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於此次孟京輝版《茶館》引發爭議,觀眾的不理解與創作者表達出現的偏差,我們想探討,為什麼老舍先生的《茶館》這麼些年呈現難改編的局面?在對待經典改編時我們又應該抱有什麼樣的態度?新京報記者採訪著名戲劇評論家林克歡,知名評論家、學者、近代史研究者解璽璋及中央戲劇學院戲文系教授麻文琦,這三位學者說出了自己的觀點。
1.為什麼《茶館》難動、難改編?
2.關於改編你有什麼建議?
3.對待經典改編時我們應該抱有什麼態度?
林克歡:可以批評,但首先要尊重
1.《茶館》在中國戲劇中的地位無可動搖,不說是最好或無法超越,至少這部作品從現實主義戲劇的角度已經達到一定的高度。《茶館》整個舞臺可謂精益求精,無論從各個方面,焦菊隱用了太多心血,他在舞臺上所展現出來的空間非常有象徵意義,當時中國評論沒有人提到過這些東西,但外國人極其敏感,他們有想到中國的話劇舞臺、現實主義的戲劇能走到這一步,舞臺的很多表現都帶有象徵的意味,把一個時代、一群人變成了人類的生存處境。另外,老舍的語言能力,在目前作家裡很難找得到。僅以第一幕為例,幾個重要角色,每個角色只說兩三句話,居然能夠讓觀眾牢牢記住。除此之外,裡面很多茶客,將近一個鐘頭沒有一句話,但是他在臺上坐得住,觀眾不覺得難受,兩個演員憋了40 分鐘就說一句「將!」這就是為什麼西方導演看了人藝的茶館以後,評價「 滿臺都是角,沒有群眾演員」。所以說,現在的導演很難有這麼大的用心。
1958版北京人藝版《茶館》。劇院供圖
其實探討《茶館》為什麼難動是一篇很大的文章,難度在於,創作者的視野與思維方式,能否與老舍達到同樣的高度,這可不是一下子能做得到的。老舍寫《茶館》,其實對於那種落日的餘暉,以及一個時代的沒落走遠後,他仍然對這些人充滿著同情。關於《茶館》裡更加內涵的東西,其實後來的改編者基本上很難感同身受。
2.改編者一定要對經典有敬畏的態度,認真對待的態度,向前人學習和他們對話的態度,如何能真正地產生對話,你是可以超越他的,從他的某一個角度去突破。《茶館》可以改編是一回事,改編的好不好是另外一回事,如果一部經典的戲劇作品只能做得像人藝版那樣,那是完全不對的。
3.觀眾要仔細地看戲,要尊重作家,也要尊重導演,尊重演員。可以批評他,但首先你要尊重他,這是他的創造,你可以說演的不好,但必須尊重他。對人的尊重和批評是兩回事。我們太多人愛隨便發評論,很少能去好好看一本小說,很少人能好好靜靜地去看一臺戲。現在人人都愛K歌,沒人仔細去聽歌。現在很多人說,跟作家真正的對話,其實都沒有真正的對話。
解璽璋:改編應以改編者為主體,不能以原著為主體
孟京輝版《茶館》。孫競堯 攝
1.《茶館》難改編,是作品本身表達的東西比較成熟,新的創作者肯定要在作品中表達出自己不同於原作全新的想法,利用這個作品原有的藝術元素表達新的內容,如何將這些元素重新組合,改編成新的東西其實並不容易。另外,觀眾都有一種習慣,接受了一個東西後不太容易改變。觀眾長期受到一部作品的影響,當你再給他一個新的東西,他可能不接受,因此你改編的作品能不能說服新的觀眾,那就看創作者本事了。
2.其實關於這個問題,多年前發表過一篇名為《名著改編的N種可能性》中闡述過自己的觀點,其中,在「以創作主題為理由」中,指出「改編應以改編者為主體,不能以原著為主體」。改編者選擇一部作品進行改編,相信他一定與原著中的某種精神達成了契合,至少認同了原著中某種精神的存在。但是,他對於原著的藝術闡述,則完全可以和原著有所不同,他必須尊重自己對藝術的思考和理解。另一方面,對於原著的選擇,到改編的方式,甚至包括忠實於原著還是不忠實於原著,或部分地忠實原著,都必須考慮市場的因素。因為在當今時代,只有通過市場這個通道,才能將作品送到消費者手裡。所以說,名著不是改編的歸宿,它只是一切改編的出發點。
