瀏覽器版本過低,暫不支持視頻播放
朱可不再稱陳玲是「貴人」。
畢業六年,在國企上班的程式設計師朱可,生活和工作穩定得就像代碼。今年1月4日,12年未聯繫的初中同學、Francine Holding Limited(弗朗爾集團有限公司)經銷商陳玲出現,給他的人生插入了BUG。
在老同學的指引下,短短幾個月,朱可花了30多萬元買Francine的商品,躋身「初級區域獨立經銷商」。他想退貨,但發覺自己連商品都沒見過,拿回錢的辦法是追加投資或拉人入夥。
「碰上傳銷了。」朱可恍然醒悟,但為時已晚。他工作辭了,債臺高築,生活的重啟之路漫長且艱辛。
在朱可的策應下,記者佯裝新人,臥底數月,重走了他的「入局」之路。記者調查發現,Francine這家香港公司與傳銷組織亮碧思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其核心商業模式也是「人頭生意」。
2018年在香港培訓期間,Francine經銷商手戴「名表」合照
人設:老同學成了「成功人士」,曬旅遊、下午茶、雞湯文章
Francine是香港公司,自稱主要經營紅酒、美妝、日化等外貿商品,在內地有著數量龐大的經銷商。
2014年大學畢業後,廣西玉林人朱可留在珠三角工作,收入不高,但生活也過得去。
「哈嘍,老同學。」2020年1月4日,久未聯繫的初中同學陳玲,突然通過社交軟體和朱可打招呼。朱可驚訝地發現,12年不見,老同學成了「成功人士」,朋友圈內容是隔三岔五的旅遊,精緻的下午茶,還有鼓舞人心的雞湯文章。
Francine經銷商在朋友圈營造「成功人士」人設
朱可對陳玲的生活充滿了羨慕。當陳玲提出可以帶他一起參加線下「大咖雲集」的聚會時,他認為自己「中了大獎」。事後回想,他如是說:「這就是他們營造的人設,讓你相信他們過得很好。」
就這樣,陳玲成了朱可的「貴人」——帶領新人進入組織的人。朱可說,今年8月至11月,他一共買了30多萬元Francine的商品。
10月5日,在朱可的帶領下,記者參加了Francine經銷商組織的「大圍」——經銷商與新人的線下聚會活動,地點在廣州市天河區興盛路的一家桌遊室,活動主題是狼人殺遊戲。參加的人有「P仔」(新人)、初級區域經銷商、高級區域經銷商。
記者注意到,經銷商們大都衣著華麗。男生梳著油頭,穿著襯衫,腰間皮帶的名牌logo明晃晃地展示出來。女生則身掛名牌包包,香水濃烈。
朱可很吃這一套。程式設計師的工作單調枯燥,社交不多,「大圍」不僅填滿了空虛的周末,還讓他感覺找到了趣味相投的朋友。
在持續3個小時的「大圍」中,經銷商們不談論公司,一切都像一場純粹的遊戲。
2020年10月,Francine經銷商與新人在珠江新城線下聚會
「大圍」結束後是「小圍」——新人、初級經銷商、高級經銷商3人的聚會,重點是高級經銷商向新人傳授人生經驗。
對接記者的高級經銷商是何霖。長達兩三個小時的對話完全由何霖主導,他不帶停頓地講述自己的成功經驗——在「貴人」的帶領下入行做外貿,實現了財務自由,目前追求更高的人生目標,例如環遊世界、做慈善。
朱可說,活動結束當晚,他就被何霖、陳玲要求上報記者的思想動態,並要進一步描繪他們的成功之處,讓記者產生仰慕之情。
洗腦:玩遊戲聽分享會,跟著幹一定能賺錢
Francine經銷商鍾情「寓教於樂」,最受歡迎的是「現金流」遊戲。遊戲開始前,玩家需選定人生目標,如開著飛機環遊世界、成為全球慈善大王。遊戲會觸發許多隨機事件,如金融風暴、政策變化,玩家需要作出判斷、抓住機會,獲得財務自由。
10月16日,記者受邀玩這款遊戲,地點在天河區合利天德廣場某家酒吧,抬頭就能看見廣州塔。遊戲尚未開始,經銷商帶著新人不斷拍照,時不時拋出一句:「這樣的生活可太享受了。」
記者發現,「現金流」遊戲難度不高,玩家最後都能實現財務自由,唯一會遇到的問題是自有資金不足。此刻,如果玩家猶豫,在旁指導的經銷商便會大喊:「你可以找朋友借錢,等財務自由了,再還他不就得了。機不可失,趕緊借錢啊。」
一場「現金流」遊戲約持續3個小時,其間,經銷商們不斷向新人灌輸觀念:抓住機會,放手一搏;利用人脈,互幫互助。
當天遊戲結束後,又是「成功人士」分享經驗。
Francine經銷商聲稱投資後可月入10萬
除了「大圍」「小圍」,Francine還經常組織線上「商機分享會」,上課的人需繳納99元聽課費。10月20日,記者參加了一場「商機分享會」,軟體顯示一度有200多人與會。分享會形式類似電視臺的訪談節目,有一名主持人、兩名嘉賓。
訪談開始,主持人播放了一段國家領導人作政府工作報告的視頻,剪輯後的視頻僅截取了擴大內需、提振消費和推進高水平對外開放的內容。之後,就是嘉賓的分析。
