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星宿海,冰蓋悄然融化,數以千計的小湖泊點綴在這一片海拔4000米的雪山草場之間,當東南季風裹挾著溫暖的氣息千裡而來,草原上的生命之水,開始肆意流淌。
這裡是人類最偉大的河流之一——黃河的源頭,藏族人稱它為「瑪域」。
這世界上最長、最美的詩篇——《格薩爾王傳》,就誕生在這片廣袤的土地上,歷經千年漫長的時光,它一直在藏族牧區的牧場、帳篷中被幽婉傳誦。
每當暮色降臨,牛羊回欄,勞頓一天的人們圍坐在家中,祖先格薩爾王的傳奇,便復活於奶茶的香氣之中。
在藏區,那些專門傳唱格薩爾史詩的藝人,被稱作「仲巴」。「仲巴」這個詞中,「仲」指格薩爾王的故事,「巴」指的是人。在那個文字不曾普及的年代裡,人就是故事的載體。
《格薩爾王傳》這一宏大的文學作品,不是哪一個藝人或幾個天才詩人的作品,它是經過了無數人的不斷豐富、不斷改編、不斷整理而形成的空前的集體創作。
西藏、青海、甘肅、四川的交界地帶,是格薩爾史詩最早流傳的區域,這裡是藏族人赴拉薩朝聖的必經之地,也是藏族人與其他民族進行商貿交往的重要地區。伴隨著朝聖者和商旅的腳步,說唱藝人們的歌聲逐漸流傳到藏區之外。
為什麼如此廣袤遼闊的區域,都在傳唱同一部史詩?為什麼那麼多不同文化的民族,都在崇拜同一位英雄?
在史詩中,格薩爾是降伏妖魔、抑強扶弱、救護生靈的雪域王者,是這片大地上善良、平凡生靈的保護神。
生活於此的人們一代又一代反覆傳唱他的故事,這些故事漸漸成為他們心底裡最深切的信仰。
央吉卓瑪是中國社科院民族文學研究所的博士後,她的研究方向是《格薩爾王傳》。
卓瑪家在玉樹被稱為「抄本世家」,從高祖開始,就悉心抄錄搜集各個版本的《格薩爾王傳》。到了卓瑪已經是第四代了。
玉樹「抄本世家」的第一代傳人名叫嘎魯,是四川德格人。嘎魯年幼時家境貧困,就到八邦寺當小喇嘛,一位活佛十分喜愛嘎魯,教會他讀書寫字。《格薩爾王傳》是嘎魯最喜愛的故事,慢慢地,他開始抄寫這部史詩。多年後,嘎魯帶著家人移居青海玉樹,將這門手藝傳授給了外孫,也就是卓瑪的爺爺布特尕。
布特尕是抄本世家的第二代傳人,他一輩子一共抄錄了42部《格薩爾王傳》,加起來有上千萬字。
楊恩洪是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文學研究所的研究員,20世紀八十年代,在玉樹的一次考察中,她發現了這個抄本世家。
從第一次見面之後,楊恩洪便和抄本世家結下了深厚的情誼。三十年來,只要去玉樹,楊恩洪總會去抄本世家看看。
如今,卓瑪的爺爺布特尕已經去世,卓瑪的父親秋君扎西身體也不好,楊恩洪十分珍惜和老朋友見面的機會。
幾個世紀以來,格薩爾王的故事在說唱藝人們的口耳相傳中,逐漸豐富乃至於宏大。而抄本的出現,則為史詩提供了更為可靠和規範的傳播方式。
關于格薩爾史詩最早的抄本出現於何時,目前尚無確切考證,一般認為,在公元14世紀前後,已經有著大量抄本的出現。
傳說中,格薩爾是這片土地和民眾的保護神,他的故事和佛教傳說逐漸融匯在一起,而有關格薩爾史詩的抄本,則與佛教典籍一同被傳誦。
