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北的夜。圖/《一頁臺北》
採訪/朱慧憬
口述/舒國治
不用去追求太多的錢,然後用這麼多的錢去過爛日子,而是用你現有的錢過清閒的好日子。
我喜歡自然、簡單、真實。往往因為真實的東西少了,大家才去追求裝飾的形式感。我不太會被形式感的東西所迷惑,因為沒有機會碰到,我買東西一定買不雕琢的那款。比如買筆記本,我就買一本白的,最簡單的。就是要白到徹底,在上面怎麼寫、怎麼畫都可以。
簡樸不意味著粗鄙,在如今物質豐富的年代能夠回歸簡樸生活的人尤其不粗鄙。有人動不動說我有600雙鞋子,每雙都追求精緻。但是你有600雙鞋,你會很好去穿它們、注意它們、愛護它們嗎?如此貪求物質豐富的人反而很粗鄙。
一切剛剛好,才有精緻的可能。如果放了一桌茶具,又有象牙又有什麼,杯杯盞盞,大大小小,搞得眼睛都花了,你怎麼可能專心喝你的那杯茶?走進K房,四十多個女人站在那裡,一個個讓你看,你知道哪個才是你的王妃?你一定挑不出來的。
不用去追求太多的錢,然後用這麼多的錢去過爛日子,而是用你現有的錢過清閒的好日子。
臺南北勢街(今神農街)。
越不主流越快活
每個人都說,其實我多麼希望過你這樣的生活。我說你要跟我學,首先要做到——晚上和朋友喝酒聊天不看表。我知道時間很重要,我知道你等一下還有事,我知道你第二天要上班……但是你要把自己最想做的事擱下,什麼都不想,和我們一起喝酒聊天,今朝有酒今朝醉,你做得到嗎?對我來說喝酒喝到幾點都沒所謂,沒有掙扎。我比較野蠻。所以有些東西我能做,其他人不一定能做。
任性?這是自然的流露,如果你硬叫自己任性,也是刻意。有的人過度壓抑自己——普通人大多過度壓抑,所以我才勸大家——你也可以任性一點。
1979年的臺灣街頭。圖/土井九郎
其實在臺灣生活,真的沒必要那麼在乎錢。只是有的人為了多追求一點財富,把原來的好條件交換掉了。臺灣人口不多,地方固然也不大,但是容納這些人已經很輕鬆。另外,臺灣有大把的工作機會,隨便做什麼都可以。我們小時候,臺灣社會是一個均貧的社會,所以沒有誰對誰有階級上的要求,很輕鬆的。既然大家都窮,所以你有一點成就或沒有成就,有一點努力或者沒那麼努力都沒所謂,至少不會餓死。假如你不買房子,不要這個那個,可以過得很輕鬆。我在這種情況下根本沒有考慮過我會餓,沒有後顧之憂。當然,我也從來沒有餓過,僅僅是賺不到錢而已。偶爾需要家人接濟一下,只是偶爾,畢竟我不要過奢華的生活。
上世紀70年代初,大興土木,人人希望住者有其屋,也就是房產商要賺地產錢的時候。當時社會上逼著大家去賺錢,這叫主流價值。那時我才二十出頭,所以不會受到主流觀念的影響。我們每天的心情都是夢一樣的感覺,都是創作,都是文藝,都是不切實際的東西。
其實,越不在乎主流的想法,活得越快活。大多數臺灣人過於勤奮,他們去獲取東西,常常是太容易被別人建議。大家都知道,現在的臺灣是一個隨時在建議人們去弄錢的寶島。
1979年的臺灣街頭。圖/土井九郎
下課鈴響了
我們的生活和錢其實關係不大。大部分時間,我們做一些事情的時候,錢不一定在我們身邊。買房子要錢,你也不能天天都想買房子吧。上海人的生活最可怕,就在於他們對錢的敏感度非常高。河南人一樣對錢有渴望,但是金錢觀念灌輸的密度會低一點,頻率會低一點,人們偶爾會忘掉錢的存在。