2個多小時的分享會,猶如一場群口相聲,兩名嘉賓是捧哏,主持人是逗哏,三人相互配合,告訴新人們三個「簡單」的道理:傳統行業沒有前途;建立渠道,尋找更多的經銷商進行合作;機會出現就該毫不猶豫地抓住。但唯獨沒有聊到產品是什麼、有什麼功效、市場反應如何。
分享會過程中,全員禁言。為了保證聽課質量,每名新人都有專門的經銷商監督。他們在通信軟體上實時分享聽課心得,並詢問新人的意見,掌握新人的內心想法。
記者發現,分享會無非是經銷商給新人建構起一個看似觸手可及的未來:只要跟著他們走,一定能賺錢。至於商品是什麼,不重要,反正是進口的「高端貨」。商業模式想不通?那是你對網際網路賺錢模式不了解,需要再學習。
Francine經銷商培訓筆記
銷售:商品只能自用不能賣,發展一個下線獎萬元
雖然經過「大圍」「小圍」「聯誼」「聽課」,但記者仍是一個「P仔」,距離初級經銷商——拉下線產生利潤的最低聘級,還差一大截。
但通過10多名Francine經銷商的講述,記者得以還原剩餘的「入局」之路。
首先是「考察」。新冠肺炎疫情之前,經銷商會在時機成熟時,提出帶新人去香港總部考察,每人收取5000元到6000元不等費用。疫情期間,通關不便,經銷商會在內地開展線下課堂,收取費用。「他們會找一個酒店,或者包一棟別墅來進行線下講課,省內他們一般選在廣州、深圳、珠海等珠三角城市。」反亮碧思傳銷聯盟發起人李晟說。
朱可到過香港「考察」。「大公司、產品多、大咖雲集、財富的天堂……」這些是他對Francine的印象。
林小新也到過香港「考察」。他記得,在考察分享會上,很多「大咖」上臺分享致富秘訣,高喊「只要投入多,月入十萬、月入百萬不是夢」,現場多名高級經銷商曬出獎金支票。會議過程,有上線「領導」為了表揚剛入行的經銷商,當場開出16萬元「支票」獎勵。
感染之下,朱可、林小新都開單了,成為初級經銷商。
Francine提貨單。由於規定商品不能出售,大部分人不會提貨
朱可花了62569港元,委託「貴人」在公司開出他的第一單(俗稱「大單」)。記者看到,朱可拿到的單子是提貨單,上面列了紅酒、香薰等產品。他至今沒有到公司提貨,因為合同約定:商品只能自用和送禮。
這意味著,他無法通過銷售產品獲得利潤。
獲得利潤的路只有一條,拉人頭。朱可說,他成為初級經銷商後,就有了發展下線經銷商的資格。每個下線開出一個「大單」,他可獲得14360港元獎金。以此類推,下線又可以發展下線,從而形成金字塔騙局。
記者採訪發現,實際上,新人成為初級經銷商後,短時間內很難發展到下線。高級經銷商為了拿到更多獎金,往往會要求初級經銷商「套架」——自己先出錢一次性開5個「大單」,日後再轉給下線。
於是,拉人頭的生意無限循環,沒有終點。
2017年,Francine經銷商在珠江新城某大樓前擺拍豪車生活照
真相:「簡單來說就是亮碧思開了個分公司」
記者發現,在發展新人的過程中,經銷商十分謹慎,從不提公司的名字。直到開單籤合同,才有機會看到Francine字眼。這到底是一家什麼公司?
「簡單來說就是亮碧思開了個分公司Francine。」李晟說。李晟是亮碧思傳銷受害者,曾一度負債幾百萬元。退出後,他發起「反亮碧思傳銷聯盟」,致力幫助傳銷受害者脫離組織,對亮碧思頗有研究。
亮碧思是跨境傳銷組織,全名亮碧思集團(香港)有限公司,英文簡稱DCHL。這家於1998年在香港註冊成立的公司,最初經營薰香精油,後又增加了化妝品和紅酒,在內地未持有直銷牌照。
記者查詢公開資料發現,早在2009年,媒體就報導了亮碧思跨境傳銷,被內地警方查處、打擊。2013年,國家工商總局公布打擊傳銷十大典型案例,亮碧思名列其中。那幾年,在廣東省工商局、省公安廳的部署下,廣州、深圳、珠海、韶關、惠州、東莞、中山等地聯合對亮碧思傳銷活動開展多次打擊。
Francine的宣傳資料和亮碧思如出一轍
朱可等十多名經銷商也認為,Francine是亮碧思更名而已。他們提供的資料顯示,Francine與亮碧思除了名字不一樣,公司產品、銷售模式高度相似,宣傳冊印發的內容如出一轍。
他們還發現,Francine公司經銷商提供的Inovital品牌保健品的產品資料中,檢測報告中送檢單位均顯示為「亮碧思集團(香港)有限公司」。
公開資料顯示,2017年,深圳福田警方偵破了亮碧思在內地涉嫌組織、領導傳銷一案,抓獲25名犯罪嫌疑人,涉案金額高達2億元。多家媒體報導該案時,均引用犯罪嫌疑人的供述,證明亮碧思團隊不斷變更名稱,其中包括SPN、明昇(又名Francine)、THY(又名詩貝朗)以及SGB。
據李晟反映,雖然警方一直大力打擊亮碧思,但亮碧思更名之後以Francine、詩貝朗等身份在廣東等地活動,會員人數眾多。南方日報、南方+客戶端記者採訪了10多名Francine經銷商,他們投入超過500萬元,卻一無所獲,負債纍纍,現正尋求警方的幫助。
Francine經銷商購買的產品由亮碧思送檢
註:文中人物均是化名
來源:南方日報、南方+客戶端
編輯:斯衛琪