如今留存下來的這些抄本,在漫長的歲月中,刻上了滄桑的痕跡,它們的作者是誰,早已散佚在歷史的煙塵中,無從考證。然而我們能夠想像的是,幾百年前,認真虔誠撰寫的某位僧侶,為我們記錄下了這一珍貴的文獻。它穿越時光的重重迷霧,抵達今天。讓這部偉大的史詩以有形的樣式,得以存活下來,出現在後人面前。
一代代的書寫者留下了這些彌足珍貴的抄本,在這一行行文字中,寄託著一個民族的文脈和信仰。
北京民族文化宮裡保存著一本古老的書籍,蒙古文刻本《十方聖主格斯爾可汗傳》,這是史詩《格薩爾王傳》現存最早的刻印本。1716年,這一刻本在北京刻印刊行,人們通常稱其為「北京木刻本」。
這部《十方聖主格斯爾可汗傳》一經出版,便在蒙古族地區迅速傳播開來。傳播到當時的內蒙古、喀爾喀各部,居住在阿爾泰山周圍和天山一帶的衛拉特人,以及遠到伏爾加河流域的卡爾梅克人那裡,甚至還傳到了唐努烏梁海的圖瓦人中間。
在「北京木刻本」發行60年後的1776年,俄國旅行家帕拉斯出版了他的遊記《在俄國奇異的地方旅行》,在這本書中,帕拉斯介紹了流傳在蒙古部落的史詩《格薩爾王傳》。這是國外學者第一次在著作中介紹這部史詩,帕拉斯根據的就是1716年的「北京木刻本」。
四川甘孜,這個名為德格印經院的建築,至今已有二百七十多年的歷史。無論從宗教史,還是從印刷史上看,德格印經院都是一個令人嘆為觀止的文化存在。它的藏版庫大小共有6間,約佔整個建築面積的一半。
二百七十多年的光陰,印經院中堆滿了經卷和印版。漫步其中,如同落入時間的巷道,不同年代的雕版在這裡靜靜棲息。這裡的每一寸空間都仿佛有著特殊的重量,那是歲月流逝的痕跡,厚重而滄桑。
江州是這裡的印版師傅,每天他要印製上千幅經卷或者畫卷,他正在印製的是《格薩爾騎馬徵戰像》。這幅雕版十分珍貴,已經有上百年的歷史。精緻的刻工,見證著百年前那位匠人的功力與專注。
德格印經院中,除了《格薩爾騎馬徵戰像》,也保留著一部分《格薩爾王傳》文字的雕版,史詩中最經典的《天界篇》《英雄誕生》和《賽馬稱王》等篇章都有刻本流傳。
如果說藝人們的口耳相傳猶如草原上牧民的漫步,那麼抄本則給了人們較為平坦的道路,而刻本就好像把雙腿換成了奔馳的馬蹄,這種機械的行為使文字內容的傳播更為快捷。
從江州進入印經院到現在,已經過去了33年。漫長的時間倏忽就不見了。許多匠人一生的時間,就這樣變成了一幅幅經卷和一張張畫卷。
米海爾·艾爾菲女士是法國頗有名望的藏學家,曾幾次深入藏區考察,並出版過多部有關格薩爾音樂的論著。雖然她今年已經90歲高齡,但是談起格薩爾史詩,依然滔滔不絕。她至今還記得,當年讀大學時第一次接觸到格薩爾的情景。
米海爾·艾爾菲女士的老師石泰安,是國際著名藏學家。他的著作《西藏史詩和說唱藝人》,被學術界認為代表了當時這一研究領域的最高水平,至今也少有人能夠超越。
20紀四十年代,石泰安到中國四川地區考察時,被格薩爾史詩深深吸引。返回法國後,他全身心投入到藏族史詩的研究工作。在法蘭西公學院任教期間,石泰安還開辦講座,讓更多的人了解格薩爾史詩的故事。
如今,格薩爾史詩的研究者已經遍布英國、法國、德國、奧地利等數十個國家和地區。東方的英雄史詩,跨越山河阻礙,突破語言壁壘,傳播到世界各地。
對於國際藏學界來說,亞歷山大·大衛·妮爾是一位傳奇人物。在她一生中,先後五次進入藏區,東方的遊歷歲月從23歲持續到了77歲。她的傳奇經歷,在西方掀起了持續一個多世紀的藏學熱潮。