一直以來,在我的世界觀裡,錢不是那麼重要的,工作也不那麼重要。每天早上起來到晚上睡覺中間這段時間,人人都在工作。問題是哪一種工作,怎麼工作?我不用去忍受工作,因為我根本不會考慮這個事情。不是我不去碰,而是我沒有碰到。人家會說碰到一個女的很糟,我不會有這種經歷,因為我根本不會去碰這種女的。
我們不講工作,講生活。比如說我做阿姨的工作,不是到你家裡做阿姨,而是我的生活是幫自己做阿姨。我試著看我今天要幹什麼,最後變成了生活,之後看會不會變成工作。如果這份工作只是為了交換錢,那我會有問題,我沒想做阿姨來換錢。有些文章沒有錢也要寫啊,年輕的時候有這種理想,或者說這樣的奉獻。
1979年的高雄。圖/土井九郎
以前看到年輕人騎摩託車上班,冬天下雨很冷,路上挖得坑坑窪窪的,摩託車倒下了再推起來,修一下再去上班,每天如此,存起錢來買房子。雖然你比我早二十多年買房子,但我看不出你活得比我好多少。我說過:「我只是很執著於一種逃避。而我的逃避中又有很少的百分比,做一點點寫作,或者說做一點點創作的夢。至於帶種嘛,我或許不去做以不快樂的上班來交換一份月薪,不知道算不算有一點帶種。」
當然在散漫、晃蕩的生活中,有些約束也是有必要的。近十年來,尤其是這六七年,我忽然有點忙。大概五年前,我得了胃潰瘍,後來我想,有沒有可能是太閒了,悠閒後突然出現某一些事情,感受有些緊張,所以身體會有不適的反應。你每年出一點事,不要緊,幾年不出事,突然出事就嚴重了。
學生時代我就很渴望聽到下課鈴,因此現在我希望能多做一些耗時很短的事情,做完就可以放下,很放鬆。我和一個朋友說,我差點有個想法,就是每個禮拜到你們公司來工作兩個下午,幹完之後就放鬆了,下課鈴響了。那種感覺會很明顯。
1979年,臺灣的小學教室。圖/土井九郎
很多人的生活很有節氣感
我30歲的時候偶爾寫點東西,也出去玩、跟人聊天。31歲去美國,待了7年,玩了7年。那時候沒錢,500美元買的一輛破車,到處遊玩,每天都睡在車上,也不懂得要幹什麼,很迷茫。玩得差不多就回來了,然後,在臺灣繼續過著晃蕩的生活……
我知道很多人在什麼年齡幹什麼事情,成家立業、按部就班。他們過得也很不錯,四季分明,很有節氣感,仿佛一切都在關注自然界,是自然人必然的反映。我只是有太多自己的生活和思考了。我偶爾也蠻羨慕那樣的人,他們過的是有規劃的生活。這很好,不耽誤,我就是耽誤了很多。我要是成家,有可能在這幾年裡想一下該怎麼做。我曾經錯過太多的事情,現在如果要做什麼,就要抓緊時間。萬一又要怎麼樣,很可能面臨買房子的那一套……
現代臺北。
如果我的家境再好一點,也許我也會按照規矩來安排人生,我現在其實是出奇制勝地在用一些險招。因為我父母親比較早過世,所以我的生活全都是按照自己的方法在過。我不是有意的,我相信那些按部就班的人也不是有意的。每個人都在過自己的生活,每個人都在過自己有意無意選擇的人生。
因為日子沒有過好,才會羨慕別人的生活。不一定是別人的更好,常常自己不見得多麼好,所以才要羨慕別人。但是你必須明白,他就是他,你就是你。未必有很多人願意選擇林青霞的生活吧,真的拿你的生活跟別人換,你就不會羨慕別人了。很多人羨慕別人是用嘴巴來羨慕的,這很容易,但是真正落實到行動上,就肯定不會羨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