號,二哥27號,記一筆。
蹭小哥鳳輦,到城西時已凌晨,月明星稀。
2019年9月16日
(照片由葛寒冰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