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午後,陽光透過玻璃窗照進屋來,照在娘那滿頭白髮上,照在她旁邊的針線笸籮上,她又在納鞋墊兒了。
娘今年76歲了,體質較弱。幾年前雙眼做了白內障手術。最近她的視力遠不如從前了,她戴著特製的老花鏡,有時看東西還是模糊。每當我看到娘眯著眼兒盯著針孔穿針引線納鞋墊時,總忍不住說:「娘啊,那鞋墊兒你別再納了,現在商店裡什麼鞋墊兒買不到呀!」娘總是很執著地說:「這你就不懂了吧,我做的鞋墊兒軟和又吸汗,冬天鋪在鞋底腳暖和,你弟弟們最願意用。趁著我還能看得見,就多納幾雙吧。」我幾番勸說,娘還是執意要做,每個季節總要做成幾雙。
要說娘納的鞋墊兒,還真漂亮柔軟。用料有毛氈片、白布和各色絲線。用白布包裹住已剪裁好的大小不一的毛氈片鞋墊樣兒,然後再用五彩的絲線納製成各種圖案。有形態各異的牡丹、芍藥、梅花等,或含苞,或盛放;有人、王、正三個漢字,或一面一字有序排列,或三字交錯穿插布局;還有卡通圖案的,如米老鼠、大嘴猴等。
她那裡保存著我們全家每個人的鞋墊兒底片,在一本泛黃的書中夾著。有老爹的,有我們同胞五人及媳婦和女婿的,還有我們孫輩的。我們姐弟五個,相繼結婚生子,子又生子,這樣整個大家庭快衍生到二十人了。
每逢過年過節,或二老的生日時,我們奔赴娘家(娘在的地方就是家),圍坐在一起說說笑笑,那是娘最高興的時刻。她無數次說起當年大家生活都不容易,我姨家我叔伯家,鄰居家是怎麼樣幫助我們家度過難關的,不能忘啊;作為長女的我,是怎樣和父母一起拉扯弟妹長大求學的,弟妹要牢記啊;我兩個弟弟雨天又是怎樣共用一把雨傘,大弟背著小弟,小弟撐著傘,趟著沒過膝蓋的雨水去上學的……臨別時,娘顯得特別興奮,總是拿出一個橘紅色的包裹,像寶貝一般。她小心地層層打開,裡面是兩大摞大小不一,五顏六色的鞋墊兒,大約二三十雙。娘說:「你們喜歡啥樣的自己選吧!」娘的語氣裡有自豪。我們各自挑選了自己喜歡的鞋墊兒,紛紛誇娘的手真巧!此刻,娘竟像孩子般笑了。
2012年,當我觀看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言12月7日傍晚在瑞典學院發表的題目為《講故事的人》演講的視頻時,竟心潮澎湃,不能自已。這緣於我對莫言的崇拜,更緣於莫言深情講述的「母親」的一個個故事,我是如此的熟悉!我的娘也一直在默默地做著,她用自己的言行詮釋著理解、寬容、慈悲、誠實、樂觀、鼓勵與支持。
已逝的奶奶曾多次給我們講起在那物資匱乏的年代,娘把僅有的一床新婚被褥送給去礦上參工的五叔的事;在貧窮的歲月裡娘是怎樣伺候長年臥病在床的大娘的;妯娌六人是怎樣齊心戰勝困難的……奶奶那份自豪喲,仿佛她的媳婦們天下第一,她的兒孫們天下無比!
時光流轉,紅了櫻桃,綠了芭蕉。我們長大了,在各自的工作崗位上盡職盡責。爹娘老了,他們還在為兒女孫輩們發揮著餘熱。
自從父親退休後,娘他倆跟隨在外地工作的弟弟生活了,因為弟弟和弟媳的工作太忙碌,無法照看孩子,這一去就十幾年。就在前幾年,侄兒長大去外地求學了,娘給弟弟說老爸常常叨念老家他的朋友們,他的弟兄們,想回老家住了。我們幾個通電話聊了這事,落葉總要歸根啊!可是老家的房子因常年不住人,四處漏雨。再說即便房屋好,我們也不忍心讓已步入老年的二老住在鄉下。最後確定了一個最佳方案——我們同胞五人合資給父母買套帶電梯的新樓房,房主是爹娘。這件事也得感謝我們五個小家庭中的另一半的理解與支持。
現在,爹娘已搬進了他們的新居。新居就在離我們老家較近的縣城,我和二妹的住所附近。房子是中式裝修,朱紅的色調,正中了他們的喜好。全新的家具家電,舒適方便。爹娘逢人就誇孩子們好啊,誇得我們都不好意思了。我有時也反思自己:我真的好嗎?面對日益衰老的爹娘,面對他們的健忘,他們的嘮叨,他們的固執,還有他們對我如同孩童般的依賴,我還沒做到完全的和顏悅色。我能逾越「色難」這道關嗎?
當在寒冷的季節裡,我們腳踏著娘一針一線納成的鞋墊兒時,腳的暖傳到心裡,那是娘無言的囑咐和期望啊__
花開富貴走正路,
相持相攜踏徵途。
德高望重為王者,
大寫人字光耀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