3.改編經典戲劇作品很重要的特點,就是要跟其所要面對的觀眾達成共識。如果作品不能與觀眾達成共識,作品肯定是失敗的。從觀眾的角度,當然應該持有一種更加開放的態度去迎接新作品的誕生。但是,從這一點來講,其實很難要求觀眾,觀眾不是被要求出來的,而是慢慢培養出來的。對經典改編而言,沒有一次改編是十全十美的,作為改編者也並不具有天然的合理性,也應該有被批評的必要性。
麻文琦:最大的改編者是時代精神
李六乙川版《茶館》。李晏攝
1.如果老舍寫《茶館》的世界觀仍然是你秉持的世界觀,改編它將是一件比較困難的事情,因為你們是在從同一個角度看待世界,這種情況下,你恐怕很難超過老舍從這個角度所打量到的東西。實際上,當下改編《茶館》完全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情了,說到底,看待世界的方式變了,從王翀演出版和孟京輝的演出版來觀察,他們都是把《茶館》裡一個「舊世界的破滅」表達成了「世界的破滅」,那麼是誰在背後操盤這種敘事呢?很顯然,最大的改編者是時代精神。老舍的《茶館》,背後是有唯物史觀的;而唯物史觀退卻的地方,虛無和絕望史觀就會佔據地盤。
2.至於改編建議,我能建議的就是,無論怎麼改編,都要做到是從自己心底裡流出來的。對一部作品進行經典加冕,固然其中存在話語權力的問題,這種權力一般都操持在理論批評者、學術研究者、教育工作者的手中,但更具決定性的,決定一部作品能否成為經典的,還是時間的揀選機制,最終是時間決定某部作品成為經典,時間在考量一部作品中當初作者所灌注其中的能量,成為經典的作品其能量無疑都是滿噹噹的,這意味著什麼呢?首先,改編者在經典面前的確得有一份謹慎的掂量,掂量的是自己的識見(感知、情感、思想、美感等等)是否能夠超越作者;其次,時移世易,如果時代認知發生範式變化,一般改編者都會產生對經典的嶄新解讀,這種情況下,改編者要掂量的是如何讓經典穿越歷史更好地關照到當下。所以,無論是哪種情況,對經典的改編都要持有謹慎的態度。
3.除了版權法有硬性規定外,《茶館》的演出史一定是一個不斷的改編史,這既不是以老舍的意志為轉移的,也不是以人藝的意志為轉移的;同樣,這也既不是以維護文學經典者的意志為轉移的,也不是以捍衛演出正典者的意志為轉移的。為什麼這麼說?因為前面我所列舉的那些人的意志,哪怕他們再強悍,強悍到如鋼似鐵,也都會在時間的作用下「化為繞指柔」。哲學解釋學的理論,讓我們對一部作品的意義闡釋具有了讀者意識—— 作品只是「 未完成品」,它只能在讀者的閱讀中建構出意義;同時,該理論也讓我們對一部作品的意義闡釋具有了時間意識——任何讀者都不是超時間的,他的「此在性」決定了作品闡釋的「有限性」。就是這個簡單的道理,決定了《茶館》的改編歷史才剛剛開始,無論是孟京輝式的文本上的「大動作」,還是李六乙、王翀式的演出上的「小心思」,這一切都還只是剛剛開始。《茶館》誕生到現在方才一甲子吧,文本上說老舍創作出了經典,舞臺上說人藝創造出了典範,這都沒什麼,但是如果動心思想將《茶館》就此封存在劇作經典裡、舞臺典範中,那可真是在為《茶館》「下葬」,這完全屬於好心辦壞事。
新京報記者 劉臻
編輯 田偲妮 校對 翟永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