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中總有一些事情讓我們心靈戰慄,讓我們潸然淚下。情感的閘門也許會在不經意間被打開,一旦洞開,則會汩汩滔滔,奔湧不息;敏感的心弦也許會在不經意間被撥動,一旦奏響,便琴聲悠悠,撩人心魄。史鐵生的《合歡樹》撞擊我的心靈,讓我不由自主地兩眼溼潤,唏噓不已。
史鐵生遭遇了人生的巨大不幸,雖身患殘疾,但他在自己用筆描繪的世界裡卻是隨意揮灑,其情殷殷,並無什麼悲觀絕望的情緒。他的語言清純質樸,正如清清的小河,於緩緩流動中讓人們的心靈經受一次洗禮。母愛是神聖的,在史鐵生的筆下,他的母親為了給他治病,可謂是殫精竭慮。她不惜「到處找大夫,打聽偏方,花錢買來稀奇古怪的藥,讓我服用,讓我敷,薰,灸。」「直到有一回我的跨上被燻成了重傷。」可憐天下父母心,母親為了能讓兒子重新站起來,忍受了多少難以忍受的痛苦、辛勞,這是母性的光輝所在。母親對兒子總是充滿希望的,當讓兒子站起來的希望渺茫時,她又想讓兒子在文學的世界裡站起來,因而她又開始忙碌,開始奔命了,「她到處給我借書,頂了風或冒了雪推我去看電影,像過去給我去找大夫,打聽偏方一樣鍥而不捨。」沒有過多的細節渲染,就這樣質樸無華的幾句敘述,母愛的形象便如此逼真細膩地展現在我們面前,讓我們心潮起伏,感動不已。
史鐵生冷靜地出奇,他在不動聲色的敘述中凸顯了一個關心兒子體貼兒子的偉大母親的形象,讓人的心弦不住地戰慄,陣陣發酸,「三十歲時,我發表了第一篇小說,母親卻不在人世。過了幾年,我的另一篇小說又僥倖獲獎,母親已經離開我整整七年。」兒子雖遭橫禍,雖歷盡艱難卻取得了驕人的成績,母親應該為此而欣慰,而高興,而驕傲的,如果她地下有知的話,這種強烈的情感撥動,不由得讓人鼻子發酸,心痛不已。
那個由幼小而力盡艱難長成大樹的合歡樹不就是作者自己的象徵嗎?雖然幼小,雖然孱弱,但母親並沒有放棄它,仍然執著地把它養大,合歡樹長大了,而養育它的人卻含恨而去,這真是人世間最痛心疾首的事。這種讓人揪心的情感作者並沒有顯出過多的悲哀和傷心,讀者在作者心靜如水的敘述中感受到的只是母愛的執著和無私,以及心靈被撞擊得「嘭嘭」跳動的聲音,這使人不由得想起朱自清《背影》中的對父親背影的描寫,雖只有寥寥的幾筆但卻真摯感人,令人落淚,二者有異曲同工之妙。現代人的心被厚繭層層地包圍,能夠衝破束縛,破繭而出,接受感動的洗禮,卻也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而史鐵生的文章卻讓我們做到了,實在難得。
附: 合歡樹
史鐵生
十歲那年,我在一次作文比賽中得了第一。母親那時候還年輕,急著跟我說她自己,說她小時候的作文做得還要好,老師甚至不相信那麼好的文章會使她寫的。「我那時候可能還不到十歲呢?」我聽得很掃興, 故意笑:「可能?什麼叫可能還不到?」她就解釋,我裝作根本不再注意她,把她氣得夠嗆。不過我承認她聰明,承認她是世界上長得最好看的女的。她正給自己做一條藍底白花的裙子。
二十歲,我的兩條腿殘廢了。為了推,母親的頭上開始有了白髮。儘管醫院已明說我的病目前沒辦法治,但母親不死心,她到處找大夫,打聽偏方,花錢買來稀奇古怪的藥,讓我服用,讓我洗,敷,薰,灸。「別浪費時間了。根本沒用。」我說。我一心只想著寫小說,仿佛那東西能把殘疾人救出困境。可母親仍不放棄,直到最後一回我的胯上被燻成燙傷,這對於癱瘓病人實在是太懸了。後來母親發現我在寫小說,她給我說:「那就好好寫吧。」我聽得出來,她對治好我的腿也終於絕望,但又抱了新的希望。「你小時候的作文不是得過第一嗎?」她提醒我說。她到處去給我借書,頂著雨或冒著需推我出去看電影,像過去給我找大夫,打聽偏方一樣鍥而不捨。
三十歲時,我發表了第一篇小說,母親卻已不在人世。過了幾年,我的另一名篇小說又僥倖獲獎,母親已經離開我整整七年。
獲獎之後,登門採訪的記者就多。大家都好心好意,認為我不容易。但是我只準備了一套話,說來說去就覺得心煩。我搖著車多出去,坐在小公園安靜的樹林裡。想:母親為什麼早早地走了呢?迷迷糊糊中,我似乎聽見回答:「她心裡太苦了,老天爺可憐她,就召她回去了。」這讓我心裡得到一點安慰,睜開眼睛,風正從樹林裡吹過。
幾年前,老街坊就提醒我:「到小院兒去看看吧,你媽媽的那棵合歡樹今年開花了。」我聽了心裡一陣抖。還說,我家原來住的房子現在住的小兩口,剛生了兒子,孩子不哭不鬧,光是瞪著眼睛看窗戶上的樹影。
我沒料到那棵樹還活著。那年,母親到勞動局去給我找工作,回來時在路邊挖了一棵剛出土的小苗,以為是害羞草,種在花盆裡長起來,竟是一棵合歡樹。母親從來喜歡那些東西,但當時心思全在在別處。第二年合歡樹沒有發芽,母親嘆息了一回,還不捨得扔掉,依然讓它長在花盆裡。第三年,合歡樹卻又長出葉子,而且茂盛了。母親高興了很多天,以為那是個好兆頭,常去侍弄它,不敢再大意。又過了一年,她把合歡樹移出盆,栽在窗前的地上。再過一年,母親去世,我們搬離了同母親住過的那個小院兒,悲痛弄得我把那棵小樹也忘記了。
與其在外邊瞎逛,我想,不如就去看看那棵小樹吧。來到老院子,老街坊們還是那麼歡迎我,東屋倒茶,西屋點菸,送到我眼前。大夥都不知道我獲獎的事,也許知道,但不覺得那麼重要;還是問我的腿,問我是否有了正式工作。我問起那棵合歡樹。大夥說,年年都開花,長到房高了。但我再難看見它了,因為老院裡擴建了小廚房什麼的,過道窄,搖車進不到裡面的小院兒。我挺後悔前兩年沒有自己搖車進去看看。
我告別了老街坊,搖著車在街上慢慢走,不急著回家。人有時候只想獨自靜靜地呆一會。悲傷也成享受。
有一天那個孩子長大了,會想起童年的事,會想起那些晃動的樹影兒,會想起他自己的媽媽,他會跑去看看那棵樹。但他不會知道那棵樹是誰種,是怎麼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