19世紀末20世紀,年輕的大衛·妮爾供職于吉美博物館,在這裡,她對東方的佛教壁畫產生了極大的興趣,同時也學習了中國和印度的文學與哲學。
1922年到1923年的冬季,大衛·妮爾的考察足跡涵蓋了扎陵湖和鄂陵湖、雅礱江和黃河的源頭。也就是在這個時期,她接觸到了有關格薩爾史詩的文本。
在前言中,大衛·妮爾這樣形容格薩爾史詩在藏區的影響,史詩 「被吟誦著,歌唱著,帶著無限敬意地傾聽著,人們還把格薩爾當作除暴扶弱的人,等待著他,希望他返回。」
直到晚年,對于格薩爾這位神秘的人物,和格薩爾史詩這一宏大的詩篇,大衛·妮爾始終抱著濃厚的興趣。她迷戀著這片眾神曾經行走的土地,迷戀著這迴環往復、曲折跌宕的詩篇,終其一生未曾忘卻。
而在她的身後,更多的學者被史詩《格薩爾王傳》所吸引,在這片土地上留下了足跡。
1929年的夏天,在大衛·妮爾曾經遊歷過的地方,行走著一位身穿長袍的年輕人。這位名為任乃強的漢人是南充中學四川鄉土史的教師,趁著夏季,去西康地區進行歷史地理考察。
隨著考察的逐漸深入,這位年輕的學者對康巴大地產生了不同尋常的情感。他發現這個一向被人們視為荒蠻之地的地方,竟蘊藏著眾多不為人知的歷史文化與民俗民風。
任乃強後來在《西康圖經》中描述康巴地區的藏族人有四種美德,即仁愛、節儉、從容、有禮。
任乃強考察到新龍上瞻地區時,和當地頭人的外甥女羅珠青措結為夫婦。在自己的婚禮上,他第一次聽到格薩爾史詩的說唱。
按照習俗,婚禮要進行七天,這七天中,每當傍晚時分,說唱者會唱起格薩爾的故事,古老而樸實的旋律便在這蒼莽大地上長久地縈繞迴蕩。
任乃強請到一位藏語翻譯,為他把說唱的內容逐句翻譯成漢語,之後他把這些內容整理記錄,仿照說唱者的語調,按照漢語的韻律譯出。於是,歷史上第一篇格薩爾史詩的漢譯本誕生了。
之後的十幾年中,任乃強多次深入藏區進行實地調查,在對格薩爾史詩有關文獻史料深入研究的基礎上,他認定《格薩爾王傳》是一部藏族詩史。從此,格薩爾研究成為他一生的事業。
一千年前,雪山巍峨,江河蜿蜒,遊吟詩人們傳唱著格薩爾王的故事,一千年後的今天,山河依舊,史詩《格薩爾王傳》的傳播卻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在《格薩爾王傳》漫長的生命中,學者們的加入,只有很短的一段歷程。然而在這幾十年的時間裡,對於《格薩爾王傳》的研究,卻已經深入到文學、史學、宗教、民俗、社會學、語言學等諸多領域。
幾代學者們的努力,對於《格薩爾王傳》的搜集保護有非常大的作用。《格薩爾王傳》如今已經有120多部、100多萬詩行、2000多萬字,僅從篇幅來看,已遠遠超過了世界幾大著名史詩的總和。更重要的是,它遠遠沒有止步於此,它還在不斷地生長。
在這一片廣袤的雪域高原,舉目所及,沒有什麼比高山更加雄偉。高山的面龐隱藏在冰雪之下、雲霧之中,沉默、冷峻,令人敬畏。也許對於生活在這裡的人們來說,這一座座雪山,就是神的領域,是世界雄獅大王格薩爾未曾遠去的背影。
來源:青海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